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个平淡、毫无波澜的早晨,他送他那位冒冒失失的太太去上班,她走到大楼的旋转门前大力冲他笑着挥手告别,甚至还来了个飞吻。
惹得周晋辰笑出来。
但人生不就这样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日子垒起来的吗?你又能说它是无声的吗?
不,是有声音的。振聋发聩。
*
当从西北方吹来的一阵阵冷风,卷起地面扫不尽的枯黄树叶时,一年也就到头了。
岁末的风控人简静已经接连加了一个月的班,各种工作总结和自查报告,从四面八方潮她涌来,需要报送给证监会的,下头各分部提交上来等着整理,给分管领导过目的,还有各项要统计的指标数据。
就算简静一天到晚眼睛不离开电脑,把她这颗脑浆不多的头安在办公室写报告,也得加班到深夜才行。
更何况还没有那种美事。他们公司作为重资产和资金密集型企业,监管机构时不时就来一场检查,哪一次简静都得陪上一天,让时间本就不富余的她雪上加霜。除此之外,她还得抽空去参加业务部门的项目评审会,给出风险管理上的意见。
周五这天,简静从短暂的午休过后,就没离开过座位,直到傍晚才拿上手机,走出办公室,去楼下买份晚餐填肚子。
车小小和她差不多时间出来,两个人的见面如同认亲现场,互相搀扶着搂在一起。
简静拍了拍她,声音很虚弱,“小小同志,你一定要坚持住,就快过年了。”
车小小要更悲壮一些,“你也是,昨天开会看见你,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又瘦了,静静。”
“一起去买咖啡?”
“走。”
这个点的咖啡馆人有点多,都在排队。车小小和简静并肩站一块,疯狂交流着最近因为时间冲突,来不及分享的业内八卦。
简静看快到她们了,“小小,你要点什么?鳕鱼三明治?”
车小小摸了摸肚子说,“可以。我最近过的太苦了,又要吃工作的苦,因为马上就办婚礼,还得吃减肥的苦。”
“你都怎么减?我看效果也不大啊,没瞧出瘦了。”
简静看了她一圈以后,实话实说。
车小小沉重地点头,“正常的,我老早就坚持不下去了,而且我的坚持也没意义。我早上拌沙拉,中午吃沙拉。到了晚上,只想把能吃的、活的玩意儿,全都给杀啦!”
她说到杀啦的时候,疯狂地张大嘴,一个啦字被拖得很长。
引得旁边的人都看着她。
突然后边有一个阿姨,她要挤到前面来,但点餐的服务生很有正义感,她说,“对不起女士,是这两位小姐先来的,得她们先点。”
那位阿姨语气也不大好,“我就买一份可颂,很快的,你先给我点一下。”
车小小就瞧不上这种人,插队还觉得自己特有理,她直接说,“我们要两杯美式,再加两份鳕鱼三明治,另外,你们可颂还有多少个?”
简静拉一下她,“你要干嘛?还打算包圆呐?”
车小小特豪横地瞪了那阿姨一眼,又问服务生,“快点说还有多少个?!”
服务生大致数了下,“还有五百个左右。”
.......怎么这么多啊。
车小小的火气立刻就被浇灭了。她小声说,“这不还有五百个呢嘛,着什么急?真是。”
简静:“......”
她们打包回了大楼里吃,车小小看着简静把三明治里的西红柿片抽出来,咔哧咔哧往嘴里送,嚼了两片以后,她就摸着肚子说,“今天也吃太多了。”
车小小:“......”
她手里的三明治立刻不香了,和简静一起吃饭就是个错误。
简静的食量一直是个迷。
车小小见过她大啖大嚼,仿佛可以吞下一只猪加一头牛,也有像现在这样,吃两片菜叶子就饱了的时候。难怪她胃不好。
周晋辰在家里等到十点半,还不见简静回来。他从衣架上取了厚外套,正准备去接她时,叶襄君的电话打了进来。
“妈。”
叶襄君开口必是嘱咐他保暖,“小辰,最近北京很冷吧?你要记得添衣服。”
周晋辰边穿上黑色大衣,“一般,还没到最冷的时候。”
“今天过年,妈妈想回北京去,你也到姥爷家来?”
