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床边,与她脸对着脸,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像羽毛划过似的,又滑又痒。暗夜里,他看不见她的五官,不知她的睡颜是什么模样。但当他闭上眼,全身的感官经黑暗放大,他好像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她。
这样的时刻,是他十六年间都不曾历经的美好。他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将要触及时,又滞在半空。他想,她若是醒着,见他这样,定会皱眉吧,他不能欺负她。
可是,如果夜夜能在她身侧入睡,日日在她身旁醒来,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然而接下来,沉浸在臆想中的姜行云却被一声“殿下”吓破了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翼翼是小姜的温柔
第4章
他本能地想要躲闪,但马上意识到这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就算靳苇真的醒了,也看不见他,于是便大着胆子在原地没有动。
饶是如此,他还是尽量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万一呢,万一靳苇发现他半夜趴在自己床头,他怎么解释。
心惊胆战等了很久,那声“殿下”之后,靳苇并没有别的动作,也没再出声。原来是呓语,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姜行云瞬间放心不少。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开心起来,呓语啊,是他出现在了她的梦中吗?
因为背上的伤,靳苇整个人都睡不安稳,姜行云更是一夜没睡,时刻关注着靳苇的身体,怕她发了热,更不容易好。
直到天快亮,他才偷摸回宫。
这几日不用上朝,靳苇没了惦记,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地醒来。
刚睁开眼,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她眯上眼睛猛吸几口,好像又不显了,不过这个味道,倒是与昨日她醒来时闻到的极为相似。
那种若有似无,又绵延不尽的感觉。
她向来没有用香的习惯,若无准允,黎叔也一般不进她的房间。思来想去,或许是孟涪……
说起来,孟涪从未在她面前刻意隐藏过他的家世,只是她为人疏懒,从未在意过罢了,不过能出入裕香楼那样的地方,用这样的香,也不奇怪。
正想着,“噔噔噔”一阵敲门声传来。
“进来吧。”声音还是虚弱,又有些嘶哑。
毫无意外,进来的是黎叔,不过身后还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
靳苇躺着不便,但还是尽力侧过身来。
“公子,这是我的远房亲戚,近日公子受伤,我在前面不能时时照看,所以找了她过来,帮衬一段时日。”
黎叔低着头,躬着腰,离她将近一丈远,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的黎叔,对她有些疏离。
反而那个妇人更自在一些,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说:“公子好。”
靳苇倒没有什么话讲,毕竟她也是暂住于此,这是姜行云的住宅,他不在时,自是事事由黎叔做主。
“不知怎么称呼?”
“老奴姓春。”妇人大大方方地答道,没有一点畏缩,想也是见过世面的。
“春婶儿,有劳了。”
听见靳苇的话,妇人脸上更加柔和:“不敢,公子可饿了?”
“有点。”靳苇不好意思地笑笑。
“公子请等一等。”说着,妇人便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黎叔也赶忙随在身后。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脚步声,一股香气飘了进来。
“老奴炖了参鸡汤,公子趁热喝。”
春婶儿把汤端到靳苇面前时,她顿时感觉到,饥肠辘辘。
靳鸿这个人清心寡欲,饮食上从不讲究,靳苇自小跟着他长大,口味养的极淡,别说一大早了,便是午间,也少食荤腥。
一大早喝参鸡汤,更是从未有过。
可,春婶儿的勺子递过来,靳苇马上缴械投降,入口,不油不腻,味道正好。不知不觉,一碗便见底了。
“公子太瘦了,又遭了罪,可得好好补补。”春婶儿说着,便又盛了一碗。
靳苇有些喝不下了,但看到春婶儿慈爱的眼神,心里只觉得亲切,让人难以拒绝,便又喝了一碗。
春婶儿满意地离开了。
整个上午,靳苇都是一个人度过的。
背上的伤还是隐隐作痛,她只能趴着。不能写字,不能看书,倒也不会觉得无聊。独处嘛,她最擅长了,毕竟她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相比她自己,她还是更担心姜行云。
昨日的事,她事先并没有与他商量。一是时间上来不及,二是,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手段。毕竟他从小跟着先太子,而先太子又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
说起先太子,她至今仍觉得事有蹊跷。
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轻易被人发现行踪,一国储君,从小被人寄予厚望,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居然在一群山匪手下丧命。
而事发之后,先帝虽然悲痛,但不深究的态度也很是迷惑,也正是为此,姜行云与先帝翻脸。随后就是宫变,先帝自戕……
如今想来,这一连串的事情都透着不寻常的味道。
她入仕时日尚浅,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若是单指着她,姜行云一辈子别想翻身。
她得为他,找些助力。
晚些时候,孟涪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就坐在她床前,她却好像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沉香味。
孟涪一向热络,又很健谈。有了早前的猜测,靳苇便多了一份心,话里话外,不经意间提到那日同年们在裕香楼的情形。
谁知这一聊不要紧,在靳苇表现出意犹未尽的向往之后,孟涪出言相约,竟毫不避讳地表示,随时欢迎她去。
裕香楼竟是孟家的产业!
