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嘴角抽了抽,转头看向梁时屁颠而去的背影,再度无语。
*
梁时回来复命后,萧昱立刻让内监带好酒食,起驾前往显阳殿。
魏云卿已经修剪好了盆景,正站在窗边欣赏着,宫人们清扫着剪下的残枝。
萧昱走到她身旁,跟她一道观赏着,赞赏着,“雨中观景,窗外是景,窗内也是景,大景融于天地,小景融于方寸,以小见大,以微知著。”
看个盆景也这么多废话,魏云卿腹诽着,自顾自走到案边坐下。
萧昱跟随着,坐下,宫人开始摆饭安筷,佳肴一道一道摆上。
萧昱又如过往一般殷勤的给她布筷、盛饭、添汤。
若是过往的殷勤还有着几分虚伪,那今日的殷勤便只剩下讨好。
魏云卿不予理会,自己另拿了一套碗筷,不用他碰过的。
萧昱动作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心里隐隐不是滋味,想到的却是,那一日她给自己添菜,自己不予理会时,她应该也是这般难受。
都是他自作自受。
萧昱便停止了殷勤,端起了自己的碗筷,二人相对无言。
他想打破沉默,又知道魏云卿无心理会他,故而一开口,不是先提了他们的事,而是以一种很正式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跟她商量着——
“我过来这一趟,其实,是想和你商议一下齐王的婚事。”
魏云卿闻此,筷子一顿,“嗯”了一声后,继续吃菜。
萧昱感叹道:“齐王长到这般大,从未过过一回生辰,只因他出生之日,便是母后的忌日,每年生辰,他不仅不能庆祝,还要为母服孝。”
说完,萧昱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脸色,“你看,多可怜。”
魏云卿没有理会,自顾自吃菜。
萧昱看她没反应,继续道:“齐王自幼缺乏母亲爱护,俗话说,长嫂如母,如今齐王的终身大事,你不能不管。”
他说的客气又正式,魏云卿不能拒绝,毕竟,操办齐王的婚事,也算得上是她作为皇后要履行的职责。
“陛下有令,我遵命就是。”
见魏云卿终于有了回应,萧昱莫名松了口气,连忙继续道:“马上就该端午了,我准备在华林池上,办个龙舟宴,把那四家贵女都请来,届时,想请你招呼她们,齐王自己有意的是裴氏女,还要劳烦你多多关照。。”
魏云卿眼神一动,裴氏?不是妙英?淡淡道:“是,臣妾遵旨。”
臣妾?她还在生气。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卿卿,说完齐王的事,下面开始说我们问题,我们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好不好?”
还未等魏云卿开口回应,萧昱便又抢先道:“首先,我们不许提纳妃的事情,徐氏已经被驱逐了,我真没想纳妃,不能因为这件事置气。”
魏云卿哽住,本来还想再拿纳妃之事来堵他的,可不想他先把她给堵了,瞬间哑口无言。
萧昱解释道:“那个徐氏,我早就知道她有问题,先前你被雨困景山,夜开宫门之事,都是她在挑唆捣鬼,我故意留着不发落,就是为了留给你亲自处置。”
魏云卿眼神一动,原来这些问题萧昱早就知道了,就自己被蒙在鼓里。他明知这几件事是徐令光在捣鬼,却故意让徐令光一错再错,养成大过,就是为了借机把她驱逐出宫,给自己立威?
她啧啧叹道:“陛下好深沉的心机啊。”
萧昱讪讪一笑,继续道:“然后,华林园之事——”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现在,给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魏云卿冷冷抽回手,别开了头。
萧昱微攥着手指,耐心对她道:“那天的事情,很复杂,我不是因为太师干预我的后宫问题生气,也没有生你的气。”
魏云卿不为所动。
萧昱继续解释,“有些问题,事关朝政,我暂时没有办法跟你讲清楚,但是我绝对没有把你推到对立面,你是我的皇后,我们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不用跟我解释,臣妾本来就不该干预朝政。”魏云卿语气平淡。
她还在生气。
“卿卿——”
话未说完,就被魏云卿打断,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陛下该回去了,我也要休息了。”
萧昱一懵,他还没解释数牙的事呢,可魏云卿已经不想理会他了,萧昱突然觉得,他今夜的解释,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嗯,是,天色不早了,是该休息了……”
萧昱敷衍着,然后,提醒她,“外边下雨了。”
“嗯。”魏云卿漫不经心的应着。
萧昱继续暗示,“路不好走。”
魏云卿心里翻翻白眼,内监有备车辇,回程又不会让他走一步路,沾一丝风雨,路好不好走,关他什么事?
