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点头,齐州大局定,他便真正安心了。
“齐州世子托老道转告陛下,他大哥宋世子一生忠贞为国,不幸英年早逝,唯有皇后一个嫡亲外甥女,皇后年少,孤弱无依,望陛下亲之、爱之,莫弃之、负之。”
萧昱眼神一动,公主既是托齐州世子请来了葛璞,想来齐州世子已然得知自己不想让皇后有孕之事了。
齐州世子是在提醒天子,权势巩固之后,也莫要对皇后弃之、负之。
宋世子为国殉难,齐州世子亦交出了齐州兵权,他们兄弟,为人臣,已尽忠。
皇后不过一弱质女流,本不必卷入这权力纷争,可她既已被宋太师捧上高台,难免不胜寒。
萧昱一字一句,郑重许下天子承诺——
“魏国自开国以来,一朝皇帝,只有一位皇后。一朝外戚,只能是一个家族。我若为帝,她便永世为后,齐州世子,尽可安心。”
葛璞欣慰颔首。
随即,萧昱话锋一转,“可公主既请来了仙长,应该也曾对仙长说过朕之所忧吧?”
葛璞点头,“老道此来,便是为陛下解忧。”
“那便有劳仙长了。”
*
葛璞在建安停留了数日,与公卿清谈,为帝后讲道。
天子本有意将其久留京城,常伴君侧,却都被葛璞婉言推拒。
道者早已习惯云游四方,不为功名所累,不为尘务经心自扰。
华林园中,帝后与道者漫步桃花树下,微风不时卷起落花。
魏云卿的父亲魏绍,也是魏国流名一时的清谈名士,可惜去世的早,魏云卿也不曾见过父亲与人清谈的场景。
只想起那日在华林园,她于幕后垂听葛璞与公卿论道的场景,恍然好似重现当年父亲清谈盛景。
她亦想挽留葛璞,随之习道,“我父亲平生深好道学,可惜体弱多病,英年早逝,未能领悟道之精妙。我自幼便心向往之,愿研此道,不坠家风。”
葛璞推辞谢绝了魏云卿,“皇后之父长于玄学,四海知名,皇后家学渊源,心向往之,只是皇后之尊,贵不可言,老道难承其重。”
魏云卿发问,“难道道心亦分贵贱吗?”
那一刻,桃花落满皇后曳地的裙摆,留下浅淡的粉色痕迹,阳光柔媚,天暖风轻。
葛璞语塞,看向这纯性的小皇后,那轻轻淡淡的质问,仿佛一把刚开封的刀,锐利异常。
片刻后,道者看着远处的天际,感慨道:“官无常贵,民无终贱。道心无贵贱,人心有参差。”
远处,群鸟飞,山川连,天青云散。
帝后恍然有所悟。
数日后,葛璞不告而别。
*
显阳殿。
魏云卿于灯下翻阅着葛璞临行前留下的丹卷,看的津津有味。
萧昱悄悄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她所读的书后,不由好奇,“你对这些服丹养生之术有兴趣?”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道:“在宫中闲来无事,粗学医术,聊以解闷罢了。”
“为何会想学医?”
魏云卿默然垂眸,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父亲,偏执疯狂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情绪愈发不稳定,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母亲好似陷入了一种绝境,情绪一来,就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这使得她疲惫不堪,亲人也心力交瘁。
可有时候母亲又清醒的像个智者,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通透,只是这短暂的平静,不知何时又会被那股偏执攻占。
母亲这种病态一日胜过一日,这种偏执而疯狂的种子,可能也埋藏在她的血液之中,她不想变成那样。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人终有个三病六灾的,百病都需医,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性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上吧。”
萧昱眼神一动,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没有他自己的心腹,他若有个三病六灾,是什么病、用什么药,都是宋氏说了算,可不就是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殿中风暖,灯火明灭,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萧昱久久不语。
魏云卿看着他微微黯然的思索模样,握着他的手,关切道:“陛下,你怎么了?”
