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园有一处梅园,如今梅子已然成熟。
宫里的花果都是禁止随意采摘的,容贞她们闲话之际,说想去华林园偷梅子吃,无意间被魏云卿听到了,看着今日天晴,就留下徐令光看殿,带上容贞她们几个小丫头去了华林园摘梅子。
艳阳高照,树上残留的雨水,被阳光照的明亮光灿,一滴剔透的雨水沿着叶子滴落,落在了魏云卿手背上。
魏云卿站在梅树下,手背上已经被枝上残雨打湿了一片,她仰头摘着梅子,边摘边道:“我父亲生前喜爱梅花,在家中院子种了几十棵梅树,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棵闹过虫害的梅树,突然又活了过来,结了好多花苞,当时我就知道,一定是父亲来看我了。”
容贞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连点头道:“魏侯也想看着皇后出嫁呢。”
魏云卿将摘下的梅子丢到篮子里,眼皮一低,勉强一笑。
“这梅树全身都是宝,梅花可做香料,叶根和种仁可入药,梅子可盐渍、可干制,还能熏制成乌梅入药。”
魏云卿一路自顾自说着,宫人们都默默跟随,不时点头附和。
猝不及防间,一只手拉住了容贞,容贞吓了一跳,还没喊出来,已经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梁时拖着容贞,示意宫人们噤声,宫人们这才看到一旁的萧昱,个个吓得面如死灰,梁时拉走容贞,众人悄悄退去。
魏云卿恍然不觉身后之事,依然自顾自的走,自顾自的说。
“雨后的青梅最是新鲜,生津止渴,今日摘了这么多,回去腌制起来,便够今年夏天吃了。”
萧昱默默跟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着她一边摘梅子,一边道:“这青梅腌过后的味道虽是可口,可还未腌制的时候,却是又酸又涩。”
说完,魏云卿还把刚摘下的青梅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瞬间,被酸的“哎呀”一声后吐了出来。
“果然不能贪吃啊。”魏云卿感叹着,随后又摘下一颗,笑着转身递给容贞道:“你也尝一尝。”
当看清身后人是萧昱的时候,魏云卿脸上的笑僵硬了起来,手也僵在了空中。
萧昱拿过梅子,咬了一口,脸也跟着皱了起来,“嗯,确实又酸又涩。”
“陛下……”
“你走路,都不会回头看吗?”萧昱道。
魏云卿微微低头,默然不语。
气氛沉默的连风的声音都能听见,风卷起魏云卿轻薄的衣裙,随意绾起的发丝也迎风飘舞。
魏云卿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萧昱看着她,如过往一般伸手帮她摘掉了发髻上不慎落上的叶子。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头看向萧昱,萧昱也垂眸看着魏云卿。
视线交会时,二人俱是一怔。
魏云卿忽然避开了眼,转身准备离去,萧昱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魏云卿手臂上的竹篮掉落,梅子洒了一地,在二人脚下滚动着。
“陛下。”
“别动。”
萧昱捧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凉的,还沾着初夏的清雨,手心那一日摔倒划破的伤口,已然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粉色痕迹。
天子把嘴唇凑近那痕迹,轻轻吻着。在朝堂上的他,端严渊默,湛若神君,此刻,则是皇后最虔诚的信徒。
手心传来酥酥痒痒的感觉,天子的呼吸萦绕在她的手心,魏云卿微微颤抖着,冷漠看着他,突然开口,“你这又是要做给谁看?”
萧昱呼吸一滞,手上动作僵住,诧异抬头。
魏云卿面无表情,抽回自己的手,蹲下身子拾起竹筐,捡着梅子,“我不是陛下的宠物。”
“卿卿。”萧昱跟在她身边,帮她捡着梅子,塞进她的手里,“我就是想看看你的伤。”
魏云卿避开他的手,不以为意道:“陛下不用再虚情假意的对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你不必再对我做如此姿态。以后,我做我的皇后,你做你的皇帝,我们两不相干。”
“你不是说了我们是夫妻一体,怎么会两不相干?”萧昱不可思议。
“是,我以为我们是夫妻。”魏云卿捡完梅子,起身,自嘲一笑,“可陛下心里呢?你只当我们是帝后,是君臣。”
“卿卿——”
魏云卿不听他解释,打断他,自顾自说着,“因为你是天子,是君主,所以你要永远高高在上,得到所有人的仰望。我曾经那样真心的仰慕着你,用心经营着我们的关系,可你呢?你在践踏我的真心,可凭什么每次都要我低头?”
