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包指甲,可能会造成花汁在夜里外溢,将整根手指都给染红。
故而在世家中,若哪家贵女染指甲的时候,让指甲之外的皮肤被沾染上红色,是会被视作不尊贵不端庄的失身份行为,是会被贵女轻视的。
因为世家的贵人们有的是清闲时间,无需担忧包上手指无法劳作,耽误了生计。故而不需要利用晚上睡觉的时间包指甲,而是在白日里由下人侍候着,一层一层慢慢均匀染红,这样就不会沾染到皮肤上分毫。
萧昱过来显阳殿的时候,宫人已经给魏云卿染了四五遍了,指甲上已经透出淡淡的嫣红,那花汁染的层数越多,指甲的颜色便愈深。
萧昱见状,很是好奇,他也是第一次见女子染甲,观摩了一阵后,便自觉已经掌握了关窍,自告奋勇的要帮魏云卿染指甲。
魏云卿“扑哧”笑出了声。
“怎么,怕我给你染不好?”
魏云卿摇摇头,笑道:“这可是一件极费功夫的事情,陛下有这个耐心吗?”
“对你,我一贯极有耐心。”萧昱嘴角噙笑,轻挽袖口,跃跃欲试。
他执起她的手,女子手如柔荑,指若削葱,饱满的指甲被修剪的整整齐齐,正透着嫣红的娇媚。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雨。
殿中光线变得昏暗,徐令光端来一盏灯为帝后照亮。
灯下,萧昱用竹镊子夹起一点儿浸透了花汁的棉絮,小心翼翼给她铺在指甲上,不想棉絮上花汁过多,果然就流到了手指上。
魏云卿手指不得动弹,只能由萧昱给她及时擦去多余的花汁,幸而在手指上停留的时间短,没有在皮肤上染上痕迹。
如是这般涂了几片指甲,萧昱额头也不由冒出了冷汗,染指甲这活儿看着是简单,可做起来还真是极极考验人,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我太笨拙了。”萧昱自嘲笑道:“没有宫人给你染的好。”
魏云卿含笑鼓励他道:“陛下第一次就能给我涂的这么好,已经很了不起了。”
徐令光在一旁提醒道:“陛下还是让奴婢来给皇后染吧,这颜色若是染出去了,可是会被世家耻笑的。”
萧昱蹙眉,“这是怎么说?”
“因为蔻丹上色需要在指甲上停留足够多的时间,只有那些需要下地劳作,做苦力的女子,为了不耽误做活儿的时间,才会在夜里把花汁包在手上过夜上色,染红整个手指,皇后身份尊贵,怎么能和那些贱民一般呢?”
萧昱神色一滞。
世家清贵,不碰“俗务”。
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注1】
然而民以食为天,士大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没有人真正从事过劳动耕作。
他们依靠百姓缴纳的税赋,朝廷的俸禄养活,靠着百姓辛苦劳作种地产出的粮食饱腹,又怎可视其劳动为“贱”?
想到这里,萧昱继续给魏云卿染着指甲,边染边道:“我们不理会他们那套贵贱标准,就照自己的来,只是若染丑了,你可别哭。”
“陛下给我染成什么样我都喜欢。”魏云卿扬眉笑道:“就算染到手指上,那也是陛下亲手给我染的,若是她们的夫君给她们染,还未必有陛下染的好。”
即便染过界,那也是天子宠爱的痕迹,谁敢嘲笑?她们怕是羡慕还来不及。
萧昱一笑,边浸着丝绵边道:“刚跟太师议政时,太师跟我说,齐州世子请了一位游方仙道来建安,太师欲请其在建安开一场清谈会,布道讲经。”
“若是我父亲还在世,定然会喜欢。”魏云卿欣然笑道:“可惜谈玄论道非我所长,若能有幸旁听,了悟几分道家真意便足矣。”
萧昱低着眼,摩挲着她的手指,“这仙道还擅长医术,很是高明,入宫的时候,也让他顺便给你看看身子。”
“我身子不是挺好的吗?”魏云卿茫然道。
“你先前不是病了一场吗?太师的意思是,让这仙道再为你调养调养身子,便于以后生养。”萧昱提醒着。
魏云卿笑意一滞,微微红了脸,灯火下,容色愈显羞涩娇艳。
她嫁人了,为丈夫生儿育女自是理所当然,何况他们还是帝后,肩负着为帝国延绵的使命,“我都听陛下的。”
萧昱神色淡淡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齐王的婚事,等贵女们上京了,可能需要安排你宴请贵女,相看人物。”
魏云卿一怔,不解道:“齐王的婚事,不该是朝廷做主吗?”
