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坐在床边,为柴桑擦着脸,一下,两下,仿佛回到了她左腿受伤的那些时日,那时柴桑也是这样,照顾着她。
李苇把药送了进来,她拿着勺子,试了温,送到了柴桑的嘴边,他似是有感应一般,张开了一条缝,但是她把药喂进去,浓黑的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她赶紧把药碗放到一边,掏出身上的帕子替他擦干净,一番手忙脚乱后,帕子停在嘴角,她瞧着柴桑,趴在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哪见过他这样。
“不要哭。”虚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九歌猛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眼见着他抬手想要触碰她,举到半空中时,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的眼角滑过一滴泪,他何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连抬手触碰她的力气都没有。
第77章
“抱我。”柴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九歌擦掉眼泪,轻轻躺在他的身旁,与他脸贴着脸。
嗅到熟悉的味道,她的心莫名定了下来,伸出去的胳膊,不由搂紧了几分。
柴桑想要闪躲,只是他如今的力气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怕把病气过给你。”他侧过脸,想要与九歌隔开些距离,九歌却见不得这样,硬是把脸又贴了过去。
两人就这样抱着,良久,柴桑嘴角扯出一丝笑:“这次我没有失信。”
他终于没再让她说出,轻诺必寡信这几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柴桑多数时间都在昏迷,只是偶尔会醒过来。
霁儿的情形也不大好,柴桑几次问道,她都不敢说实话,他对霁儿一向疼爱,她怕他听了心里担忧。
这日,九歌正喂柴桑喝着药,宫女闯了进来,见了九歌便喊:“夫人,小公主不好了。”
李苇追进来阻拦,却为时已晚。
柴桑的药悉数喷到了被褥上,随后便是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口黑血,整个人昏死过去。
“柴桑!柴桑!”九歌慌乱地擦着他嘴角的血,大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六月十三这一日,是九歌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日,这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柴桑的爱女柴云霁撒手人寰。
随后便是坐在柴桑床前的脚凳上,趴在床沿,等着柴桑醒来。
他可能今日醒,可能明日醒,也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她从未觉得,人生是这样的随机和未知。
傍晚时分,柴桑醒了,他的精神明显好过平时。
像是有默契一般,两人都没有提到霁儿。
他侧着头,看向九歌,她憔悴了许多,已不再是澶州初见时的模样,但他看着她,竟舍不得眨眼。
“我这一辈子,万幸有你。”柴桑吃力地说。
他这一辈子,十六岁到江陵贩茶,遍历人间艰辛,经历过妻儿被屠戮,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遭遇过质疑和否定,蒙受过非议和白眼,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该是多么艰难。
“如果有下辈子……”
“不会的柴桑”,九歌看着他的眼,笃定地说:“你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下辈子。”
“你捣毁佛像时说过,什么因果报应,都冲着你来,那时我偷偷告知神佛,若是有因果报应,我与你一力承担。”
他们这短短几年,做了多少离经叛道的事。若有来世,则鬼神必存,他们推倒了佛像、迁移了坟墓,亵渎了神明,惊扰了鬼魂,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下辈子。
她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深深地望着他:“你我共有这一辈子,足够了。”
“是啊”,柴桑叹了一口气,足够了,可是他,好悔啊!
