听完靳苇的话,孟涪难掩心中激动。其实就算不提什么从龙之功,他也很乐意为姜行云效力,于是便答道:“陛下虽然年幼,却有明君相,我自然是乐意的,只是家父……”
“那就是孟兄的事了。”说着,靳苇便起身告辞,她要说的话已然说完,接下来的事,她也不宜掺合,希望孟涪不要令她失望。
从孟府出来,靳苇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今天借着杜千荧让自己暂时摆脱困境,又为姜行云拉拢了孟涪,这其中既有意外之喜,又有多日筹谋,按理说她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她心里却莫名有种失落感。
平心而论,作为女子,她是佩服杜千荧的。勇敢、热烈,无视闺阁之中对女子的束缚,当着对方的面,袒露自己的心意,多么坦荡。换作她,她不敢。
她一开始的回避也好、拒绝也好,是因为她不能明说,作为女子,不愿意她陷得太深。可看见杜徳佑,她毫不犹豫利用了她。
而孟涪对她,更是一开始就不同,他一片赤忱来到她身边,可她一眼看中的,却是孟府的价值……
寒窗十几载,她迈向朝堂的初衷是,致君尧舜上,可如今……
她的生父一生坦荡如砥,这样的女儿,怕是令他蒙羞。
许是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在梦中,靳鸿整个人趴在桌案上,抱着章君南的牌位失声痛哭。
章君南是她的生父。
十八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早逝,父亲靳鸿一手将她拉扯大,教她读书识字,作诗作文,告诉她女子也可以像鸿鹄一样不必囿于深宅后院。
直到她中了状元,靳家找上门,她才知道靳鸿十几年前因着她的缘故被靳家赶出家门。
后来,她一度真的对靳家人的话信以为真,因为她的母亲是娼妓,他们一家三口才不为靳家所容。
直到那日……她得知了贺州的事,去找靳鸿商量。
“今晚的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靳鸿决然地说。
“父亲!”靳苇语气中透露着不满:“我既已知情,怎能不顾贺州百姓的死活!”
“你以为满京城都是杜家的走狗吗?两年了,为何贺州的事,京城没有一点消息,那是因为别人知道,此事背后担着多大的干系!”
“你进入朝堂才几天,我问你,你摸得清这其中的深浅吗?你知不知道,一个不慎,你会有什么后果!”
“撑死不过一条命……”她的倔脾气起来了,梗着脖子说。
然而靳苇不知道的是,她这句话,一字一字如千斤重锤砸在靳鸿的心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靳苇的右脸。
她整个人都懵了,记事以来,这是靳鸿第一次打她。
然而这还不算完,随后靳鸿揪着她的胳膊,半拖半拽地走到屋子东侧那副青松图前。
然后靳苇便亲眼看着靳鸿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副青松图,在墙上摸来摸去,而后随着“咔”的一声,一旁的书柜突然向两侧移动,留出一个一人宽的入口。
眼前发生的一切足以令靳苇瞠目结舌,父亲的屋内竟然设有这样一个机关,十几年来,她却从未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
靳鸿一把将靳苇推进了密室,随后自己也走了进来,那是一处半丈见方的狭小空间,隐匿在书柜后面,确实很难发现。此时父亲与她二人站在里面,已然有些逼仄。
“跪下!”靳苇听话地双膝跪地,此时她已经看见,前面摆着一副案几,案几上有一个空白的牌位。
她想,或许,那便是她的母亲。
靳鸿走上前,将那个牌位反过来,用袖口擦拭着翻过来的这一面,靳苇这才看到,原来上面竟是有字的。
“撑死不过一条命……”靳鸿重复着她方才的话,眼神里是嘲讽、是不甘、是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的父亲,让她觉得害怕,让她觉得陌生。
靳鸿狠狠地瞪着她,几乎要目眦尽裂,然而他下面的话一出口,靳苇仿佛身处三九天,通身彻骨寒。
“你身上背负的,是十几条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是有点子痴情在身上的
第9章
“章公,章君南,才是你的生父!”
靳苇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章君南,二十年前开风气之先的一代文宗,因涉魏王谋反案被满门抄斩的士林领袖,自她识字起就摆在案头的那些诗词文章的主人,居然是她的生身父亲。
这是何等的荒唐!
靳苇看着牌位上那几个字,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她是谁?靳家人闯进来告诉她,她是娼妓之子,养了她十几年的父亲跟她讲,她生父是章君南,世人皆知她是今科状元,却不知她原是女儿身。
章家十几年前惨遭灭门,那她,又是什么?
