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池上驶着两艘龙船,在池面漾开涟漪,一艘是天子宴请百官,一艘是皇后宴请贵女。
男女分席,各自饮宴,阵阵欢声笑语,随着习习微风,飘荡在池面上。
魏云卿身着鹅黄色衫裙,头戴黄金打制的菖蒲枝叶步摇冠,额点雄黄花钿,臂饰玉条脱,腕戴金翠镯,还系着一道用以驱邪的五色丝线。
皇后雪肌玉骨,丰仪美艳,宛如洛神泛于碧波之上。
龙船往射圃方向行驶着,五月是恶月,素有避五毒、躲端午的习俗。
故而天子与公卿皆乘龙船,到射圃演习弓箭,扬我军威,震慑瘟毒,以求国泰民安。
龙船上,贵女向皇后敬酒,众人共饮雄黄酒。
齐王中意的是裴氏女,故而魏云卿在宴席上便多注意了裴氏一些。
她观察着裴氏,到底是出身大家的贵女,姿仪得体,举止落落,虽不及吴妙英容貌美艳,可胜在年少,天真可爱,正与身旁的胡法境相谈甚欢。
“你的香囊里放的是什么香?”裴智容问胡法境,二人比邻而坐,她一直有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怎么闻起来跟我的不一样?”
胡法境一笑,“怎么会呢,都是小舅准备的,自是一样。”
“可你这个香气似乎更加悠远芬馥。”裴智容拿着自己的香囊和胡法境的比较着,“哥哥是不是给你另外放了什么?”
胡法境只笑着,将香囊拆下来递给她看。
二人的交谈也引来了魏云卿的注意,她含笑看着裴氏,询问着——
“女郎这个香囊很别致,能给我也看看吗?”
裴智容闻声,动作一滞,抬头看到魏云卿含笑看着自己,另外两位贵女的视线也向她看来,她被看的微微不自在。
胡法境收回自己的香囊,示意她回复,裴智容只好默默取下了香囊,颔首递给了宫人。
宫人用檀木盘将香囊呈给魏云卿。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观摩着那精致的香囊,用料做工都属上乘,绣的花样也别致,散发着淡淡的草木药香气,陷入了思索。
齐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家辅佐,所以联姻对象更倾向于关陇士族,萧昱既然已经决定,她便只能配合。
魏云卿笑着,取下了身上的瑞麟香囊,跟裴智容那个比较着,“女郎这个做工好别致,是自己做的吗?”
裴智容点点头,“学艺不精,让皇后见笑了。”
“我看着倒是不错,我就手拙,不太擅长这些针线,宫人做的这些虽好,却不大合我心意,今见女郎这个香囊,特别欢喜,不知女郎能否割爱?”
裴智容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她诧异看着魏云卿,又看了胡法境一眼,想询问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胡法境面色如常,跟她微一点头。
裴智容无措,却只能勉强道:“皇后若喜欢,臣女献给皇后便是。”
魏云卿一笑,将裴智容的香囊收入怀中,“可我也不白要你的,就拿我这个跟你换如何?”
说着,就将自己的香囊放到盘上,宫人端至裴氏面前。
裴智容心里一咯噔。
贵女们面面相觑,心中也了然了几分,看来皇室已经有了主意,齐王妃之位,花落裴氏了。
裴智容垂下眼,不动声色接下了盘上的香囊。
魏云卿点头一笑,完成了天子交代的任务。
胡法境看着裴智容手中的香囊,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互赠香囊后,众人此番赴宴也算有了结果,便不再拘谨,自在说笑着,不时互相劝酒。
天渊池上凉风习习,阵阵欢声笑语。
龙船也将要抵达射圃,帝后的两艘船靠近岸边时,天子御船上的百官都纷纷起身作揖向皇后致意。
贵女们亦起身,向天子福身行礼。
萧昱的视线向皇后望去,他的皇后,骄傲如同美丽的凤凰一般,接受公卿朝贺。
魏云卿面向御船方向,亦向天子和百官颔首致意,抬眸时,与萧昱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
二人怔了片刻。
然后,魏云卿便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看着远处的层峦叠翠,脸色平静如常。
萧昱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与百官谈笑风生。
龙船靠岸,众人陆续从船上下来。
萧昱上前,挽住魏云卿的手,看到她身上的香囊已经变了模样,便知已经成事,心底一松,和她并肩往射圃方向走去。
魏云卿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配合着天子。
此时,射圃周围已经搭起一排排临时的帷帐,帝后分帐而坐,魏云卿陪着贵女们坐到了天子左手侧的帷帐,等待着天子射御开礼。
魏云卿跟贵女们交谈着。
这时,梁时突然过来对她道:“陛下派奴婢过来,想请皇后赏赐个彩头。”
魏云卿眉梢一动,不解道:“彩头?”