怎么会让她相看?
“立后是国家大事,自是由朝廷商议。可齐王是君弟,他的婚事,当然是由兄嫂做主。”
魏云卿眼睛一亮,那是不是齐王和妙英的事情就有了转机?
“既是如此,我看妙英就挺好,为何还要再选贵女?”魏云卿天真道:“既是兄嫂做主,那陛下便做主把妙英给齐王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却不代表我们能为所欲为。”他们是帝后,有维护朝廷稳定的职责,更不能带头破坏世家的游戏规则。
萧昱凝视着她的指尖,因他笨拙的手法,以至于花汁频频涂过界,一开始擦的及时,在手指上并不明显,可多沾了几遍后,已经在女子雪白的手指上染上了斑斑红迹。
“花汁涂过界都被视作是贱举,娶一个寒门女子,又何尝不是自贱呢?”
魏云卿神色一滞。
“你知道朝廷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吗?”
他突然问她,理智,不带有任何情感。
“因为,外戚唯需高胄,不需强门。”魏云卿垂下眼,用一种同样理智的语气,落寞阐述着一个朝臣将她送来他身边的政治原因,“魏氏荫华族弱,我出身高贵,却是个孤女,朝廷不用担忧外戚干政的问题。”
她什么都懂。
萧昱心中一动,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把她搂到了怀里。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宫灯在斜风细雨中摇曳昏暗,翠玉屏风上,帝后的影子渐渐纠缠在一起。
*
齐王府。
细雨沿着屋檐汇聚滚滚而落,滋润着廊下的土地,在这个春夜,绿草破土而出,蓬勃而昂扬的蔓延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萧景的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红斑尽退,不复先前丑陋可怕模样,又是如玉佳少年。
晚间,吴妙英一如既往服侍萧景涂药,更换寝衣,之后,便收拾了准备离去。
萧景却唤住了她。
“朝廷要为我纳妃了。”
吴妙英脚步一顿,手指攥着药瓶,向他道喜,“这是好事,殿下,您终于长大成人了。”
萧景没有说什么,脸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句一句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让吴妙英惊愕不已的打算。
“我想了一个法子,齐王友裴通的妹妹,拟在此次王妃备选,我已经跟裴通商议过了,把你送到裴氏,由你去顶了她妹妹的身份,以裴氏女的名义入王府。”
“这两日,我就送你去裴氏,裴通会接应你,从此以后,你不再姓吴,而是姓裴,出身河东裴氏,是司徒左长史裴实之女,齐王友裴通的妹妹。”
虽然不是真正的裴氏女,可外人又不知道裴氏究竟有几个女儿,只要她是以裴氏女的名义嫁入王府,便是代表裴氏与皇室联姻,就是千真万确的裴氏女。
萧景冒着欺君之名将她迎入王府,授此把柄于裴氏。在朝廷上,他是绝不敢背弃裴氏的,裴氏既可以得到齐王的政治助力,又可以留着女儿去世家联姻,一箭双雕,亦乐见其成。
他要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
吴妙英脑中嗡嗡一片,心乱如麻,她扑通跪倒,伏首于地,“不,奴婢不去,奴婢有自己的姓氏,奴婢家门纵是卑贱,亦不敢背弃祖宗之姓。”
萧景看着她卑微跪倒的身影,“若非如此,你入不了齐王府。”
吴妙英摇摇头,这样做的风险太大,她的真实身份会始终是齐王的把柄,她的小殿下就要因此一直受制于裴氏,受制于这些世家,她不能让他这样。
“殿下不可如此,日后若是事发,我便是死路一条,殿下更是欺君之罪,前途尽毁。”吴妙英语重心长的劝说着,“殿下还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不值得在这样的小事儿上让自己染上污点。”
“奴婢照顾殿下是奴婢的职责所在,从未想过因此攀龙附凤,奴婢只是希望殿下可以好好长大,娶一位家世高贵,身份匹配的王妃。”
萧景眼神一动,“你不愿意?”
“奴婢不愿意。”吴妙英坚定的摇摇头,“我不做裴氏女,吴妙英就是吴妙英,这是父母给我的姓名,没有什么丢人的。我之血肉,俱为父母生养,为人子女,又岂能为了富贵,嫌弃父母身份卑贱,不认父母,改投贵门呢?”