他后悔未能与她在少年时相遇,他后悔未能及早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后悔那日没有拒绝义父的指婚,他后悔“沅芷”二字在他身上装了那么多年,他才鼓足勇气给她……
他后悔他做事太绝,以至于,没有来世……
他这一生,凭一己之力,让大周屹立于世,拯万民于水火。他无愧于任何人,却唯独不敢言她。
“蔺州做的衣裙,取回来了吗?”柴桑突然问道。他当日匆匆回京,这事便忘在了脑后,如今一晃,也有两年了。
看啊,随便提起一件事,他都对不起她。
“取回来了。”其实很早前便取回来了,只是这两年匆匆忙忙,那衣裙压在箱底,竟未见过天日。
“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柴桑笑着看向她,眼里极尽温柔。
“好,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换上。”九歌站起来,在他嘴角吻了一下,然后匆匆跑了出去。
九歌刚离开,李苇便走了进来。
“我念,你写。”
一盏茶的功夫后,九歌跑了回来,裙裾飞扬,那是一条绿色的裙子,他曾说过,绿色很衬她。
可是,她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一片哭声。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跌跌撞撞地跑到柴桑床前。
他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静静地躺在那儿。
九歌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突然僵住了。
六月十三这一日,是九歌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她失去女儿之后,又永失所爱。
人到齐之后,李苇宣了旨,着皇子柴昭承继大统,南昭容辅国。
宣完旨后,李苇又拿出一封信,交到九歌手里。
那纸上的字笔力虚浮,远不胜从前,但确是柴桑亲手所写。
信上说,“卿卿吾爱,既无来生,便将此作红尘一梦,梦已醒,卿当复归山林,且自在去。”
桑绝笔。
他让她,离开这大内,离开开封。
九歌看着信上“绝笔”二字,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日他在月下起誓,与她此生相守相依,绝不离弃。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可他终究,轻诺寡信。
九歌心中大恸,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随即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翌日醒来,便看见兰姐儿守在她床头,皱着眉,一脸的忧色。
她又慢慢阖上了眼。
她谁也不想见。
她听到了兰姐儿离开的声音,不一会儿,更多的人来到了她的床前。
她不在乎他们是谁,这世上,她谁也不在乎。
“九歌。”是李鸢的声音。
“你有身孕了。”
九歌脑子嗡的一声,旋即睁开了眼。
她抓着李鸢的胳膊,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寻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可是,李鸢扶着她的肩,告诉她:“是真的。”
多么荒唐啊,九歌无力地躺倒在床上,果真是因果报应吗?
若是昨日知道了此事,他会不会多出几分生的意志,这个孩子,她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会不会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
可是,没有如果。
她突然想起老道塞给她的那四句诗,曾经苦思冥想都不得其要,如今一看,原来啊……
月落星稀,孤灯未灭,一星孤……无一不是殁世之兆。
自柴桑走后,九歌的神情便黯淡了下来,林沐和李鸢离了京,姜老太爷突然去世,柏舟陪着姜宁,扶着姜老太爷的灵柩回了黎州。
柴昭继承了皇位,小小的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战战兢兢地看着底下的朝臣。
“师傅,我怕。”下朝之后,柴昭抱着九歌的胳膊说。
九歌摸摸他的头:“陛下不用怕,只要陛下以天下百姓为己任,便对得起那个位置。”
没有了柴桑,好像世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坍塌了。
九歌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并没有如柴桑所言,立即离开皇宫。
柴桑走后,柴昭开始依赖她,他喊她一句师傅,她不忍留他一人,在这偌大的皇宫中。
九月,边关急报,契丹南下,南昭容领军出征。
十日后,九歌正在福明宫中,看着小皇帝写字。
李苇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神色慌张:“陛下,南将军反了。”
柴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地看向九歌。
九歌表情一滞:“你说谁?”
“南将军,南昭容!”
南昭容披着黄袍进京,一路上犹入无人之境。
唯有在宫门前,遇到一个小黄门拦在马前。
“你敢拦我?”南昭容看着马前的小太监,一脸的威严,这小黄门看着陌生得紧,这些年他打宫门进进出出,从未见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小黄门怒目而视,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南昭容仰天一笑:“哈哈哈,乱臣贼子,好一个乱臣贼子,这天下,哪有什么乱臣贼子!”
不等南昭容开口,身旁的人便出手,一左一右,将小黄门拉了下去。
“南昭容,你这样做,可对得起先帝吗?”小黄门挣扎着,不住地回过头去喊。
见南昭容变了脸色,身边一名副将搭起弓,朝着小黄门便射了过去,只一箭,便让他再也发不了声。
南昭容皱起了眉,却没有说什么,下了马,只身朝福明宫走去。
走到宫门前,他停了下来,福明宫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的人,他在宫门外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进去。
过了两日,柏舟从黎州赶来。
他手握一杆长枪,站在了福明宫前。
门外的守将一左一右拦在柏舟面前:“慕容将军,南将军的令,谁都不许进去。”
柏舟没有多言,挥起长枪,一枪一个,将他二人掀翻在地。
其余人见状,不敢再上前,只得任他闯了进去。
柏舟一进门,便看见九歌和柴昭一大一小在檐下站着。
那情形,看得人心里酸楚,他更是不知道,一别两三月,九歌的肚子已然这样大了。
他一步步走了过去,长揖道:“见过陛下。”
随后看向九歌:“你还好吗?”
