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魏太妃给她擦着眼泪,“先前不是跟陛下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呢?”
魏云卿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本来就只是做戏罢了。”
“怎么会呢?”魏太妃讶异不已,又把点心端来给魏云卿,“你看,这些都是陛下知道你喜欢吃,让我给你做的。”
魏云卿看着点心,全然已无半分胃口,“我不吃,我现在不喜欢了。”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定然还是喜欢的,不然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魏云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除夕那一夜跟萧澄说过的话,她的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看看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她自嘲一笑,故作坦然道:“我以后都不在乎了,入宫前,我还知道多情才是苦恼的根源,可入宫后反倒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了,我以后就只做好这个皇后,其他的,都与我不相干。”
“又说糊涂话了。”魏太妃耐心劝道:“陛下还是疼你的,不然怎么会让我来看看你?马上要庙见了,皇后怎么能一直跟陛下置气呢?”
“该履行的皇后职责,我自然会配合,其他的,就算了。”
“皇后。”
魏太妃无奈叹息,可魏云卿已经别过了头,魏太妃看着女子倔强的面容,叹了口气,只能告辞。
*
辞于显阳殿后,魏太妃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请宫人前去传话,求去式乾殿拜见天子。
萧昱应允,在东斋接见了魏太妃。
魏太妃甫至式乾殿,便卸去了钗环簪珥,匍匐跪倒于地,伏首请罪,“妾替皇后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宽恕皇后言语无状,以下犯上之过。”
萧昱连忙亲自俯身相扶,“阿婆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请起。”
魏太妃在辈分上是萧昱的叔祖母,所以私下相见,萧昱都是以家人礼相待,称呼为阿婆。
魏太妃缓缓起身,萧昱亲自相扶,引她落座,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对皇后的相劝结果。
魏太妃颔首道:“皇后品性温纯,却也十分倔强,她待人一贯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儿,她就能捧出十分真心回报。陛下先前对她宠爱,她自是感动欢喜的,可如今遭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又患得患失,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萧昱沉默。
魏太妃看了天子一眼,面有忧色,叹了口气道:“皇后如今这般,妾心里是实在不好受,不瞒陛下,妾来这一趟,是有宋夫人委托之故,可即便无宋夫人之托,妾也该来这一趟,因为有些话,只能由妾来告诉陛下,皇后的母亲都不行。”
萧昱眼神一动,颔首道:“阿婆请讲。”
“陛下心里清楚,当初薛太尉明知皇后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还能点头让她做皇后,便是因为皇后的父族没人了,她即便做了皇后,也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魏太妃慨然叹道:“我们魏氏,没人了,近宗,就只剩下皇后与妾两个女人了。”
萧昱心中一动,微微改容,“阿婆……”
魏太妃语重心长道:“当年薛太尉是凭借外戚的身份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选择魏氏,不就是因为只有魏氏女做皇后,才不会有新外戚来分他的权,不是吗?”
萧昱默然,垂下了头,他选择魏云卿,也是因为他现在需要薛太尉的助力,需要薛太尉来制衡宋太师,他只能选择魏云卿这个孤女,来保证没有新的外戚出现,分了薛太尉的权。
“可宋太师是什么人?我说句不好听的,皇后终究是个女儿,宋太师表面再宠她,也不会真给她托底,皇后不了解太师,陛下还不了解吗?”魏太妃句句肺腑,凛然质问,提醒天子——
“太师这个人呐,嫡亲长子亦可弃,何惜一外孙女?”
萧昱一震,多年前的往事历历浮现,因政见不合,而成为家族弃子的宋世子,那可是太师的嫡亲长子啊!
“皇后生气、皇后委屈,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一直把她推到宋太师那一边,因为她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而对她百般戒备、提防。”
魏太妃声声哀婉,提醒他,“陛下,你在防什么呢?皇后姓魏,太师姓宋,他们是两家人,外戚是魏氏,不是宋氏,可魏氏一族已经没男人了!”
萧昱心中大动,突然意识到,一直把魏云卿推到对立面的,本质上就是他自己。
“皇后心里比谁都清楚,入宫之后,她能仰仗的,不是宋氏,皇权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如果能和陛下并肩,做一个能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谁愿意做一个被宋氏、被世家操控的傀儡呢?”
萧昱顿如醍醐灌顶,心中霎时清明——
所以,她让自己夺回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是皇帝,她才会是皇后,他们,是夫妻一体。
“陛下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皇后,陛下都不知道,皇后小时候,那过的是什么日子。”魏太妃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的掉着,“她必然是心向陛下的,她怎么可能向着宋氏呢?”
