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抬手,示意宫人扶起徐长御,“徐长御无需行此大礼。”
徐长御长跪不起,恭谨地跪拜着魏云卿,恳求道:“这孩子的父亲,曾任庐江舒城县令,庐江之乱时,其父叔宁死不从叛军为乱,被叛军所害,为国捐躯,他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徐氏纵有大过,可到底是功臣遗孤,她这一死不打紧,就怕有损皇后慈爱之名,寒了各州郡将士们的心啊。”
魏云卿隐隐动容,魏国从军战死的将士,其子孙可养于羽林,由官家抚养教习兵法军事,世称羽林孤儿军。
女儿若年幼,则养于掖庭,充为女史宫人。
功臣之后,即便得不到多大的优恤,可也不该这样莫名其妙的处死,这样罔顾人命,以后哪里还会有将士愿意为国拼命?
母亲怎能仅仅为了给她立威,就如此枉杀人命?
她已经离开家中,为什么还是无法脱离母亲的掌控?!
心底有一团火在烧,她做皇后,难道就是为了继续做被家族操纵的傀儡吗?
魏云卿面无表情,正色提醒道:“母亲,我才是皇后,你又没有做过皇后,如何能教我做皇后?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后,她是我宫里的女官,她有错,我自会发落,不需要母亲教我如何处置。”
“你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是吗?”
魏云卿倔强道:“在家中,我们是母女,为人子女,我当尊礼母亲。可在宫里,我是皇后,母亲也当对我执臣妾之礼。”
宋朝来眼神一动,这女儿,翅膀硬了,就再不肯受人摆布了。
母女二人再度陷入僵持,显阳殿落针可闻。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际,天子再度遣内监来传旨——
“陛下说,徐长御有阿保之功,念其年老,唯剩此一侄女儿,想请皇后看在他的面上,特赦徐氏女史死罪,将其驱逐至北宫,服侍老太妃,不得再回建安宫。”
徐令光闻旨,瘫在了地上。
魏云卿微昂起头,吩咐内监,“带她下去。”
徐长御拜伏魏云卿,恭谨谢恩,“妾多谢皇后不杀之恩。”
宋朝来心有不甘。
魏云卿看着宋朝来,眼神倔强,她是皇后,她凭什么要任凭母亲和外公摆布。
她继续一字一句地吩咐宫人——
“把夫人带来那些衣服,全都拿出去,丢掉!”
第49章 解释
一夜斜风细雨, 早间终于天晴,西山道上已是泥泞不堪。
道旁绿意渐盛,桃树上最后残留的花,也被风雨彻底吹败, 零落于地, 混着污水,碾入泥土。
山下的百姓零散上山拾捡枯枝, 山峦掩映中升起几道早间炊烟, 与山谷的雨雾袅袅交织。
少女提着裙摆, 行走在西山小道上,雪白的绣鞋早已被道上的泥水染的污迹斑斑。
雨虽已停, 侍女却仍然撑着伞,给她挡着道旁树枝落下的残雨。
这已经不知道是杨小妹第几次来西山拜见刘氏了。
她是家中幼女, 闺名瑛,表字季华。年幼父母皆丧,母亲临终将其托付给杨肇夫妇, 被兄嫂爱护抚养成人, 宠如亲女,有求必允。
却也宠成个娇惯性子, 只如今在这终身大事上,就让杨肇犯了难。
那宋逸怎么都不肯松口婚事, 杨肇亦不好强人所难,毕竟,他自己便是官场中人, 自是清楚清誉对于仕途的重要性。
宋逸为父守孝, 清誉远播,此番若是自毁清誉娶了他妹子, 入了仕途,以后难保不会被人以此讥笑,质疑品行,杨肇实际并不赞同这婚事,可架不住妹子坚持要嫁。
他虽吩咐了妻子在家看好小妹,可总是防不胜防,杨季华屡屡以去普光寺拜佛的借口,偷偷前往西山拜会宋逸之母刘氏。
侍女也是颇疑惑不解,询问着,“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儿郎,不知道姑娘究竟看上了宋郎哪一点,家世、相貌、才学优于他的世家子弟多不胜数,姑娘怎么就认准了他呢?”
杨季华提着裙摆,笑道:“世家子易得,可他这般品行难得,能为父守志守这么多年,不改初心,足见其心性之坚韧。”
“姑娘就只是看上了他的品行?”