萧昱回神,看着她那担忧不解的模样,突然拉起她的手,沉默着往显阳殿外走去。
夜幕降临——
天子拉着皇后的手,奔行在建安宫无边的夜色之中,帝后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天地辽阔,四顾无人,他带着她,一路奔行到了太极殿。
魏云卿抬头看着眼前恢宏壮丽的太极殿,遥望着那通天的九十九级白玉阶,隐隐生出一丝敬畏之感。
大婚之日,她沿着此阶,走到他的面前。
“陛下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她问,萧昱不答,只是挽起她的手,和她并肩共登玉阶,直至高处。
帝后于高台之上,俯瞰着空旷寂静的宫殿,静静听着春夜的风声呼唤。
萧昱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对她道:“你知道吗,太极殿乃天下之中,正对紫微星垣,紫微星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
“是帝星。”
魏云卿看着夜空,如今正值春月,斗柄指东,紫微星分外璀璨,太微星垣亦十分明亮。
萧昱点点头,“所以这太极殿,集天下正气于一地,故有皇帝居太极殿,承天地之精,可得万世的说法。”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陛下当千秋万岁。”
萧昱苦笑,朝臣日日呼皇帝万年,又有哪位帝王真能得享万岁?
他负手而立,仰观着浩渺星汉,慨然道:“可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啊!”
天子那感叹一出,万物噤声,天地皆肃然。
魏云卿心神俱动。
“佛法言,有福德生帝王家。可在我看来,做这皇帝,甚是受罪。”
不敢怒,不敢喜,不敢言,不敢爱。
没有感情,没有真心,隐藏真正的自己。
处处提防,事事算计。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魏云卿微微震动,静静听着。
“我自幼登基,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限制,不得自在,甚是无趣。”
魏云卿轻轻掩上他的口,认真道:“陛下不要如此说,陛下乃是命定天子,此所谓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
萧昱看着她,女子那潋如春水的眼眸,正与这漫天繁星争灿。
“你入宫不过数月,可我在这宫里已经十几年了。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被困锁此地,与这台城不可分离。”
“而如今,你来了。”
来到了他的身边。
萧昱话音一顿,他看向魏云卿,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卿卿,我问你——”
魏云卿看着他。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第40章 登临
登临高台, 所为何意?
这几个字,在魏云卿脑中挥之不去。
天子的发问,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
她感到一阵孤独,于高处, 与帝王一般的孤独。
她为何要来此?
魏云卿抬头看着苍穹, 一时千头万绪。
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为了更像一个男孩子, 只能用帛布一层一层裹在身上, 去掩藏起那日益显现的女性特征, 只为讨得母亲欢心。
她想起大婚那一日,她一步一步踏上玉阶, 走到萧昱面前,成为他的皇后, 心里想的,却是要撑起魏氏列祖列宗的辉煌功绩。
可是,她可曾想过, 她, 为何要来此?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为了家业?为了母亲?做这皇后, 何为她自己的登临意?
天子临高台,是为了天下, 为了苍生,为万世开太平。
那她呢?
难道只是为了家族荣耀这点儿门户私计?
一时间,魏云卿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萧昱。
晚风拂过, 夜色在二人的沉默中凝滞。
建安宫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 无边的夜幕仿佛是在笼子外又罩上了一层黑布。她和萧昱如同两头困兽,被锁在这个黑暗的笼子之中, 看不到光明,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出路。
在这片黑幕下,一切都变得模糊,这笼子中,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却还是看不清对方,分不清敌我,弄不清心意,偶尔的交锋,还饱含着戒备与试探。
突然,一只乌鸦从黑暗中探出,打破了夜的宁静。
魏云卿在一阵“哇—哇—”的嘶哑叫声中回神,她的视线,追随着那一团黑色的痕迹,直至浩渺星汉。
她看着苍穹,天地辽阔无边,星汉灿烂无垠,她却为了那一点儿患得患失的感情苦苦执着,庸人自扰。
她突然释然一笑。
满心自由。
再抬眸时,天子温热的手掌正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这无边的暗夜,天地在她眼中霎时清明。
“你笑什么?”萧昱问她,“我问的很可笑吗?”
魏云卿摇摇头,“不,我只是突然发现,这高台之上的风光,我早已尽览,却还整日患得患失,执着自扰,如此可笑。”
萧昱侧头看着她。
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往回走着,“这个问题,我可以先不回答吗?”