“阿婆……”萧昱心中不解,脸色茫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太妃擦擦泪,摇摇头,不肯再多言了,“妾言尽于此了,有些话,陛下还是自己跟皇后说的好。”
*
晚间,萧昱打开了窗户,清冷的月华淌进殿中。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立于月华之中,目送他离去的的魏云卿,月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清冷的白华,遗世独立,怅然孤寂。
那一夜,她说她要和他一起寻找这个“意”。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当时只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便情不自禁的转身,走向她,把她抱到了怀里。
她的身子很软很软,在他怀里很暖很暖,她也抱着他,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互相依偎着,温暖彼此,在这孤寂冷暗的宫城之中,他们只互相拥有彼此。
帝与后,天与地,他们的命运才是真正纠葛在一起,不可分离。
夜凉如水。
萧昱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建安宫的石板路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显阳殿,他敲了敲门,宫人开了门,看到是他很讶异。
他说他想见见皇后,宫人欢欢喜喜的去回禀魏云卿,可很快的,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宫人局促不安,小心忐忑地过来回话,“皇后说她已经睡了。”
萧昱眼神一滞,默然转身离去。
她,不肯见他。
*
转眼就到了庙见之日,庙见之后,魏云卿将真正母仪天下。
魏云卿戴上了那顶天子所希望的、喜爱的,璀璨夺目的北珠凤冠。
姿容绝世,恍然若仙。
萧昱的心神,亦如那夜初见她戴上此冠一般,晃了一下。
即便二人如今闹成这样,她也没有忤逆他,她还记得他先前的嘱咐。
她一直有在配合他,在人前扮演好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
她一直都是这般,对他温柔以待。
可是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熠熠光彩。
萧昱心中又升起几分黯然,是他,毁掉了她的光芒。
鼓吹仪仗大作——
帝后登车,皇后盛装随天子至太庙,百官及内外诸命妇陪驾。
至太庙,他挽起她的手,在一阵阵鼓吹乐声中,与她共登高台,告庙祭拜列祖列宗,将他的皇后,亲手领到列祖列宗之前。
告诉先人,这是他的皇后,他选择的皇后。
永平十一年四月十九,皇后见于太庙,至此,帝后大婚礼成。
然而庙见之后,帝后却仍未圆房……
第46章 青梅
庙见之后, 帝后仍未圆房,引来内外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
宋朝来焦心不已,又来了太师府,找宋太师讨主意。
刚到院中, 迎面便撞上了江姨娘。
妇人身着银红璐绸衫, 缃黄百花裙,蝉髻鸦鬟, 珠翠堆盈, 手上端着银盘茶具, 刚刚从宋太师书斋出来。
宋朝来冷着脸,对她视而不见。
王夫人在的时候, 江姨娘自是不敢如此张扬,如今王夫人殁了, 宋朝来又搬出了太师府,没人能约束她了,这妇人就愈发猖狂, 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男人跟前晃悠, 果然下贱出身,竟会这些狐媚手段。
江姨娘心里不屑, 还是保持着体面,对宋朝来微微颔首, 侧身让路。
宋朝来从她身边越过后,回头斜睨着她,冷冷道:“瞧瞧你那打扮, 满头金玉, 你个贱妾,你配吗?”
阖府上下的姬妾都懂规矩, 知道不能戴超出身份的首饰,这江氏也忒猖狂了!
江姨娘轻蔑冷笑,“都是太师赏赐的,大姐儿若有不满,去跟太师说去,跟我发什么脾气。”
宋朝来沉着脸,拂袖往书斋而去,江姨娘对她背影翻翻白眼,扬长而去。
书斋,宋太师正一手执前朝《笔论》,一手模仿着上边的笔法。
世家重家风,传家学,书法乃宋氏家学,建安一绝。
宋太师热衷书画,闲时更是以此修身养性,怡养性情,亦极其注重培养家族子弟书画,故而宋氏子弟个个能书善画。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深得宋太师宠爱,一手好书更是由宋太师亲授。
宋朝来一进来,就气鼓鼓坐到了案边的榻上,闷声不言。
宋太师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笑言道:“朝朝,怎么了?刚刚是又跟姨娘吵架了?”