嘴上却依然客气道:“那我吩咐宫人给陛下多带把伞。”
萧昱无奈摇摇头,“我不是要伞。”
“那陛下想要什么?”
“我的意思是——”萧昱顿了一下,“今夜,我可以留宿吗?”
第50章 端午
容贞端来茶, 魏云卿举着茶碗正欲饮时,忽地听见萧昱这样一句话,往嘴边递茶的手顿时一滞。
萧昱看着她,殷殷等待着回复。
魏云卿放下茶碗,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果然是图我的美色。”
萧昱一怔。
下一刻, 魏云卿把茶碗往桌子上叭嗒一放, 脸也随之沉了下来, “原来陛下跟我解释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能留宿?”
萧昱眼神一动, 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为了睡她,才跟她解释这么多?
“不是, 卿卿,我就是想解决我们的误会,你不要乱想。”
萧昱解释着, 再不敢让魏云卿胡思乱想, 又翻出一些他不曾留意的旧账,雪上加霜。
魏云卿摇摇头, 男人,果然都是好色之徒。
“我不是要留宿。”萧昱解释着, 又觉表达的意思不太对,话锋一转,以退为进道:“我也不是不想留宿, 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 我是想着能留下照顾你,可你若想静养, 我就不多留了。”
狡猾的男人,魏云卿腹诽着,竟然又拿她的借口来堵她。
萧昱脸色如常,平静跟她解释着,现在明显还不是时机,他有点儿操之过急了,还得要徐徐图之。
“我想静养。”魏云卿毫不犹豫道:“不敢劳烦陛下。”
“好。”萧昱讪讪点头,再度提醒着,“你不要乱想,好好休息。”
魏云卿漠然转开头,不予理会。
萧昱起身,看着她,徘徊、犹豫了几步后,离开显阳殿,走入重重雨幕中。
萧昱走后,魏云卿离座,宫人撤去膳食。
容贞跟在她身边,劝着她,“今晚多好的机会,皇后若是留宿了陛下,不就和好如初了?”
“奴婢看陛下是真心实意来跟皇后认错的,除了皇后,谁会让陛下如此放下姿态?皇后怎么还不高兴呢?”
容贞叽里呱啦说着,魏云卿却不回应她,自顾自走到窗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继续修剪她的盆景。
窗外的细雨飞溅到盆景之上,滋润着花木。
也在魏云卿手上溅上一层水珠,她看着潺潺夜雨,转移话题道:“令光呢?”
容贞一怔,徐令光那般算计皇后,皇后还问她做什么?
只好结束了念叨,回复着,“听说昨日徐长御把她带走后,亲自动手,狠狠打了她一顿,早上天没亮就被内监送去北宫了,以后她再也别想出现在皇后跟前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暗夜中的无边雨幕,默然无声。
*
徐令光被驱逐到了北宫。
在建安宫,她是显阳殿三品大女史,是徐长御的侄女儿,宫人都要敬三分。
可在北宫,老太妃们自有得力女史可用,轮不到她在跟前侍候。
加之其是被驱逐,太妃们自是对她躲避远之,她在北宫无了女史身份,便只能如一般宫人般,做些粗使的活儿。
徐长御亲自将她驱逐了过去,临行前一夜,徐令光还在徐长御病榻前哭的泣不成声,她不想去北宫,去了北宫,她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她呜呜哭着求徐长御救命,徐长御是天子的保姆,她去求一求陛下,陛下肯定会开恩让她留下的。
徐长御闻言,将药碗狠狠摔破,痛骂道:“糊涂东西!”
陛下已经明言后宫之事由皇后主理,她还想去求天子开恩,这不是明着违抗天子旨意吗?
“姑姑。”徐令光吓得跪在地上呜呜哭泣,她亦知道,可她还有什么脸去求魏云卿?
徐长御提醒着她,“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你那点儿小聪明,能玩儿的过天子,玩儿的过世家那些人精吗?”
徐令光垂首,无声哭泣。
“不告诉皇后上食帝宫后该留宿,是陛下默许,暂且不提,可雨困景山,夜开宫门之事,却是你自作什么聪明!”