天子射御,需要彩头吗?
梁时点头,道:“不是射御的彩头,是刚在舟上闲聊,卢将军说他有一位参军擅竞走,跑的跟千里马一样快,陛下一时好奇,就遣人把这参军请来比试一番,看看他是否真的跑的如马一般快。”
魏云卿好奇道:“那要怎么比试?”
梁时道:“陛下说千里马无有过乌骊者,他要亲御乌骊,与这参军比试,看究竟是马快,还是人快,故而跟皇后讨要个彩头,以作奖赏。”
魏云卿思索着,摇摇头道:“这彩头,我不给。”
第51章 妄动
皇后拒绝的绝情, 帐中的贵女们也都微微讶然,历朝历代,只见后宫讨好顺从天子的,没见过公然忤逆天子的。
梁时微微错愕地看着魏云卿, 天子帐中公卿列坐, 这要他如何去回复天子?皇后怎么能当着文武公卿的面驳天子的面子呢?
就在梁时不知如何劝谏之时,魏云卿话锋一转——
“我要陛下出这个彩头。”
梁时一怔, 微微诧异,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千里马亦无有过玉狮者。”魏云卿微昂下颌, “你去转告陛下,我要代天子赛马, 赢陛下的彩头。”
梁时心中一震,微微改容, 俯身作揖,回去向天子复命。
众贵女也都张大了嘴巴,呆呆看着魏云卿, 魏国崇文抑武, 女子尚柔,皇后竟然会骑马?
皇后还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人赛马, 这,这要成何体统?
唯有胡法境扬眉一笑, 这皇后,出乎意料,甚合她意。
魏云卿褰裳而起, 一阵清风灌入帐中, 吹动皇后的裙角,绽放如花, “女郎们在此稍后片刻,容我去换件衣服。”
众人纷纷颔首,看着皇后艳丽的身影,翩然而去。
*
天子帷帐中,众公卿还在谈笑风生。
梁时入帐,向天子回话。
当萧昱听到魏云卿拒绝出彩头后,神色一滞,本以为在满朝文武前,她多少会顾及他的体面,配合他,在人前做好一对恩爱帝后。
不想,她竟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颜面,还是拒绝了。
萧昱微微黯然。
与此同时,百官听到皇后拒出彩头后,亦纷纷变了脸色,忧虑凝重。
帝后不合的流言沸沸扬扬,天子此举,无非是想趁着端午佳会,在满朝文武前打破帝后不合的流言。
天子已经如此诚恳的向皇后示好了,皇后怎能还拂了天子面子?
宋太师的脸色也登时冷了下来,只觉皇后有些忒不知好歹了,闹脾气都闹了这么久了,还不肯消气,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了天子面子!
宋太师颇为不满,这般较劲,几时才能诞育子嗣?他正欲发作时,梁时的声音再度响起——
“皇后说,她不出这个彩头,她要亲自上场,替陛下赛马,嬴陛下的彩头。”
话音落,帷帐中公卿俱是一懵,空气忽然凝滞了下来。
本还有些黯然失落的萧昱,听到这句话后,也诧异抬眸,愕然看着梁时。
宋太师蹙眉,他心知魏云卿自幼弓马娴熟,这样一场赛马难不倒她,可堂堂一国皇后,怎么能如此轻举妄动,在文武百官面前纵马狂奔呢?
他刚想反对,侍中高承却突然附和道:“此举甚好,皇后之尊,与帝齐体,能代陛下赛马的,自然只有皇后,陛下万乘之躯,怎可轻易劳损?皇后此举,亦是为陛下思虑。”
萧昱一怔。
宋太师眼神一动,看向了高承,压下了不满。
不错,这场比试,若是林参军跑不赢马,那卢将军就是欺君之罪,可若林参军跑赢了马,那就是天子输了。
可是,天子,怎么能输呢?