“有此品行足矣。”杨季华扬首一笑,脸上忽闪出几分娇羞之态,“他这般坚韧心性,便如那天上仙,寺中僧,任凭风吹雨打,不为凡尘所动,可若为人所动,定是忠贞不渝。”
诱仙人下凡,堕佛子入尘,她若能得那般感情,必是刻骨铭心……
*
宋逸母子在西山的居所并不宽敞,逼仄简陋,前后不过几间庐舍,院周一丛修竹,屋前一颗苍松,君子所居,亦如其人,如松如竹。
这本是宋氏用来供亲族扫墓时,暂做休憩的居所,宋逸在此长住后,看墓扫墓的活儿,也就都由宋逸做了。
今日,宋逸又去了墓所。
宋逸扫完墓回来时,就见婢女在帮刘氏腿上用药。
宋逸不解道:“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笑道:“今日杨姑娘来了,给我送了些药,我这一用上,腿上确实舒服多了。”
这杨季华确实的活泼漂亮又懂事,一来就给刘氏带了大包小包的药材,说是从一个老道处得来,可以缓解雨天腿上的疼痛。
宋逸蹙眉,“杨姑娘在哪儿?”
“她说想看看你的书法学习,刚去你的书房了。”
刘氏虽喜欢这小姑娘,却因宋逸不肯松口之故,亦不敢太过亲近。
她与杨季华非亲非故,本不好意思要她的礼物,可这杨家女郎确实会来事,只说宋氏书法独步建安,宋逸书法更是个中翘楚,她带这礼物过来,只是为了求观宋逸墨宝,学习罢了。
刘氏不好推辞,只好允了她去宋逸的书房一观。
宋逸眼神一紧,快步往书房而去。
宋逸过来时,杨季华正好奇地站在那古朴的榆木灯架前,取下了灯架上的琉璃灯观摩着。
宋逸心中莫名一慌,“不要乱动。”
杨季华闻声转头,看到一脸凝重向自己走来的宋逸,她退回一步,琉璃灯在她的手中打着转儿。
宋逸脚步一顿,保持着和杨季华的距离,眼睛却随着她手上的灯而动。
杨季华笑了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灯,“你很在意?你这房间的布置都很清简,只有这个琉璃灯,做工很是精致繁琐,不像是你的喜好,可以告诉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这与姑娘无关,请姑娘出去。”宋逸侧身让开一条路,坐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不说,我就不出去。”杨季华毫不客气地在他的书案前坐下,举起灯观摩赏玩着,“这灯很别致,不像你一个大男人会喜欢的,更像是我们女孩子的喜好,看你这紧张的模样,莫不是你的心上人所送?”
风从窗户的缝隙钻入,琉璃灯的灯穗微微晃动,料峭寒意也吹醒了出神的青年。
宋逸瞳孔微微动了动,面上无任何异色,他摇摇头,正色道:“姑娘莫再妄加揣测,此灯乃在下于上元夜解灯谜所得彩头,不与任何人有关系,请姑娘慎言。”
杨季华眉梢一挑,笑道:“既然是你自己赢来的,那这个灯我也很喜欢,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宋逸脸色越来越阴沉,冷冷反驳道:“男女私相授受,成何体统?请姑娘自重。”
杨季华看着他那反应,被斥责后,不仅不恼,反倒一笑,“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既懂得男女不该私相授受的道理,想来这灯的确不是某家女郎所送,既是你的心头所爱,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非要不可。”
宋逸不回应,只冷冷道:“请姑娘出去。”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把灯给他留在了书案上,翩然而去。
宋逸行至书案,提起琉璃灯,一寸一寸检查着,确认没有损坏之后,悬起的心终于落地,他松了口气,复又将灯挂到了灯架之上。
宋逸再走出房间时,杨季华已经离开了,刘氏在堂上收拾着茶具。
宋逸上前帮母亲收拾着,对她道:“母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频频来我们家中拜访,对她的名声不好,对我们亦不好。”
刘氏倒掉冷茶,道:“我看这杨家女郎就挺好的,你既然担忧她的名声,何不就应允了婚事之请?”
宋逸摇摇头,“孩儿之志,母亲最是清楚,父冤一日不昭雪,孩儿便守孝一日。”
刘氏劝道:“可你如今不成家、不出仕,能靠什么为你父亲昭雪冤屈?”