周晋辰说,“我每一年都在姥爷那儿,您随时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
母子俩再多的话也是没有了。
周晋辰先提出来,“妈,我要出一趟门,没事就先挂了。”
“好。注意安全。”
“您也多保重。”
周晋辰开车到ZJ证券楼下。本想打电话,他又怕简静在开部门会议,改成发微信:【我在门口等你,结束了就下楼,不急。】
坐在车里吹了太久暖气,周晋辰觉得有些闷,他下车来透气。
等她的功夫,他从车上摸出一包烟,抖落一根,也没有点,只嗅了一下就掐进了手心里。
叶襄君就要回来过年,她已离开北京十五载,这么突然的说回来,天晓得是为什么。不知道周澍会是个什么反应,他近来屡次进迁,越爬越高,早就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好像他周澍从走上这条路以来,不论有没有叶家,都是个旷古绝今的能人,理该他端稳这饭碗。就连最得他意的任小苑,也因为怕影响不好,把人发配到了上海住着,不叫她在北京露面了。
周晋辰对这些并不在意,有时候去老爷子那里,遇上叔叔伯伯们提到他爸爸,背着他姥爷的时候,说起周澍如今的风光来,他都一笑置之。
人生南北多歧路。
他和周澍,和叶襄君,早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去。如果不是血脉亲情斩不断,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周晋辰靠在车门边,想到烦闷处,正准备拢起火点一支烟。
简静就在这时跑了出来,手上挎着包,笃笃笃飞快迈下台阶,围巾也飞到后面。
周晋辰把烟捏回手中。他皱眉,“你慢点!”
刚说完简静已经到了面前,带来一阵橙花香,浮动在冬夜摇摇欲坠的风雪里。
“我怕你等的久了嘛,”简静笑嘻嘻地说,“今天怎么又来接我?”
周晋辰替她两绺跑掉的长发拨到脑后,“你的Wendy掉下来了。”
很巧妙地绕过她的这个问题。
简静拉开车门坐上去。周晋辰说,“最近总是忙到很晚啊,周五还加班。”
“一年到头摸了三百天的鱼,忙两个月也应该,不然这工资拿着我不安心。”
“.......”
简静回家后,洗完澡坐在床上,捡过一本搭在床尾凳上的男装杂志看,是周晋辰随手放在这儿的。
她随便翻了两页,看见一块Audemars Piguet(爱彼)皇家橡树系列的男士腕表,她突然想起来,好像听见章伯宁叨了两句这表怎么难买,而且大年初一又是他的生日。
干脆今年就送他这块表,完成任务了事,和去年送的不同也罢了。这就算尽了心。
简静打给正在日内瓦的陈晼,每年临近元旦,陈总都要带公司高管去度假。
陈晼一看时间,“国内不该是半夜了吗?还没睡呐静儿?”
周晋辰穿着浴袍出来,听见简静说,“陈总,帮我带一只男表回来。”
“行啊,我今天正好要去购物,你把款式发我。”
“比心,爱你哦。我把钱也转你卡上。”
“.......少恶心我。”
周晋辰看她手里翻着他的杂志,微勾了下唇角,他想提醒简静用不着这么客气。但又一想,小姑娘既然要给他惊喜,何必扫她的兴。
他只装不知道的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杂志,“还不累?睡觉吧。”
简静也没起身,鱼一样摆动着双腿,拱进铺好的被子里。她说,“是要睡,脑子转不动了都!”
“老周,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今天一天看了三个融资项目的尽职调查材料,其中两个都超了比例,还要专门给出专项意见,那字儿多的,敲得我手都麻了!”