靳苇心里不由对孟涪审视起来。裕香楼这样一家酒楼,其间来往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能够在京城中长盛不衰,孟家,恐怕不是有些财力那么简单。
而孟涪,自相识之后,她便能觉察出,他对她颇有好感,如今她这番处境,他还肯相交,怕不是对她有好感那么简单。
大概率,他对姜行云是同情的,也是认可的。
她刚想为姜行云寻些助力,这不,助力来了。
一番攀谈之后,靳苇突然试探性地说:“有件事,不知能否麻烦孟兄。”
“靳兄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孟涪斩钉截铁地说,认识这么久,靳苇从来不求人,既然开了口,恐怕极为要紧。
靳苇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孟兄能否代我,进宫瞧瞧陛下?”
“陛下怎么了?”孟涪突然紧张起来。
靳苇摇摇头:“我从昨日出宫,便没有陛下的消息。”
“那,靳兄可有什么话要我捎给陛下?”孟涪说罢,又觉得不大妥,这其中万一有不便让他知道的事……
“或者书信?”他又补充道。
“都没有,只要孟兄亲眼看着陛下无恙,我便放心了。”她虽然相信孟涪的为人,却不知他行事是否谨慎,为避免给姜行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书信一类的,还是免了吧。
孟涪应了下来,随即便辞别靳苇进了宫。
她如今不能走动,便算着时辰,等着孟涪。
天色渐暗,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没有等来孟涪,倒是等来了她的父亲靳鸿。
黎叔和春婶儿并不清楚她的底细,想来也是靳鸿刻意隐瞒,并没有报上名姓,而是等在外面,托黎叔带了个物件进来。
靳苇一看便明白了,上面题着“明月清风”的那把折扇,在靳鸿的书房里供了十几年。是的,他从来不拿在手中,只是供着。
“麻烦告诉来人,我并不识得此物,许是他走错了。”靳苇默默把折扇合上,交还给黎叔。
她并不是与靳鸿置气,而是当前情形下,若是她见了他,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不如让旁人觉得,父子俩恩断义绝,这样,他才能继续待在翰林院,才能保介云巷一方平安。
宫中。
姜行云看着来人,多少有些意外。
孟涪他是知道的,今年三月他父皇钦点的探花嘛,其实当时先帝是有意给宜安招作驸马的。孟家虽然是个商家,但毕竟家大业大,孟涪满腹经纶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宜安若是嫁过去,虽说是下嫁,但孟家上上下下绝不敢说她一点不是。
毕竟宜安那个性子,是受不得别人一点置喙的。
可惜,后来横插出个杜家,宜安一气之下离宫,至今不知所踪。
姜行云心里惋惜了一通,不过这等宫中密事,外臣是很难知道的。虽然与孟涪有关,但他毕竟根基尚浅,自是不知道出走的宜安公主,多少与他有那么点渊源。
他此刻只惦记着靳苇的嘱托,“看着陛下无恙”,他有些后悔方才面对靳苇没有细问,她所说的无恙,是怎么个无恙法。
陛下身体倒是安康,就是看着心情不怎么好。
此时二人虽为君臣,实则是连话都没有搭过的陌生人。
“陛下,是靳侍郎托臣来面圣的。”行过了礼,孟涪实话实说。
一听靳苇的名字,姜行云顿时来了精神,立即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靳侍郎什么都没说,只托臣看看陛下是否无恙。”
孟涪低着头,碍于君臣之礼,不敢抬头,自然也看不见姜行云的表情。
刚听到孟涪的话,姜行云面露喜色,靳苇当下身体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这时还能想起他,说明她心里着实担心他。
但是,他看着阶下站着的人,芝兰玉树、皓月清风,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让他来见他,夫子何时,与他走得这样近?