天子亲自下场比试,实则甚为不妥。输了,便有损天威。
若皇后真能代天子比试,即便输了,一介女流,亦无伤大雅。
高承,的确思虑周全。
而且,皇后代天子赛马,帝后不合的流言,自是不攻自破了。
宋太师便点头附和道:“若皇后真能代陛下比试,自是最佳不过。”
宋太师表态后,文武百官亦纷纷附和。
萧昱心底微动,魏云卿的反应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应允道:“好,那就让皇后代替朕,与这林参军比较。”
也让文武公卿都看看,他们的皇后,不是娇滴滴的女郎。
*
华林射圃,旌旗猎猎。
内监圈起埒道,竖满天子的龙旗,并于终点处放置了百匹彩绢作为彩头,先到者便可得绢。
天子与众公卿皆列坐前排观赛,为他们的皇后助威呐喊。
萧昱微扬下颌,遥望旌旗,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皇后,不仅雍容美艳,亦是英姿飒爽。
魏云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原先繁琐华丽的步摇金冠已经换了更简洁的花钿钗,广袖袍换做了窄袖上襦,风姿如月,肃肃如松。
女奚官为她牵来了玉狮子,白马的鬃毛迎风飘展。
宋太师看着玉狮子,剜了宋瑾一眼,“你干的好事。”
在家里,他带着魏云卿胡闹也就罢了,可如今魏云卿都是皇后了,他还纵着她的性子,瞒着家里把玉狮给她偷偷送进宫。致使魏云卿不时轻举妄动,策马狂奔,哪有一国皇后的体统?
宋瑾心虚低头。
萧昱亲自端着酒上前为她助威,魏云卿神色淡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翻身上马。
萧昱一如既往地给她整理着裙摆,在人前,他们永远是恩爱和谐的帝后,他嘱咐道:“不在乎输赢,跑的开心就是了。”
魏云卿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萧昱看着她那淡漠的反应,忽然想起那日在华林园,他拉着她,强行带她去骑马,他走的太快,把她拉倒在地。
他对她说,你不是喜欢骑马吗?
而此刻魏云卿倔强平静的眼神,似乎是对他无声的回应——
我就是喜欢骑马。
萧昱被刺了一下,他拍了拍玉狮的头,往后退去。
卢将军腿发着抖,不由怪自己多嘴提什么竞走,天子金口一开,非要赛马验证,他们还不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低声嘱咐着林参军,“这场比试,不能嬴,也不能输。”
赢了,是大不敬,输了,是欺君之罪。
林参军心中忐忑,左右都是死,他只能冒险一搏,“将军安心,下官知道轻重。”
魏云卿驱马,来到了起点。
林参军与她并排而站,向她深深作揖行礼。
魏云卿对他微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位后,内监恭敬询问魏云卿是否可以开始,魏云卿点点头。
准备好后,卢将军为令官,手举令旗,发号施令道:“开始。”
话音甫落,一人一马如离弦的箭般,狂奔而出,宫人为皇后喝彩呐喊着。
魏云卿挥舞马鞭,策马狂奔——
风在她的耳边呼啸,魏云卿自由呼吸着,畅快淋漓纵马。
他们高兴的时候,就让她做男郎,需要的时候,就让她做女郎,而她只能逆来顺受的听从。
他们都希望她做一个乖巧懂事,柔顺听话的皇后,可她偏不,她就是喜欢骑马,她要骑马,她还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在骑马。
什么轻举妄动,不合礼法。
如果做皇后还要处处被人约束、限制、议论,不得自在,那她这做的是什么皇后?
她今天偏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皇后,就是这样恣意妄为了。
她想着,玉鞭在空中划开弧度——
“驾。”
马蹄激起一片滚滚尘土。
起先,林参军助跑不足,微微落后于魏云卿,可很快的速度便追了上来,与玉狮追平。
之后一路上,魏云卿的马都和这林参军并行,林参军始终与玉狮齐头并进。
玉狮都是千里挑一的西域宝马了,他竟能一路紧随,不落下风,魏云卿心中也不由暗叹,这速度,的确不是一般人!
她专心驾着马,在离终点还有丈远的时候,魏云卿看着终点的彩头,扬眉一笑,已胜券在握。
就在这时,只见那林参军纵身一跃,一步竟跨出丈远距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直挺挺扑到了那百匹彩绢之上。
抢先魏云卿一步!
变故突如其来,魏云卿大惊失色,冷汗自额角汩汩冒出,立刻勒马!
林参军躺在绢布上,冷汗湿透脊背,瞪大了眼睛,瞳孔映出皇后的马蹄,马蹄即将踩踏在他的身上,情况千钧一发,危在旦夕!
文武公卿全都凛然起身,倒吸了一口气。
卢将军大张着嘴,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幕,手中令旗“啪嗒”落地。
只见魏云卿双腿紧夹马肚,手掌紧攥马缰,用力拉着马头往后仰,玉狮前蹄高扬,直立而起。
萧昱也随着白马扬起的前蹄,从座上站起,屏住气,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