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百鸟争鸣是在春天。”
听到有人接话,那人腾地站了起来,回头看见九歌站在她身后,立马警惕起来:“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作诗一事,要多读,更要多走多看,像公子这般,坐在树下苦苦推敲,是不成的。”
见九歌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人也不再执着于她的身份,而是行了个礼,无奈地说:“如今世道并不太平,我一柔弱书生,到处去走,怕是有去无回。”
九歌指着国子监的高墙:“这墙的外面,便是开封城,城中世间百态,众生万象,公子可有留意过?”
“就像在这国子监中,经学乃是最重要的学问,可这经学的经,不仅是故纸上那一行行字,也可是经世的经。”
那人恍然大悟,长长作了个揖:“多谢姑娘点拨,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九歌笑了笑,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我叫什么不重要,公子若能参透这经世二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待他站直身子,前面早已没有了九歌的身影。
在国子监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千里之外的契丹却变了天,前任大王耶律述尹突然暴毙,他的次子耶律景登上王位。
王位更迭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偏偏耶律景与众人不同。
简而言之,他嗜睡,有时听着底下大臣的奏报,竟当场打起鼾来,相较于能征善战的耶律述尹,简直是云泥之别。
短短两个月,契丹朝内便一片混乱。
柴桑没有明说,但九歌隐隐觉得他心里有些想法。
“陛下打算亲征?”用膳时,九歌特意屏退了众人,私下问道。
柴桑喝着粥的手停在了半空,抬头看向九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知我者,卿卿也。”
“这确实是绝好的机会。”九歌客观地说道。
她知道安允十六州落在契丹手里几十年这件事,一直是柴桑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不拔,他便一日不能安寝。
安允十六州在外一日,大周北边的防线便形同虚设,契丹南下便一马平川。
他先前定下国策,先南后北,这个北,不是大梁的刘修,而是契丹。
两征泞南,也是为了他日得以与契丹一战。
得到了九歌的支持,柴桑更是喜上眉梢,立马挪到九歌旁边,捧起她的脸猛亲一口。
“边塞浩瀚壮阔,你若是能与我同去,一道执鞭纵马,收复安允,我此生,便无憾了!”
九歌连忙捂住他的嘴:“瞎说什么,来日方长,收回安允,南边还有泞南、陵南和西南。”
“你曾说要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这第一个十年才过去几年,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说的对,我不说了。”柴桑望着九歌,痴痴地笑着。
柴桑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定好了启程的日期,九歌拿出了两人的铠甲,擦拭一新,单是放在那里,便闪着寒光。
只是谁也没想到,临出发的前一日,霁儿却突然生起病来。
九歌急得团团转,赶紧宣了太医来看,柴桑心里也着急上火,但还是按捺住性子,站在九歌身旁搂着她的肩,不停地安慰着她。
小孩子家本就身体弱,这病来得及,又透着些许怪异,太医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病症,只是留下药方,说先用着试试。
喂过了药,九歌和柴桑守在霁儿的床边。
“若是明日不见好,我便不去了,待霁儿大好了,我再追过去。”九歌抓着柴桑的手,心里惴惴不安地说。
柴桑知道她心里担忧,此时他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一国征伐,不是儿戏,既已定下了,便没有更改的余地。
他也想陪着霁儿,但二十万大周将士在等着他。
柴桑抚上九歌的脸,亲吻着她的额头:“没事的。”
翌日一大早,霁儿不仅没见好,还发起热来。
柴桑穿戴好盔甲,来到霁儿的床边,看着床上小小的身影,俯下身子,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霁儿一定要好起来,霁儿将来是要做女将军的。”
听着这话,九歌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莫名袭来。
她紧紧搂住柴桑,埋在他胸前,他身上的盔甲坚硬冰冷,透过中衣渗透到她的皮肤上,她却死死抱着,不想松手。
柴桑立马觉察出她的异样,低声问:“怎么了?”