“撑死不过一条命,你凭什么说,撑死不过一条命,你有什么资格!”
“当年整个章家拼死保下你,我为了你,离开靳家的庇佑,舍下锦绣前程,甘愿离群索居,在这个破落地养育你十几年。而今章公尸骨未寒,大冤未昭,你竟敢轻言生死!你可知,当年章公破席裹尸,被人丢在雪地里,整个章家血流成河,上下十几口除你之外无人幸免。”
“状元郎,你以为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吗?十几年来,我一日都不敢忘记章公身上蒙受的不白冤屈。”
说着,靳鸿整个人趴在桌案上,抱着章君南的牌位失声痛哭。
“你不能以身犯险,你得留着自己的命,好好活着,你得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将那些人踩在脚下,然后站在高处,告诉所有人,章公被人构陷、被人冤枉。他是清白的!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白!”
那天的靳鸿,让靳苇感到无比的陌生。他扑到靳苇面前,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臂,瞪大了双眼看着她,又哭又笑,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癫狂。
与靳鸿对视的那一瞬间,靳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他十几年精心培养的一个工具,他给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让她傲然立于山峰之上,只是为了,让她复仇。
残酷的真相将她压的喘不气来,她双手推开靳鸿,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大雨中。
而那晚,她行尸走肉一般流落在行人寥落的街上,一辆马车突然停在她身边,毫无预兆地,她又听到了熟悉的两个字。
“夫子?”
她遇到了姜行云。
他将她扶上马车,又扶着她坐好。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怎么了?”
微弱的灯光下,她看着他关切的眼神,突然间,泪流不止。
姜行云瞬间手忙脚乱,马车里空间狭小,他绕过中间放着灯盏的矮几,半跪在靳苇面前,笨拙地用袖子为她擦拭着眼泪。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她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那一刻,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全感。
所以后来她奋不顾身地冲进齐王府,不只因为他唤她一声夫子,更是因为那一晚,她哭湿了他两只衣袖。
这几日,姜行云迎来了登基以来的一件大事,落月国来朝。
落月国是大周西北边境上的国家。单从国土来看,落月国雄踞大片草原,比整个大周还要辽阔,但其他方面,大多不及大周。
落月一族,逐水草而居,以游猎为生。他们不会种庄稼,广袤的草原也不允许他们种庄稼,这便是西北边境时常不太平的缘由。
也是杜徳佑横行霸道的底气。
西北一天有仗打,大周就一天离不了他。
姜行云高坐在龙椅上,俯瞰着两个异族身影一点点靠近。
“落月国拔都见过大周皇帝陛下,恭贺陛下登基。”为首的那人手捧托盘,奉上了礼单,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随从,戴着面具,不知何故不以真面目示人。
“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姜行云示意侍从收下礼单,客气地说道。
“此番奉我国国王旨意前来,除了恭贺陛下之外,还有一事与贵朝相商。”说着,拔都从身后随从那里接过来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侍从双手接过,递给了姜行云。
姜行云展开信件,大略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我朝愿与大周互通往来,还望陛下……”
“不行!”拔都还未说完,就被杜徳佑出言打断。
姜行云眼神微动,杜徳佑此举,不光失礼,还很不给他面子。
拔都循声望去,看见杜徳佑,恭恭敬敬地喊了句:“杜将军。”
拔都是文官,轻易不会上战场,但是却能一眼认出杜徳佑,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二人,私下见过。姜行云心里暗暗猜测。
“此事不必再提。”杜徳佑语气生硬地说。
“陛下?”拔都没有回应,而是把视线投向姜行云,带着几分询问。
“此事……”
“陛下!”姜行云一出声,杜徳佑立马打断,目光之中竟透着些凶狠。
“此事容后再议。”姜行云的话不偏不倚,模棱两可。
拔都看着这君臣二人,心中没有一丝不快,反而暗中叫好。一个是说一不二的权臣,一个是软弱无能的新帝,或许,落月国的机会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再商议的必要,于是拔都准备告退。
不料即将转身之时,姜行云突然开了口:“不知我朝玉宁公主可好?”
戴面具的男子闻言,身形一僵。
虽然方才通商的提议被驳回,双方闹的不太愉快,但拔都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王妃身体安康,劳陛下挂念。”
姜行云点点头。
散了朝,姜行云回到了重华宫。
严文琦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看到他黑着一张脸走进来,赶忙拍拍衣服站起来问:“怎么了?”