宋朝来不满道:“父亲也忒惯着江氏了一点儿,她一个贱妾,瞧瞧那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朝廷明令规定步摇、蔽髻这些都是禁物,非命妇不得使用,她一个贱妾,她配吗?我母亲都没她这般张扬!”
宋太师呵呵一笑,安抚道:“女人不就是爱美吗?她小门小户,哪懂这些?左右她一个妾室,又不出门交际,在家里招摇招摇罢了,她要是敢戴出去,父亲肯定会罚她的,乖女,不气。”
看宋朝来怒容不减,又好声好气道:“乖女,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跟父亲说说?”
宋朝来赌气道:“还不是因为父亲,你说你这出的什么昏招,搞得陛下和皇后到现在还在置气,如今都庙见了,还不圆房,这里里外外的议论,都能把人给淹死了。”
帝后年轻,少年心性,年轻人天真浪漫的,互有好感,相处和谐,自然就会水到渠成,宋太师偏偏搞这么一出,实是弄巧成拙。
宋太师漫不经心道:“还不是因为你不想让陛下纳妃,我才不得不让太医搞了个这样的借口,不然的话,难堵朝廷世家之口。”
宋朝来蹙眉道:“可结果呢?父亲搞这一出,反倒是让自己遭了一通弹劾。”
宋太师哈哈一笑,拿书卷轻敲了一下女儿的头,不以为意,“朝朝,士族的规则就是如此,你想要在这边拿一些好处,势必是要在另一边付出一些代价,想想当初为了皇后位,我们给薛氏、给皇室让了多少好处?”
宋朝来侧开头,闭口不言。
宋太师把书卷放在案上,铺开了纸,“如今,虽有一些折损,可我们让陛下专宠皇后目的,不是也达到了?”
而且,也没有宫人敢擅自接近天子了。
宋朝来给他研着墨,“话虽是不假,可这不是也让帝后的感情出现隔阂了吗?”
“帝后的感情不重要,皇后早日诞下子嗣才最重要。”宋太师提笔蘸墨,意味深长道:“皇后先前就是被陛下的宠爱蒙了眼,这也刚好让皇后清醒几分,看清自己的处境,早早成长,都做皇后了,哪儿还能揣着小女儿怀春的心思?”
宋朝来无语,“皇后年轻,她和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时间来学习如何母仪天下,父亲实在是操之过急了。”
“宫里人心险恶,多少人觊觎着爬龙床呢,若不是我这一手,早早断了宫人的念想,日后有的皇后受委屈。”宋太师落笔成书,“我担下这恶名,也是为了皇后的长远,皇后早早诞下龙嗣,是为了宋氏的长远。”
宋朝来不满道:“可是陛下和皇后现在闹成这样,这宫里宫外都在流传帝后不合的流言了,还诞什么龙嗣?”
“小孩子嘛。”宋太师搁笔,满意的看着刚刚书写的几个大字,安抚道:“年轻人怎么会不拌个嘴,闹个别扭什么的?陛下虽是天子,可到底年轻,少年心性,等他想通了,自然会跟皇后圆房,过几天就没事了,乖女,不担心。”
宋朝来担忧道:“那陛下要是想不通呢?”
“怎会想不通?”宋太师意味深长道:“陛下自幼便有人君之量,必然会想通。”
宋朝来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
宋太师悄悄观察着她的脸色,无奈摇摇头,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扬了扬,风干着,“朝朝,你别急,这几日,你进宫去劝一劝皇后,让皇后主动一些,她一直这样跟陛下僵持,会把陛下的耐心耗尽的。”
宋太师妻妾成群,男人女人那点儿心思都清楚。女人使个小性子,一开始哄着那是情趣,若是一直倔着,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宋朝来匪夷所思,“让,让皇后主动?”
让她冰清玉洁,皎若云月,高不可攀的女儿,去做那些狐媚之举?
“帝后之间总要有人先打破僵局的。”宋太师将字递给宋朝来,提醒道:“何况,这也是为了让皇后尽快诞下子嗣。”
毕竟,这也是宋氏捧魏云卿做皇后,最重要的目的。
宋朝来接过字,看着宋太师所书“关雎”二字,眼神一动。
*
今年的黄梅雨季来的似乎早了些,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日难得见了些光,不过听宫人的说法,这雨还要再下上一段时日,才会真正放晴。
梅雨梅雨,也是梅子熟了的季节。
一大早,魏云卿就换上了轻简的衣裳,松松散散绾了个发髻,踩着一双漆画木屐,挎着小竹篮就离开了显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