九歌没有说话,只是死命抱着,不一会儿,柴桑胸前传来啜泣的声音。
“没事的,霁儿会好的,我也会速战速决,你在家里等着我回来。”柴桑抱着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却不敢用力,生怕身上的盔甲硌疼她。
九歌还是不放手。
“我差人去找太妃过来?”柴桑轻声地问道,九歌很少这样失控,他实在不放心。
九歌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从他胸前抬起头来。
她深深看着柴桑,眼中的泪不知不觉间悄然落下,柴桑刚想伸出手为她拭去,她却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温凉柔软,她轻轻啮咬着,唇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柴桑闭上眼睛,俯下身,双手搂紧她的腰,两人贴得更紧,加深了这个吻。
天还未全亮,昏暗的烛光下,暧昧氤氲缭绕,他将她抵在床架上,耐心地描绘着她的唇形,贪恋地吮吸着她身上的桂花香。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的腿越来越软,直到两人气喘吁吁,才不舍地分开。
此时她面色潮红,眼睛因为刚哭过,也有些红肿,他拨开她额间的碎发,无比珍重地印上一个吻。
“遇事莫要着急,你如今有妻有女,凡事多想想我和霁儿。”明明他已经征战过很多次,看着他这幅装束站在自己面前,九歌还是会心慌。
“嗯。”柴桑环着她的腰,深情地凝望着九歌,像是要把此时此刻的她深深刻在脑海里。
“契丹擅骑射,不要硬碰硬,攻城为要,不要野战。”
“嗯。”
九歌看着她,眼中又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柴桑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两个人额头相抵,鼻尖碰着鼻尖。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柴桑啄了一下她的嘴角,无比温柔地问道。
“我在家等你。”
“好。”
两人闭上眼,享受着片刻的温存。
直到李苇在外面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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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柴桑走后,九歌就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当中。原先预计着待霁儿病情好转,她便快马加鞭北上,但是没想到,霁儿的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
看着这么小的孩子终日躺在偌大的床上,每天喝着那些浓黑的苦药,九歌心焦的很,但除了每日盼着症状比昨日轻些,毫无其他办法。
李鸢如今也不在开封,多亏了姜宁和张婉时常进宫来劝慰着她,心里才稍稍宽慰些。
她与张婉虽然相识在前,但是处下来,却是和姜宁更为投缘。
姜家家风正,姜家太爷是个大儒,姜宁自然也读过些书,只不过先前为了贴补家用,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多些,一日日下来,倒是荒废了许多。
好在现在不需要再操持这些,便重新捡了起来,来见九歌时,也时常拿些自己的文稿和诗稿,两个人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日两人正凑在一起,谈论着姜老太爷之前写的文章,宫女突然送进来一封信,九歌一听,便知道是北边来的。
柴桑时常来信,若是当日有信,便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姜宁在一旁,催着她快拆开来看,九歌知道她心里惦念着柏舟,也不戳破,顺着她的意速速把信读完。
“他们到哪了?”姜宁迫不及待地问。这些天,柏舟倒也不是毫无消息传回,只是信中多是问及她和家中事,前线的情况,却是很少提及。
“到安州城下了。”九歌淡然地说,然而心里却难以平静。
按照送信的速度,怕是如今军队已经开始攻城。
一听“安州”二字,姜宁心里咯噔一声,此前尚在大周境内,行军途中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现在,想必已经和契丹军正面交锋。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莫要担心”,九歌抓着姜宁的手,开解道:“左右过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柏舟武艺超群,不会有事的。”
姜宁看向九歌,她嘴上这样说着,眼中却难掩担忧,这些日子,她一面照顾着霁儿,一面还要操心北边的事,明显憔悴了许多。
“九歌”,姜宁缓缓开口:“战场上,到底是怎样的?”
姜宁这一问,倒是把九歌问住了。她脑海中那些两军交战的场面一一闪过,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现在我虽然不用为生计发愁,但每次想到,家中现有的一切都是柏舟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来的,我就……”姜宁说着,竟有些哽咽。
九歌握着姜宁的手更紧了几分,她的话让她心生感动,柏舟有这样一个妻子,可以体察他的不易,真是一大幸事。
但是此刻她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就像柴桑,如今大周兵强马壮,又有南昭容和柏舟两位大将坐镇,他这个一国之君完全可以留在开封,远离厮杀。
可即使霁儿病着,她心中又有万般不舍,面对柴桑,她还是说不出挽留的话。
姜宁问她,战场是怎样的,或许她可以说,金戈铁马、血流成河,但她想,于更多人而言,战场,是宿命。
是逃不过的宿命。
霁儿的情况依旧不见好,可九歌在回信中,却不敢提及。
与契丹交手之后,大周捷报频传,一封封信从北边飞来,夹杂着漠土和狂沙,在那些跳跃的文字间,她仿佛穿越千里,与柴桑站在一起,共享着澎湃和激动。
四十二天,连收三关三州,一向傲慢如契丹人,也不得不接受今时不同往日这个现实。
残阳如血,一场大战过后,这个古老的关隘又恢复了平静,只剩大周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柴桑手持长剑,登上隘口,向北望,是几十年里中原人闻风色变的强敌契丹,但近日种种,一一证明,强敌并非不可战胜。
而他身后,是大周领土,先前中原在契丹铁骑下遭受的屈辱皆已成往事,往者不可谏,但从今往后,有他一日,寸土不能失!