萧景凝视着她,二人对峙沉默。
片刻后,他抬步走向了床榻,静静躺下。
“妙英,唱个歌吧。”
他如过往一般平静地吩咐她,仿若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吴妙英点点头,给她的小殿下掖着被角,自幼时起,每一个漫长而孤寂的夜晚,他都是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响起,如慕如诉,如有隐忧——
君不见,
孤雁关外发,酸嘶度杨越。
凝霜夜下拂罗衣,浮云中断开明月。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寄我匣中青铜镜,倩人为君除白发。
行路难,行路难,
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注2】
窗外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在这个潮湿的春夜,在女子的歌声中,萧景渐渐睡去。
第39章 太极
帝后于华林都亭接见了道人葛璞。
萧昱与魏云卿同至都亭, 帝后高坐上位,观察着那仙风道骨的老者。
道者作揖,向帝后行礼致意。
先帝崇信佛教,曾免沙门向帝王行跪拜礼。
而宋太师崇道, 执政之时, 上书建议佛道两教应一视同仁,天子应允, 故而道者亦不向天子行跪拜礼。
萧昱对葛璞道:“听闻仙长擅医术, 皇后先前病了一场, 仙长此来不宜,朕有意请仙长为皇后调养。”
“老道斗胆请为皇后诊脉。”
萧昱点头应允。
宫人移来帷帐, 徐令光扶侍魏云卿起身,莲步轻移, 环珮锵然。
魏云卿至帷后落座,徐令光捧其手置于帷外,腕上金玉锵然, 柔荑润白不可名状, 指甲蔻丹明艳娇媚。
徐令光取绢帕覆于皇后腕上,葛璞侧身闭目抚须, 唯有二指轻按皇后脉息。
少顷,诊毕, 徐令光撤帕,捧皇后手,收回帷后。
萧昱于一旁静坐视之, 见诊毕, 便询问,“皇后身体如何?”
葛璞回道:“皇后年轻, 身体又素来康健,现已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为陛下诞育龙嗣。”
魏云卿腼腆垂首,葛璞入宫前,外公就有私下让内监给她捎话,让她向这老神仙询以服丹养生之道,以求早绵子嗣。可她与天子还未圆房,又谈何子嗣?
“《抱扑子》记载,杜子微服天门冬,有子百三十人。陵阳子仲服远志,有子三十七人。”葛璞道:“草木之药,虽不可得长生,却可延年强体。”
魏云卿好奇道:“仙长莫不是还有长生之道?何不献与陛下。”
萧昱拍拍她的手,笑言,“我亦不求长生,但求有子孙之福足矣。”
葛璞淡笑,颔首对帝后道:“老道有求子之术欲献与陛下,只是皇后恐不宜闻,但请皇后暂时回避。”
萧昱一怔,和魏云卿对视了一眼,不知葛璞在卖什么关子。
魏云卿起身道:“那我便先回避一下。”
*
皇后翩然的身影渐渐离去。
支开魏云卿后,葛璞方对萧昱坦言道:“老道受平原长公主之请,来为陛下解忧。”
萧昱神情一动,微微改容,然后不动声色屏退了全部的内监宫人。
“是公主请仙长来的?”
不是齐州世子吗?
葛璞颔首道:“老道不才,幸而未误了陛下之事。”
萧昱正色道:“齐州情况如何?”
“陛下安心。”葛璞安抚道:“齐州已定。”
霍肃初至齐州,齐州文武对霍肃戒心甚严,暗中有不少人欲抗朝廷任命,阻挠霍肃入齐州,拥立齐州世子为下一任齐州牧,却被齐州世子拒绝。
霍肃以雷霆手段,迅速压制这批阻挠势力,顺利入主齐州府。
只是齐州情况复杂,还不是朝夕可控。
萧昱松了口气,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又询问道:“齐州世子,真的甘心放手吗?”
齐州世子夫人,出身齐州渤海大族高氏,家族在齐州一带根基很深。
早年齐州矛盾重重,高夫人嫁给齐州世子后,渤海高氏的背景亦随她一同嫁入齐州府,宋开府才得以整合齐州。
齐州府整合不易,宋氏又经营齐州多年,深得人心,若齐州世子不配合,齐州兵权根本不可能顺利交接。
“驸马入齐州后,齐州世子便交接了兵权,携夫人子女离开齐州府,至渤海故居隐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