“可以。”萧昱不以为意,与其听她为了取悦自己,说出一个是为了他才做皇后,这样一个虚伪的答案,他更希望她深思熟虑。
风把夜色织成长袍,披在他们身上,帝后并肩,回到了显阳殿。
把她送回来之后,他又要回去了。
今夜,萧昱跟她说了很多的话,不是过往那般对她浮于表面的宠爱,若即若离的亲近。那些话,更像是由心底而生的倾诉,多年以来无处发泄,而今终于得以表达。
魏云卿扮演了一个很好的旁听者的角色,却无法给迷惘的天子一个答案,而在他要离开前,她却突然告诉他——
“陛下问的那个问题,我想,我可以和陛下一起寻找答案。”
萧昱踏出的脚步一顿,心中微动,和他一起寻找这个“意”?
明月临窗,春风动帐。
萧昱回神,轻轻“嗯”了一声。
月华铺满,殿中的青石板上映开一道道窗棂的痕迹,萧昱踏着光影往殿外走去,转身时,回眸看了一眼魏云卿。
女子长身玉立,目送他离去,月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清冷的白华,遗世而独立。
萧昱心中一动。
他停下脚步,转身又向魏云卿走去,伸臂把她抱到了怀里。
魏云卿同样伸手抱住了他,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相拥着,迷惘、彷徨、不知前路。
在这无边的孤寂宫城中,两头小兽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
这一日,宋太师至尚书台议事。
太常寺已经拟好了庙见请期的奏折,宋太师边看着奏折,边与殷太常和礼部尚书商议。
“四月十九?”
“是个好日子,宜合婚、宜安床、宜祭祀。”殷太常道:“此日庙见,最佳不过。”
宋太师点点头,又问礼部,“庙见典礼准备的如何?”
礼部尚书将准备好的礼仪典册交给宋太师,回道:“一切已准备妥当,皇后庙见,定然顺利。”
宋太师翻阅着仪册,随即,又唤来一个内监嘱咐道:“你去一趟少府,跟王少府说,马上要庙见了,准备安排太医为陛下和皇后请平安脉,以求庙见之后,帝后早得子嗣。”
内监立刻领命去办。
殷太常又提醒道:“庙见之后,皇后宫中一应官署的官员任命,也必须全部安排妥当了。先前皇后就因齐王染病之故,夜开宫门,虽然朝廷并未纠劾,可终究不合规矩。皇后宫中守门宦者需增添人手,严为防卫。皇后三卿,卫尉、少府、太仆,这几个重职,也不可不慎重。”
宋太师合上典册,先前吏部因为官员任免之事起过争执,所以暂时搁置了皇后官署的任命,以至于出了差错。
御史台可是有不少人等着抓皇后把柄弹劾,来打击自己的,这皇后官署的任命,不能用他们宋氏的人。
这样,即便以后皇后出问题,也是其他世家守卫不当,不能追究宋氏。
便道:“太仆为皇后近侍,需挑选陛下信得过的宦官,可听取陛下的意思。宫中禁军,皆由薛领军统领,卫尉的任命,可由薛领军指定,至于皇后少府……”
“要听王少府的意思吗?”殷太常试探道。
宋太师摇摇头,对殷太常道:“皇后少府执掌皇后脂泽田及一应私人事务,需得选个忠正可靠之人。”
依制,皇后有脂泽田四十顷,收益用作皇后的妆饰费用,这些田产一年至少收益五百多万钱,这还不包括皇后的月例钱,及每季的丝绸绢帛份例,这是一笔不菲的资产,是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人来管理。
“你看元宝如何?这孩子自幼在陛下跟前伴读,忠正可靠,你我信得过,陛下也信得过。”
殷太常蹙眉,元宝是殷太常长孙殷恒的小字,他连连摆手拒绝,“这哪儿能行,只怕他入侍宫中,会惹了是非。”
宋太师却不这么认为,“元宝自幼跟陛下一起长大,忠顺单纯,品行可靠。再说,顺阳长公主不是也不想让他外任,一直想把他调回京城吗?这不是正好?”
殷太常沉默,他妻子顺阳长公主年迈,想孙子了,可京城的官职何等抢手,多少人等着升,凭什么就先给他孙子?
他是皇亲,更不能在此搞特殊,殷太常,没有应允。
*
庙见之前,太医依照宋太师的吩咐,依制来为天子请平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