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能如何”,看着南昭容眼下的样子,她只觉得世事荒唐可笑:“他信任你,把柴昭托付给你,把大周托付给你,他瞎了眼!”
“不止他,我也瞎了眼,十几年前我父亲也瞎了眼!他当年就该任你饿死在乐安谷外!”
听九歌提起赵珩,南昭容身形一晃。
九歌艰难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短剑,慢慢走到南昭容面前,她抚摸着短剑上的花纹,缓缓说:“这柄剑,是我十五岁那年,你送给我的及笄礼。”
纵使后来,她有了很多更锋利、更漂亮的剑,都不如这把趁手。这些年,她一直配在身上,甚至霁儿抓周,抓的也是它。
“我曾当你是亲哥哥。”九歌看着南昭容,脸涨得通红:“父亲走后,视你为唯一的依靠,可事实证明,这世上,果然人人靠不得!”
说完,九歌掀起衣袍,用剑猛地割下一个角,南昭容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割裂的衣角已然飘落在地上。
“你我从此割袍断义,此生此世,恩断义绝!”
南昭容的手垂在袖子里,地上的衣角,他想伸手去捡,却最终没有弯下腰。
他早该明白,自他踏出这一步,无论成败,在九歌这里,他就只有一个结局,和何梁氏一样的结局。
她和赵珩,根本就是一脉相承,这世上有的道理,他们父女二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
南昭容走后,柏舟走了进来,看见满地狼藉,九歌坐在那里,浑身疲累。
“你这样决绝,不怕他……”
“他不会动柴昭。”九歌看着柏舟的眼睛:“杀了柴昭,他如何用仁义道德去蒙蔽天下人,如何去堵悠悠众口,如何让世人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就像他当年面对城下的南亭山,纵使那人是他的父亲,为了他的名,也得往后让。
“若你想,我们可以……”柏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号召天下兵马进京勤王。”
九歌怔了一下,扶着腰,艰难地站了起来。殿内灯光昏暗,除了她与柏舟二人似乎毫无生机,她凝视着这里的一桌一椅,忽然间,潸然泪下。
这里是福明宫。
他们曾在这里,定下先南后北的安邦之计,他曾在这里为他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豪言壮语昼夜伏在案头,他曾在这里看着臣下为了施政方策据理力争……
可转眼间,一切成空。
他打下的江山还在,大周的改变也真真切切,可是这个人,永远没有了。
没有来世,也没有了今生。
“罢了。”沉默了良久,九歌最终开了口。当前形势如何,其实她和柏舟心里都清楚。
航船要顺风而行,如今风向已变,多言多行,不过是徒增杀戮,再度让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信命吗?”九歌突然问。
“不信。”柏舟没有丝毫犹豫。
九歌眼睛红肿,透过雾蒙蒙的眼望向身旁的柏舟,真好啊,他还是一脸坚毅,如同当初在蟠龙山初见时。
可是,她信了。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翰城,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夫人你看看,可是这个人?”一个男人把一具尸体翻过来,对着自己的妻子问道。
那女子一身粗布衣裳,拿着干净的手帕一点点擦掉男子身上的血污,待看清他那张脸,眼中的泪一下流了下来。
多年未见,但这张脸,她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林沐啊。
当年在军营中,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哪能逃脱魔爪,重获新生?
“这个想必是他的妻子。”那男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具女尸。
“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两人拉着一辆驴车,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放在上面,寻了个地方,将人埋了进去。
两人都不会写字,只得移了一个木桩在坟前,做个标记。
“这人对夫人有什么恩?”男人站在坟前,看向一旁的女子,她只说有恩,却从未提过那段往事。
女子又往坟上添了些土,嘴里吐露出四个字:“再生之恩。”
这一年九月,听闻南昭容黄袍加身,林沐和李鸢自卫州起兵勤王,在翰城远郊遭遇埋伏,两人双双殉难。
一个前朝将军,一个将门虎女,镇守卫州多年,一夜之间双双变成乱臣贼子,既丢了命,也污了名。
九月底,小皇帝柴昭下诏禅位。
随后,九歌和柏舟带着柴昭离京,当日,开封城内家家关门闭户,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直走到城外十里长亭处。
亭下,谢徐安为首,孙怀安在侧,还有一个,是那日在国子监里树下苦思的书生。
他们没有上前,九歌也没有下马车,只掀开车帘,彼此远远地望了一眼。
片刻后,九歌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只听得后面传来:“恭送夫子。”
这些天她目睹皇城内外发生的桩桩件件,心已木然。但听得这四个字,内心却升腾起一股温暖。
愿这些人,此生能有机会,做盛世下的读书人。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离澶州越近,九歌心里越是紧张不安。
当年离开澶州时,澶州百姓感念柴桑的恩德,一路把他们送到城外十里。
而如今,再回澶州,除却她和柏舟,当年人都已不再,况且以她和柴昭的身份……
只是九歌没想到,马车尚在澶州城外,远远地便有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张勤,张婉的父亲,南昭容的岳父,当今的国丈。
“姑娘一路辛苦。”隔着马车,她瞬间便听出是张勤的声音。
搭着柏舟的胳膊,九歌走下马车。
她如今身怀六甲,略一动,便颇为费力,看着眼前的老人和他身后的张栎,九歌一时间心绪翻涌。
他们几个当年凭着一腔孤勇从山匪手里救下张勤,后来他成为柴桑在澶州最得力的支持者。
那几年,他们一起将澶州改天换地。如今澶州尚在,可终究世殊事异。
“张叔,你如今……”话到嘴边,九歌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张勤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洒脱一笑:“我不过区区商贾,皇亲国戚四个字太重,我怕压得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这话听得九歌心中震颤,自柴桑当年离开澶州,张勤从未倚着旧日情分求过他什么。如今他驾鹤西去,她与柴昭,世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却站了出来。
谁说商人重利,名利权势,这世上有人贪图,便有人不屑一顾。
九歌最终还是没有进城,寒暄过后调转车头,径直回了乐安谷。
那些出城相迎的百姓,生逢乱世,已是不幸,她不忍因皇权争端,给他们增添一丝被连累的可能。
他们是柴桑曾经拼死守护的人,如今柴桑不在了,她只愿他们平安顺遂,安享故土。
十月秋凉如水,明月高悬,九歌推窗而望,这月,古今如一,曾多少次藏在他身后,又照亮他们多少往事。
可是于她,此生再也不会有人踏月而来。
(全文完)
――――――――――――――――――――――-
后记
决定写下这个故事,是心有不平。
写完了,心平了。
我曾于无数个夜晚问自己,如柴桑和赵九歌,这样度过一生,值得吗?
可其实我的笔早已给出了答案,若是不值得,我不会在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的那些夜晚,一个个敲出这些字。
人一辈子,就是活几个瞬间。他一辈子都没有逃出年少时所历的幕幕往事,她终其一生都挺着一身傲骨独行于世。
诚然,世上有命运这种东西,有复杂的人性,有善变的人心,但竭诚以待者,问心无愧。
今天农历二十九,月球暗面向地球,抬头看不见月亮。
但是月,永远照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