“投资银行部那帮人简直一刻都等不得,恨不能堵在我办公室门口,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看完。天呀,他们哪晓得我还有四五份内容完全不一样的工作总结要写。”
“还有周一就要交的自查,证监会负责这一块的小哥哥,已经在政务群里催了无数遍,疯狂艾特我,点名说就剩我们没交了。他当我三头六臂啊!刚交完这个又要那个,比海王还要花心呐。”
简静窝在温暖舒适的软被里,一顿吐槽。
周晋辰枕着手臂,躺在她身边,微阖上眼,听这挂炮仗大吐苦水。
明明听起来也没多少工作,不过三份尽调报告和一份自查,被简静以极夸张的语气说出来,就好像是要她独自一人连夜把长城修起来那么艰巨。
不。听她的口吻,比那还艰巨。
有点儿闹。但他喜欢听。
周晋辰独居这么些年,在美国时做课题也好,在欧洲任教也好,大部分时候他都一个人,没课的时候,他可以整天自己待着,不必开口说一句话。时间长了,他也越来越沉默,没有人能够说一说体己话,自言自语未免显得可怜。
偏他又是顶骄傲的一个人,不允许自己和可怜这种词沾边。
有时候他都想,大概老天爷也看他自相矛盾到了左支右绌的地步,所以才给他派来一个简静。
话多到离谱的简静。
周晋辰耐心听着。简静这个人活得自在轻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她能把人生的大半、甚至是全部的错误,都归结在其他事物上,这个事物可以是人,也可能是一台人工智能冰箱。换言之,只要她不高兴,有牢骚了,她一定能找到一个宣泄口,不会让情绪淤积在大脑里。
所以她洒脱,也明快。
如果周晋辰没猜错的话,下面她要开始控诉简元让。
简静继续说着,“老汪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他提活儿太多,他还骂我不会分派工作。我们风险管理部叫是叫一个部门,可一共才不到十个人,除了一个负责抖腿的方总,每天泡上一杯茶以后,就跟入了定似的,大悲咒一放,都可以直接把他给超度喽!”
“剩下的几个人里头,一半都来头不小,还都他妈是副总,我能使唤谁啊!自己给自己擦屁股吧就,反正都是屎盆子,也不用比谁擦得更干净了。简元让当时哄我去上班那会儿,说的天好地好,我就知道,男人这张嘴就没个靠谱的时候!”
周晋辰预判成功后,摇着头轻笑一下,“你上这么久班还没发现吗?就金融这一行,说起来很多都背景惊人。只是人家不说。”
“发现了。”
简静故意说,“我老公还周晋辰呢,也没见我多得意啊。”
“你少贫。”
“......”
简静终于说得累了,往里面靠了靠,歪在他臂弯里准备入睡。
周晋辰又忽然说,“简静,我跟你说一件事,你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
简静没设防的,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周晋辰说,“我妈要回来了,我猜,她是为了见你。”
简静立马炸毛了。她指着自己说,“我?我有什么好见的?她不会找麻烦吧!”
“你妈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好静的还是好动的?用不用给她来段后空翻?”
“......不用。”
“到时候我穿什么去见她呀?她爱看什么颜色?这天气穿礼服也太冷了点。”
“......也不用。”
简静因为周晋辰忽然制造的恐怖气氛而变得喋喋不休。
她一句一句往外蹦,“她爱不爱戴首饰?还是喜欢字画这些的?我给她备一份礼物吧,免得到时候匆匆忙忙,翡翠可不是临时就能买上......”
周晋辰这下是真的开始头疼。
他无奈地笑一声,伸出食指,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轻摁在简静的嘴唇上,“嘘。”
简静只安静了片刻。
没几秒,她又开始担心起来,“她离开家这么多年,在北京还有地方住吗?是不是要回.......”
周晋辰大力压一压眉骨,扶住她的后脑勺,准确无误地吻了下去。
简静这个噼里啪啦的竹筒总算被消了音。
周晋辰原本就是想封住她的唇,但真吻了起来,又舍不得叫停,简静伸手来推他,也被顺势扣住了手腕,他的手指从她指缝间伸进去,交握的一双手,连同简静一张小脸都陷进了松软的枕头里。
他由浅及深的,吻得越来越凶,静谧的卧室里溅起一阵吮吸的水声。周晋辰半边身子侧靠上来,几乎完全将简静压在了身下,她只意思了一下,便没有再推拒。
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吻。无端地让人上瘾。
简静甚至有些主动的,手攀上他的肩头,任由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裹挟着她的鼻息,越来越烫。
她迷离地睁开眼,刚才是她关的窗帘,没有完全拉紧,漏出一道不小的缝隙来,锯齿边缘已经开始发黄、凋零的爬山虎,吊梢着影子投在地板上。窗外的暮云收尽的月色里,隐约看得见两颗星星。
它们一起震动着。像周晋辰把她抱起来,靠在床头工笔细描的花鸟画上,她的反应。心都快要跳出来,一双瞳孔涣散,只知道攥紧身下的枕头。
第20章 不值钱
浴室里, 孤光一点萤灯从敞露的门隙里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