一连串的质问,问的萧昱理屈词穷。
魏云卿挎着竹筐,转身离去,“是我天真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普通夫妻,我帮陛下纳妃,陛下想宠哪个就宠哪个,不用天天费心劳力的对着我,我做我的摆设,你宠你的后宫。”
她怎么老提纳妃?
萧昱蹙眉,拉住她耐心道:“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你不要转移矛盾到其他事情上。”
“帝后之间,没有私事,都是国事。”
萧昱噎住,哑口无言。
片刻后,深沉叹息,“卿卿,这不是帝后的问题,这就是我和你的事。”
魏云卿置若罔闻,甩开他的手,“我帮陛下纳妃,陛下想要什么样子的女人都会有,她们都会比我听话、比我乖,比我会取悦陛下。”
萧昱被她呛的已经不知道自己过来是准备给她说什么了,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她就不停的提纳妃、纳妃,她怎么满脑子就记着这事儿呢?她就不想想他们之间的事情吗?
“你怎么总提纳妃的事呢?哪儿还有人会比你漂亮?比你可爱?我宠你都宠不够,哪儿还有空纳别人?”
魏云卿神情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昱,忽然想起二人过往的每次亲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
“你是图我的美色。”
第47章 质问
风吹起一片落叶, 卷着它打了个圈,在二人之间飘动、落地。
——图她的美色。
萧昱如同石化般站着,无法反驳,不能作答。
魏云卿拂袖转身, 脸色难平。
她突然又想起齐王染病那一夜, 萧昱送她回到显阳殿后,她问他想不想看看她的牙?
他抱着她, 在显阳殿的香榻上, 在暖风中, 终于得偿所愿,亲着她、数着牙。
可是他却不告诉魏云卿, 她的牙,究竟有多少?
那一夜, 她真的太好奇了。
她问他——
“陛下,数清了吗?”
“乖,张嘴, 快数好了。”他涩着声音, 语气带着卑微的乞求,给了她一个含糊的回答。
“唔。”
每次都是这样, 只有她,才会傻傻听信他的鬼话。
可直到他第二日离去, 都没有告诉魏云卿,她究竟有多少牙?
她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了。
——男人都一样,都是好色之徒!
“从我入宫开始, 陛下就在骗我, 陛下从头到尾就没有给我说过一句实话。”
萧昱好言道:“卿卿,我这过来后, 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又是在骗你?”
“陛下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陛下说什么我都不会听,我再也不会信你的鬼话了。”
“我……”
萧昱凌乱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对自己如此大的敌意?如此大的戒备?
他耐心道:“卿卿,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哪里骗了你吧?”
“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有多少牙?”
一阵风过,萧昱哽住,彻底石化。
——牙?
他刚刚是准备给她说什么来着?
他怎么又被她牵着走了?他真的是愈发搞不懂女人了。
他怎么知道她有多少牙?那一夜,他就是想趁机亲她,她还真以为他在给她数牙?
他看着魏云卿认真无比的质问脸色,在他眼中荒诞无比的事情,可在她心里,这仿佛真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谨慎待之。
萧昱不敢回答。
魏云卿面无表情,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失望透顶地说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看,从那时起你就在骗我,你就是图我的美色,你根本就不爱我。”
不爱就不爱吧,反正也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她习惯了。
“好,我承认,那一夜我是骗了你。”萧昱耐心哄着她,“我没有给你数牙,我的确不知道你有多少牙,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个机会,我认真帮你数一遍,好不好?”
得了便宜还卖乖?
“做梦。”
他答应了要给她数牙,她才张嘴让他亲她的,可他只亲了她,却不给她数牙。
他就是图她的美色,想骗她的身子,骗到手了就不想负责,从来没有把给她的承诺放在心上。
这样严重的事情,他竟然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男人都是这样,见色起意,哪怕是跟不喜欢的女人,也可以理所当然的做着亲密之事,把爱与欲区分开。
他今天能对自己见色起意,以后遇到其他漂亮女人,也一样会如此。
以后,他再也别想骗她,她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卿卿。”
魏云卿大为失望,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提着竹篮,愤然转身离去。
独留萧昱,茫然独立,凄凉的风卷起枝上的叶子,无力拍打在他的身上。
*
月色爬满寝殿,在石板上铺上一层清冷白华,萧昱躺在床上,睁开空洞的眼。
一天一夜,他还是没有想通,魏云卿到底在气什么,为什么她那么介意自己没有给她数牙?