姜行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姜行云半天没说话,孟涪便一直低着头,良久,头顶才传来一句:“烦劳告诉夫子,我很好,让她放心。”
虽然心情有些不畅,但孟涪一走,姜行云很快便冷静下来。
靳苇肯让孟涪来见他,说明在她心中,孟涪是值得信任的,这也是在给他释放信号。
孟家啊,姜行云想起几个月之前,父亲饶有兴致同他和大哥提到孟涪时提过,孟家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如果能借孟家的力……
姜行云瞬间明白了靳苇的意思,但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怨气。
哼,她心里,果然只有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探花郎上线
第5章
先帝的梓宫在宣和殿停了整整二十七日,起灵当日,按照旧例,姜行云应该领着皇子、妃嫔在宣和殿内行礼、举哀,可他如今既无兄弟也无子嗣,偌大的宫殿,显得格外寥落。
起灵后,跟在送葬车后的靳苇才远远瞧了一眼姜行云。十余日未见,他好像清减了不少,一身素衣,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
送葬车才出宫门便停了下来,众人觉得疑惑,却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喧哗,个个伸长了脖子,探听着前方是怎么个情况。
万众瞩目下,姜行云从车驾上走下来,只见一老一少身着盔甲跪在他面前。
“参见陛下,臣从恒州赶回,护送先帝梓宫。”严霆的声音宽广洪亮,与他灰白的头发极不相称。
姜行云立马走上前,扶起严霆:“严将军有心了。”
严家几代人镇守西南,劳苦功高,却从不居功自傲。为了让陛下放心,更是从不主动与京城的达官贵人结交。
他们很少回京,即使小住几天,也是关门闭户,除去进宫谢恩外,谢绝一切往来。京城中人笑称,严家的门,插根针进去都难。
正是因为这样,历任陛下才敢放心把西南交给严家。
严霆是严家这一代的家主,陪同他来的,是严家的嫡长孙严文琦。
车马重新启程后,严文琦陪同着祖父严霆,一路跟在先帝的送葬车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诵经的和尚道士,浩浩荡荡,排了一条长街。沿途的百姓跪迎,哀悼和送别大周开国以来的第八位皇帝。
这种时候,似乎生前如何已然没那么重要,先帝姜逸在位十几年,虽然优柔寡断,倒也算勤政爱民。可惜众人今日所见,只有他作为帝王最后的威严,既想不起他生前的好,也记不起他死前的惨状。
六月下旬以来,京中几乎天天有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偏今日放晴了。
然而好天气却并未给人带来好心情,姜行云一早便心乱如麻。
天蒙蒙亮时,他便起身,依照礼官的嘱咐,一项一项走着流程。作为帝王,他瞧不上他父亲的懦弱,作为儿子,他也忘不了他的偏见。但,他毕竟是父皇。
可是今日这样的声势,难免让他想起了大哥——姜行尧。
身为太子,即使配不上这样的规制,但也不应该如他父亲所安排的那样,草草下葬。
时至今日,他都忘不了那日在彦州,听闻大哥遇刺的消息时,自己的不安和震惊。
人已入土,可此事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大哥永不瞑目。
车驾到了皇陵,姜行云并未多作逗留,而是连夜回了宫,折腾了一日,整个人早已疲累不堪。正要躺下休息时,窗边传来一句:“几年不见,你怎么混的这样惨。”
随着就看见一个身影,自窗外跳了进来。
姜行云瞟了那人一眼,没有搭话,自顾自地躺在了床上。
那人见姜行云没有搭理自己,也不恼,几步走过去,大剌剌躺在了一侧的榻上,眼神绕着姜行云的寝宫,环视了一圈。
“你这宫内的装饰,几年了都不换一换,你那富贵的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
姜行云索性闭上了眼睛,懒得理他。
虽然几年没见,严文琦好像丝毫没变,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严小将军,只有在他面前,才又无礼又惹人嫌。
当然,姜行云也一样。
很小的时候,严文琦随着严霆进宫,两个同龄人一眼就看出各自的面具下,是怎样一副德性。
“怎么,做了皇帝,兄弟都不认了?”严文琦在果盘里揪下一颗葡萄,皮也不剥就送进嘴里。
姜行云呛了他一句:“要不你来做?”
“使不得,使不得。”严文琦摆摆手:“我动一下这个念头都别想活着走出严家的门。”
二人你来我往,好不容易聊到了正题,这些时日在路上,京城的消息多多少少也会传到严文琦耳朵里一些,可从姜行云口中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光景。
尤其是杜徳佑带着礼部和姜家那些老贼在重华宫逼问姜行云一事,听得他火冒三丈,顿时没了玩笑的心思。
无论是作为姜行云的好友,还是作为严家人,杜徳佑的所作所为,他都不能忍。
“我留下来,帮你对付他!老匹夫,欺人太甚!”
姜行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回你的恒州,别坏了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