“陛下,隘口风大,当心受风,早些回营吧。”李苇在一旁劝诫道,这一开口,灌了一嘴的风沙。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话,竟一语成谶。
当夜,柴桑便发起热来。
他身体一向康健,又有习武的习惯,这些个头疼脑热,并不放在心上,仍旧率领大军向前推进。
可一日日的,吃着药,病不见好,还渐渐重了起来,直到跨不上马,才原地修整。
塞外苦寒之地,柴桑这次的病来的险又急,军医束手无策,南昭容等人纷纷劝柴桑以身体为要,先行退兵。
柴桑躺在榻上,始终没有松口。
众人散去之后,他睁着双眼,望向漆黑的帐顶。
退兵?这样的形势,他怎么可能退兵!
面对大周的攻势,契丹毫无还手之力,关隘的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下屈辱地活了几十年,他既然不远千里来了,怎么肯就此收手!
才三关三州,他还要继续向北,将中原王朝失去的一一夺回来,他要……
毫无征兆地,柴桑突然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他撑起身体,拿过枕边的帕子,接住咳出的浓痰。
烛光微弱,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帕子上的一片殷红。
那不是痰,是血。
李苇守在外面,许是听到了他咳嗽,问了句“陛下?”,就要掀帘进来。
柴桑急忙把手里的帕子收进袖口,躺回床上,应了一声:“没事。”
李苇倒了一杯水,递到榻前,柴桑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在一边,等人出去后,才端起来漱了漱口。
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喉里的血腥味。
不过是染了风寒,他竟然,咳血了。
身体虽然抱恙,但柴桑的神智却极为清醒,安允十六州的地形图仿佛就在他眼前,那是他多少个日夜难以安眠,披衣起来,举着蜡一一观照的东西。
他的手握了握拳,已经有些使不上力,手指无意间碰到腰间,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直随身带着的荷包。
上次在卫州,他把它从身上解下,让九歌拆开来看,她看到“沅芷”二字,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激动。
她说,她已经不需要了。
他戴在身上五年的东西,视为珍宝一样,她说,她不需要了。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戴上就很难摘下来。
就如“沅芷”两个字,他戴在身上,刻在心里,不敢摘下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柴桑最终还是同意了收兵,因为他已经在榻上起不来了。
上千里的跋涉对他而言又是一番挑战,回到皇宫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九歌眼见着李苇前后张罗着,将人抬回福明宫,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支撑,跌坐在地上。
李苇赶紧将她扶起来,搀着她走到床边,解释着个中详情。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了柴桑两个字。
这个人,竟是柴桑?
眼前这个人,怎么会是柴桑!
柴桑的身姿,是那样挺拔,他的脸上,永远充斥着蓬勃的生气,他的眼,包容万物又含情脉脉……
可是,她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那熟悉的眉眼,干裂的唇,就是她的柴桑啊。
怎么会这样,他不过走了数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
九歌伸手去解柴桑的衣襟,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那衣襟像是同她作对,任她怎样用力,撕扯拉拽,并未变形分毫。
他一定是受了伤,不然不可能这样。
“夫人”,看到九歌的反应,李苇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他大着胆子上前,抓住九歌的手,从柴桑胸前移开。
“陛下并没有受伤。”
太医跑了进来,九歌恍惚间,被人扶到了一边,南昭容看到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走到九歌身旁蹲下来,仰视着她,嘴里不停地安慰着:“没事的,太医来了,陛下会没事的。”
看见南昭容,九歌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师兄”,她的声音在颤抖,然而除了这两个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柴桑出了这样大的事,福明宫里人来人往,直到临近子时才安静下来。
殿内终于剩下了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