姜行云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严文琦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跟在他身后的靳苇。
靳苇冲他摇了摇头,严文琦立刻心领神会。
“传膳吧,我都饿了。”严文琦说着,便招呼门外的宫人。
宫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御膳一道道摆好,然后退了出去。严文琦毫不客气地拿起了筷子,招呼着靳苇:“来,靳大人,咱们先吃。”
严文琦自小与姜行云玩闹,靳苇却不敢没了规矩。
她正要告退,姜行云却开了口:“夫子坐下来用膳吧。”
严文琦见状,瞅着靳苇,一脸得意。
用过膳后,姜行云脸色和缓了些,主动与严文琦说着早朝时发生的事。
严文琦听完后嗤之以鼻,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他当然在意,那可干系着他的生意。”
靳苇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姜行云也一脸探寻。
“她不知道便罢了,你也不知道?”严文琦不可置信地朝姜行云问道。
姜行云不置可否。
看着姜行云的表情,严文琦颇为震惊,据他所知,此事先帝应该心中有数,他居然没有在人前提过?
“杜徳佑不愿意朝廷与落月国通商,是因为他暗地里把控着大周通向西北的粮道,大周运往西北的粮食,都要经过杜家的手,杜家偷偷转运,高价卖给落月国,自己赚的盆满钵满。”严文琦解释道。
他之所以一清二楚,是因为严家发现此事后,曾专门给先帝上过一道密折。
“而且”,严文琦继续说道:“他们偷卖的是朝廷拨往西北的军粮,一本万利。”
靳苇心中无比惊讶,严文琦虽然在姜行云面前举止随意,但万万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既然说出来,十有八九,这是真的。
私自挪用军粮,这可是要斩首的重罪,再加上私下货与落月国,那便和通敌卖国没什么两样,而通敌叛国是什么罪,诛九族的大罪!
她侧过脸,看向姜行云,果然,他脸色难看到极致。
但是他并立即没有发作,片刻之后,一脸沉静地对严文琦说:“我要证据。”
严文琦很快会到了意,按照他祖父的行事风格,既然向先帝上了密折,手中一定是存有依据的,即使没有,既然今日开了口,他便是亲自去一趟西北,也要把证据找回来。
“不要打草惊蛇。”姜行云又补充道,他不得不谨慎,哪怕现在证据就在他手边,他也动不了杜徳佑。
“是。”一说起正事,严文琦便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兹事体大,一个不慎,姜行云随时都会性命不保。
末了,姜行云又对靳苇说:“可否劳烦夫子,去一趟蕃坊。”
蕃坊,那是接待别国来使的地方,现下拔都他们,就住在那里。
“陛下要臣?”靳苇出言问道。
姜行云缓缓地说:“我想与他们见上一面。”
出宫之后,靳苇没有立刻到蕃坊,姜行云既然通过她来安排,意味着,他不想,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对他的打算,她隐隐能猜到几分。于是便先回了家,直到天黑后,才偷摸出了门。
蕃坊离她住的小院并不远,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到了附近。
此时虽然是夜里,她却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而是谨慎地在附近绕来绕去,确定没有杜徳佑的耳目后,才偷偷从沿河的后门走了进去。
现下来朝的只有落月国的使臣,蕃坊大多数房间都空着,所以亮了灯的房间,十有八九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了。
她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摸过去,临到门口时,正要直起身子,看见屋内那个熟悉的面孔,直接惊在了原地。
那是,先太子姜行尧?
他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姜日常受气
第10章
来人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立即警惕地背过了身,把面具戴好,而后才转过身来。
“太子殿下?”靳苇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你吗?”
那人见靳苇渐渐走近,一瞬间从身侧抽出了佩戴的短刀,指着靳苇,冷冷地问:“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不是。
她真是昏了头,竟会觉得这样一身戾气的人,是先太子。
姜行尧从来没有这样冷的腔调。
靳苇瞬间冷静下来,直奔主题:“我找拔都。”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与拔都有关的联系:“你找他做什么?”
“有人想找他过府一叙。”不知对面人的底细,靳苇隐去了姜行尧。
“谁?”意识到靳苇没有恶意,那人把刀横在了桌上,坐了下来。
“见了他才能说。”
那人手中握着茶盏,有些不耐烦:“同我说也一样。”
“你能做的了主吗?”靳苇下意识地问。
那人冷嗤一声,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你问他我能不能做得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