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难道不该是那天华林园的闹剧和宋太师之事吗?这些事他还一句都没有解释呢,她怎么就不听他解释,非要翻旧账,抓着数牙这件事呢?
翌日,在东斋议政时,萧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侍中高承给他回禀着政事,“岛夷王被手下李建所杀,李建已自立为王。岛夷自先帝升和年间始向我朝上贡,如今李建篡位,亦上表要献贡,不知陛下是许还是不许?”
萧昱心不在焉问着,“太师那边是什么意思?”
高承沉思着,“太师的意思,大约是以和为贵。”
“许了便是承认了李建这篡来的王位,不许便是要与李建为敌。”萧昱揉了揉眉心,吩咐着——
“岛夷紧邻齐州,驸马才去齐州上任没多久,齐州人心不稳,实在不宜再树外敌。这岛夷虽是小国,可一但动兵,危及的依然是百姓,李建篡位虽是不忠不义,可他既有臣服进贡之心,便成全他吧。”
高承点头,又道:“还有,薛太尉上表,请旨在七月还朝。”
萧昱眼神一动,先前薛太尉还朝的消息只是传言,如今往朝廷递了折子,那就是确定了,道:“薛太尉还朝之事,付八座商议决定。”
“是。”
高承本准备领旨告退,又见萧昱神思恍惚,不由又关切道:“陛下是身子不舒服吗?需不需要传太医?”
萧昱摇摇头,突然留下了高承,试探着道:“高侍中,女人的事,你懂吗?”
高承轻咳了一声,脸色如常道:“陛下或可一说,臣试着为陛下解忧。”
萧昱脸色为难,纠结着,跟他坦言,“先前朕曾答应皇后为她数牙,可皇后张嘴后,朕一时情难自禁,亲了皇后,却没有帮皇后数牙,皇后为此很生气,为什么呢?”
听到帝后如此香.艳的宫闱密事,高承却丝毫不觉尴尬,反倒是脸色大变,惊愕道:“陛下,您怎能如此戏弄皇后呢?”
萧昱不解,语气凝重道:“很严重吗?”
高承郑重点点头,正色道:“陛下想想,这就好比有个男人口口声声对一个女人说爱她,把人骗到手后,却又不肯负责,那女人能不生气吗?陛下,您怎么能忘了帮皇后数牙呢?”
萧昱神色一紧,面色惨白,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如此严重!
“那,那朕该怎么办呢?”
高承摇摇头,“陛下,这是您跟皇后的事,恕臣无能无力。”
言罢,便告退。
独留萧昱,空坐斋中,茫然无措。
*
今年早入夏月,天气已渐渐转暖,如今正是梅雨季节,今日的天气又是阴阴沉沉,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魏云卿站在庭院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隐隐压抑。
那一日在华林园不欢而散后,萧昱来找过她几次,可都被她拒之门外了。
她想,她以前就是对萧昱太温顺了,他才会把她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才会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她。
这一次,他不好好反省自己,不把所有的问题都想通、都解决了,她不会原谅他。
宫人来到她跟前,小声提醒着说平乡君夫人到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庙见之后还未圆房,她又与萧昱僵持了这么久,帝后不合的流言早就沸沸扬扬了,外公定然是着急了,才会让母亲进宫催促。
她无言转身,返回殿中。
早先,尚书台上奏称,宋朝来为皇后之母,其与皇后相见,在朝廷则宋朝来应执臣妾礼,私下见面时,皇后应尊礼母亲。
此奏得到了萧昱的同意,故而宋朝来再入宫探视魏云卿,都无需再行跪拜大礼,反需魏云卿对她执子女之礼。
二人坐定后,宫人奉上茶,陆续退下,只有随宋朝来入宫的冬柏在跟前服侍着。
宋朝来问她,“不是说了庙见之后就可以做到吗?为何还不与陛下圆房?”
魏云卿蹙眉,反问道:“母亲明知道外公做了什么,怎么还反倒来怪我?若不是外公多此一举,我与陛下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局面。”
“你是一国皇后,你怎么可以对天子有情绪?”
魏云卿惊愕地看着母亲,难道,在家人眼中,她就算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不能对天子有脾气?也必须温顺恭敬的去讨好他吗?
“母亲。”魏云卿无措的把手展示在宋朝来面前,娇嫩的手心还有一些伤疤痊愈后的粉色痕迹,委屈诉苦道:“你看,他那天把我拉倒,我的腿上、我的手上都受了伤,他还一直在骗我,他对我这般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