九歌看着柏舟,眼中布满了忧色:“你何必来?”
柏舟是一员猛将,南昭容不会动他,即使换了天,他也能活得很好,他只需要冷眼旁观,便能坐享一生荣华。
柏舟毫不在意地一笑:“我手中已无一兵一卒,唯有只身一人,舍命陪君。”
九歌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些天,她眼看着这开封城中上上下下对南昭容前呼后拥,这城中,这宫中,无一没有受过柴桑的福泽,便是这偌大的开封城,也是柴桑顶着压力和骂名扩建的。
六年前开封是什么样,大周是什么样,如今他们是什么样。
他不过走了三个月,人人便把他忘了个干净。
可今日柏舟站在这里,舍下一身荣华,甚至是搭上性命也要同他们站在一起,让她知道,这世上,终归还有人记得他。
入了夜,小皇帝睡下,九歌缓缓打开了门,入眼便是,柏舟握着长枪,靠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听见九歌出来,柏舟立马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
“你来这儿,姜宁她……”九歌有些犹豫,不知该怎样问出口。
“她说,这世上除了荣华富贵,还有道义二字,人能陷于贫苦困厄,却不能失了道义,不救君,是失了道,不救你,是失了义。”
说这话时,柏舟双目炯炯,眼神坚毅。
九歌在心中不由对姜宁又高看了几分,她看着柏舟坚定地说:“你娶了个很好的女子。”
“是啊。”成婚以来,发生在姜宁身上的桩桩件件,都让他又敬又爱。
两人正在殿前说着话,“吱呀”一声,福明宫的大门开了,柏舟立马警惕起来,长枪一横,将九歌挡在身后。
第78章
夜深了,远远地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是这个时候能进来的,除了南昭容哪还会有旁人。
熟悉的身影沿着台阶一步步走近,九歌站在阶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柏舟手一横,一杆长枪亘在九歌和南昭容之间。
“我跟她说句话。”南昭容站在柏舟面前,目光没有一点躲闪。
柏舟没有任何回应,依旧纹丝不动。他本就话少,如今看着眼前的人,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言。
南昭容看向了九歌,随后九歌拍了拍柏舟的肩膀,把他手中的长枪摁了下来,转身走进殿内。
南昭容刚关上殿门,回头便见九歌朝他扑了上来,拔出腰间的短剑就要往他身上刺。
此刻她已经急红了眼,来势汹汹,南昭容丝毫不敢懈怠,硬生生接下她一招,转身把她手中的剑打掉,随后将人扭住,按在椅子上。
九歌仍是不死心,死命挣扎着,对着南昭容拳打脚踢。
看她挺着大肚子,一番折腾下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筋疲力尽,南昭容心中的火气再也难以压制。
“够了,赵九歌!”他一双怒目瞪着她:“我有什么错!这皇帝他做得,为什么我就做不得!”
然而刚一松手,“啪”的一声,九歌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
“南昭容,你有没有心!”九歌质问着他,嘴唇在发抖。
“你有没有心!”南昭容眼睛通红,额上青筋暴起,狠狠抓着九歌的胳膊:“我是你的师兄!我们是什么样的情分,如今你为了他,要我死?”
“是!”九歌径直迎了上去,一步步逼近他:“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三千刀凌迟、五马分尸!”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南昭容脑袋发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悲戚:“我有什么错!赵九歌我有什么错!”
“他不过是运气好,继承了皇位,可是我,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过是伸手够到了自己眼前的东西,我有什么错!”
听他把柴桑的一生归结为运气,眼见着他声嘶力竭逐渐癫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九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
乐安谷十年,他们在乐安谷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可是眼前这个人,和谷中那个南昭容,有什么关系?
父亲曾视他为得意门生,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待他如亲子。而她,一声“师兄”,她喊了十年!
到如今,往事件件如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割磨。
“你也是读遍史书的人,普通人无家族庇佑,无功名傍身,走上王朝的中央,要多久,而你,用了多久!”
而如今,知遇之恩他看不见,不拘一格他看不见,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攀爬。如果没有柴桑的助力,他怎能如此顺遂。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皇帝,天下人人人都能做得,他能做得,你自然也能做得,不过是我,看不得你做。”
“你看不得又如何!”南昭容梗着脖子反驳道,他如今有兵有权,谁能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