宋逸默然不言,良久,他抬眸,目光看向远方,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圣朝定会体察忠情。”
*
式乾殿。
东斋沉香袅袅,消除着潮湿初夏的雨气。
齐王萧景手执奏表,在殿上来回踱步,与萧昱争执着什么。
“这李建跟前岛夷王不是一类人,此人狼子野心,如今对我朝称臣,无非是因为刚刚篡位,国内人心不稳,需要时间安抚人心,可等李建一旦坐稳了王位,势必要翻脸不认人。”
萧昱沉思道:“打仗讲究的是师出有名,如今岛夷政变,虽是极佳的用兵时机,可跟岛夷开战,就要用齐州兵力,驸马才去齐州不久,还未完全掌控东府军,实不宜对外作战。”
“辽东边境一带常年受岛夷侵扰,原先我们谋划让驸马入主齐州,就是为了解决辽东的问题,如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失了时机,等岛夷喘过气再打就迟了。”
“辽东边境的问题,我跟你一样想解决。”萧昱将手上的奏折扔到案上,“你知道是时机,朝臣也知道是时机,远在齐州的长姐和驸马心里更清楚,届时辽东开战,定是要驸马挂帅,可你看齐州那边有动静吗?”
萧景闷声不语。
“要是能打,驸马早就上书请战了。”萧昱耐心劝道:“齐州没动静,就是因为驸马自己心里都没谱,齐州文武上下,兵力数十万,不是朝夕可控,若是人心不齐,强行开战,也不过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萧景继续沉默着。
殿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萧景撩起衣袍坐到榻上,侧头看着窗外的雨,情绪渐渐平静。
萧昱给他斟了一杯温茶,“我知道你着急,可如今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对外打仗转移矛盾,齐州的问题,才是刻不容缓。”
萧景摇摇头,没有接茶,“时辰不早了,臣该告退了。”
萧昱点头,没有多挽留,“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齐王离去后,式乾殿恢复了安静。
萧昱叹了口气,又想到了什么,唤来了梁时,“今日,是不是皇后上食的日子?”
梁时笑着点头道:“陛下记性可真好,就是今天。”
萧昱想了想,道:“皇后可能还在跟朕置气,你现在亲自去一趟显阳殿请皇后。”
梁时颔首应是,“是。”
将要离去时,萧昱又连忙唤住他,低声嘱咐了几句。
梁时脸色讶异,连连点头,往显阳殿去。
*
显阳殿。
昨日变故后,徐长御带走了徐令光,显阳殿一时无管事女史可用,便暂时让容贞在魏云卿跟前侍候。
出了这般变故,朝廷也愈发谨慎,今日太常卿便有上奏,建议朝廷再从士族为皇后细选可靠的女官。
这显阳殿女官的空缺,一时半会儿,怕是填不上了。
魏云卿穿了一件月白色闲袍,头发松松散散绾着,闲散随性。
窗外的雨还在下,她站在窗边,一边观雨,一边修剪着一盆小叶榆树盆景。
梁时来到显阳殿,笑中带着谨慎与讨好,请安后道:“今日是上食帝宫的日子,陛下让奴婢来请皇后前往式乾殿用膳。”
魏云卿扫了他一眼,剪刀“咔嚓”剪掉一枝叶子。
除了第一次上食的时候,萧昱有遣人来请她,其他时候,都是她主动过去。今日她若不过去,内外定是要起帝后不合的流言。
想来萧昱也是怕她还在置气,不肯过去,担忧流言起,所以派了梁时来催促。
可今日,她偏就不想配合他做戏了。
魏云卿继续修剪着盆景,漫不经心道:“就说我身子不舒服,今日不去了。”
梁时一笑,道:“陛下已料到皇后会如此说,遂让奴婢转告皇后,若是皇后身子不适,他可以来显阳殿陪皇后用膳。”
魏云卿手上一顿,横了梁时一眼,提醒道:“就说我很累,想静养,不想见人。”
梁时脑袋一转,得意道:“皇后此话,陛下也料到了,陛下说,他就想过来静静看看皇后,绝对不说一句话,不会打扰皇后休息。”
魏云卿拈着一枝剪下的碎枝叶,“就说我不想见他不行吗?”
“这,恐怕不行。”梁时讪笑。
魏云卿气鼓鼓把碎枝往地上一扔,“陛下怎能如此欺人?”
容贞连忙跪下捧着魏云卿扔下来的残枝,梁时也吓得立刻扑通跪倒。
魏云卿蹙眉,“你们跪什么?起来。”
梁时苦着脸,宛如壮士赴死般壮烈道:“皇后别为难奴婢了,今儿个要是请不动皇后,奴婢就算把这显阳殿的石板跪穿了,奴婢也不起来。”
魏云卿看着梁时,半张着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这些宫人是看着她容易心软,就来她跟前使苦肉计吗?
这定是萧昱的主意!
欺人太甚了!想跟她吃个饭,也不至于如此折腾奴婢们吧?
魏云卿收回视线,咔咔剪着盆景,道:“来就来吧,可是,没得吃,也没得喝。”
梁时完成任务,满面含笑,连忙起身回去跟萧昱复命,边走边道:“没关系,陛下也料到了,陛下会自己带吃的,自己带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