徐令光不服道:“可陛下不是也没有对皇后心存芥蒂,皇后的名声亦未受损啊。”
“景山之事,是妙英跟陛下解释过,陛下才不曾介怀。”
徐令光愕然,原来吴妙英早就私底下偷偷把她卖了,天子什么都知道,是故意隐而不宣。
“而夜开宫门之事,纵是一时没造成影响,可一旦开了这个口,议论都要认为是皇后轻佻,不知尊重。夜开宫门,若是皇后的清白安危受损,谁能担待?”
徐令光咬牙不语。
“陛下仁厚,对臣下一贯宽和,顾念你的父叔当年均死于庐州之乱,为国捐躯,才对你有所优待,可你不该忘记本分,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徐令光不服道:“什么本分?难道就因为我出身寒微,我就活该屈居人下吗?”
“糊涂东西。”徐长御大骂,手执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后,然后扬起打在了徐令光背上。
徐令光被打的瘫倒在地,她依然不服。
“我自幼入宫,是姑姑抚养我和陛下一起长大,您知道,我自小就喜欢他。”
徐令光眼中犯泛泪,哽咽道:“皇后入宫,我是真的替陛下高兴,因为只有皇后正位中宫,陛下才会广开后宫,我没有贪心,也从未肖想过高位,只要有一个嫔御之位就知足了。”
徐长御看着她,冷冷道:“你以为陛下不碰皇后,是厌恶皇后,只要陛下选妃,你就有机会?你以为陛下会看上你?”
“我在皇后跟前服侍,皇后要固宠,定然是推举自己的心腹给陛下做嫔妃,只要皇后推荐我,我就有机会。”
“糊涂!”
又一拐杖打上来,徐令光疼的匍匐在地,哭道:“姑姑,别打了,我爱慕陛下,也是错吗?”
她不过只是仰慕天子,想做个嫔妃罢了,天子本就该有后宫三千佳丽,她只是想做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难道这也是错吗?
徐长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在这宫里,多做即是错。
吴妙英不是个聪明孩子,可她识大体知道安守本分,不懂也不会自作主张。
徐令光也不聪明,可偏偏爱耍个小聪明,弄巧成拙。
吴妙英说的不错,有些事,指望徐令光的脑子自己想通,实在是苛求了,她需要明示。
“你可知当年陛下成人之日,我为何要调走所有式乾殿的宫女?”
徐令光擦擦泪,回道:“因为陛下年少,不宜过早行房,恐宫人勾引,损害龙体。”
“错,大错特错!”
徐令光身型一颤。
“是因为陛下不能有子嗣!”徐长御一字一句提醒着。
“为,为何?”徐令光大惊,哪有帝王不需要子嗣的?
徐长御看着蠢的无可救药的侄女儿,“陛下尚未亲政,手无实权,世家也怕啊,怕有一日陛下亲政,要打压士族,会拿他们开刀。”
徐令光一怔。
“只要天子拥有继承人,他们就能不断扶持襁褓幼儿登基,做他们的傀儡,他们便能永掌权力。”
“想让襁褓幼儿登基,你猜,他们要做什么?”
徐令光惊起一身冷汗,忐忑而惶恐地说出了那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答案,“他们,会伤害陛下。”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
皇帝长大后,随便生个病,再以有限的手段医治,就能病重驾崩,换个襁褓幼儿继续做傀儡,世家就能永掌权力。
徐令光瞬间清醒。
“所以,知道为何要专宠皇后了吗?”
徐令光面色惨白。
“嫔妃越多,子嗣的风险越多,不纳妃,反倒是对天子的保护”
皇后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专宠皇后,起码可以降低天子临幸后宫带来更多的子嗣风险。
“陛下尚在襁褓便由我抚养,一汤一饭,一针一线,劬劳哺育,辛苦成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陛下的性命,你也不行!”
“你要是再敢有不该有的念头,我也会毫不犹豫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不是亲身遭遇,徐令光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病重的老人,竟然可以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她声嘶力竭地吼斥着,拿着拐杖,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徐令光的脊背上,似要打断她的筋骨,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徐令光被打的痛哭流涕。
“姑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呜呜呜……”
翌日,天还未亮之时,徐令光便被内监带出建安宫,送至北宫。
*
这段时日,萧昱都会时不时出现在魏云卿跟前,只是也不过跟她做些简单问候关怀,以免殷勤太过,她又要胡思乱想。
魏云卿依然是那冷清的态度,他有问,她就答,二人之间皆如例行公事般。
转眼到了端午之日,天子在华林园天渊池上设宴,亦请来了那四家贵女,由魏云卿款待。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枝上蝉儿开始鸣叫,池中莲叶初绽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