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皇后镇,站在高处眺望小镇绚烂的夜景,看灯火辉煌,光影如织。
我说那你要好好学英语了,不然又要迷路了,你说有我当导游啊什么都不怕。
我说好。
高中的第一个暑假飞机起航飞到了日本。
你手里拿着投喂的食物被奈良的鹿群追赶,鹿鸣呦呦,你一边跑一边喊着快救我。
我在一旁笑,拍下你四处逃跑的窘态。
我们在大阪的大街小巷到处乱逛,期待着能找到一乐拉面,可最终还是没有发现。我们在须贺神社的阶梯上模仿立花泷和宫水三叶,你告诉我立花泷倒过来写是喜欢你。
那时富士山顶还没有积雪,我们在山腰看云海如潮,霞光万丈。
你遗憾地说看来小樽也没有雪了,你特别喜欢《情书》那部电影,我说寒假我们再来。
舟山东极岛海岸边的夜景星光璀璨,西安不夜城人潮如水,国王十字火车站没有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们期待着去罗马许愿池投硬币……
开学前一天你分享了莫文蔚的《慢慢喜欢你》。
你打电话来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等到婚礼那天,要用这首歌做背景音乐。
我记得你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明天见。
记忆中似乎有一个不停翻动的机械日历,每一个片段闪过,日历就翻过一页。
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忽然在2024年8月31日这天戛然而止。
第9章
我感觉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流了下来。
睁开眼,入目的是几个堆满纸件的办公桌,挡板隔了开来。而后是铝制透明的洁净窗户,远处巨大的夕阳正在沉入地平线,大雨停了,湿润的水汽让落日显得梦幻。
黑夜在这一刻如幕布一样覆盖过来。
我不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入睡,一个人看着夕阳入眠,醒了后,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让人一瞬间无比孤独和落寞。
争论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我抬眼去看。
“不是吧阿sir,”唐小堂站立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见义勇为也犯法的么?”
“见义勇为?”他面前坐着的年轻女警身穿蓝色制服,也不可置信,“你觉得你们是见义勇为?”
“昂。”唐小堂态度坚定。
“抢劫他人。”
“你不知道蒋为喝了啤酒的,我们是为了阻止他酒驾。”
“无证驾驶。”
“很多有驾照的人都没我们开得好。”
“毁坏公物!”女警有点焦躁了。
“那个消防栓破成那样了,一定是该换了,”唐小堂觍着脸,“我们帮市政部门先卸下来嘛。”
“撞碎转灯……”
“那是前边的车干的,”他忽然又有点正气凛然,“阿sir你不能因为没有监控就栽赃我们吧?”
“持械拒捕你怎么说!”女警把材料摔在桌子上。
“拒捕从何谈起啊?我可是立刻抱头蹲下了,再说裤腰带也算械么?”
女警一副遇到了入行以来最难缠的人的样子,表情仿佛怀疑人生。
“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多废话了,和我说这些没用,”女警把材料推到唐小堂面前,“讯问笔录已经整理好了,你签字就行。”
“写什么啊?”唐小堂拿过笔。
“写记录我已全部看完,内容和我说的一样。”
他弯腰“沙沙”地写。
“不是和你说的一样!是和我说的一样!”
“是和你说的一样……”
年轻女警扶额,无可奈何地从旁边的打印机又打了一张。
“那就写说的是真的。”
唐小堂再次弯腰沙沙写。
“不是说得跟真的一样!”女警感觉恨不得把材料和面前砸场子的人一起撕碎了。
“阿sir你有点让我怀疑人生了……”唐小堂委屈巴巴的。
“唉,你们这个年纪,学好很难,”女警恨铁不成钢,“学坏可是一瞬间的事。”
“怎么会?”唐小堂义正词严,“我表白过的女孩都说我是个好人!”
“等你们家长来吧,”女警放弃抵抗了,“另外我们这里不叫阿sir,少看点无厘头电影。”
“好的,警察叔叔。”
他们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办公室门口走进来一个我万万没想到的人,我的表哥叶明。
他步伐稳健,侧着脸低声和旁边一起进来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男人穿着制服,似乎是警局领导,偶尔点点头。他把手上的一页纸递给中年男人,分别看了我和唐小堂一眼,发现我已经醒了。
“走吧,”表哥挥了挥手,“和我回去吧。”
我们跟在他后面离开警局,在过道里唐小堂压低声音给我讲了后面的事。
我倒下之后,四周的特警一齐围了上来,分别把在场的几个人摁倒了,也摁倒了过来看我的唐小堂。跟来的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身体情况,判断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太累了,于是只给我包扎了左臂的伤口。
他说到这的时候,我感觉左臂的伤还是有点痛。
押回警局后,他们把我放在了长椅上,带着其他人进了讯问室。之后的事唐小堂就不知道了,也没跟预审的人打听出什么。
再后来就是我醒时看到的一幕。
我们跟着表哥穿过长廊,走出警局,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打开后座车门,示意我们上去。
“堂飘零半生,未逢明主,”唐小堂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蒙公不弃,某愿拜为义兄!”
表哥却没和他废话,一把扯住将这个三姓家弟塞了进去。
“老贼!欺我太甚!”唐小堂义愤填膺。
可谁也没理他,看他自顾自地自我陶醉表演。我钻了进去,坐在了他旁边。
吉普车引擎轰鸣,驶入了上海如水的车流。
一路上唐小堂老实了不少,没说话,估计也看出来表哥的心情不太好。
他自然也是认识我表哥的,小时候都在一起厮混。那次表哥吃皮带炒肉前,他有两个军装可以选着穿,其中一个就是唐小堂偷拿的。
后来就和我一样,好几年没见过我表哥了,昨天晚上的事我还没和他说。我想他应该正郁闷为什么是表哥来带我们俩,纠结他爸知不知道这件事,忐忑不安。
我其实也有点搞不清楚,但也无所谓了,不想问。
十五分钟的车程,我们一路无话。我的目光几次掠过车内后视镜,看见表哥一脸淡然,像是无事发生。
唐小堂下了车,点头哈腰朝表哥笑着摆手,似乎是希望他口下留情,别透露给他爸。
黑色的轿车再次驶入了车流中,空气有些凝固的感觉。
“在想什么?”表哥忽然问。
“没想什么。”我语气淡淡的。
“想为什么是我对吧?”他瞥了一眼内后视镜,接着说,“正常的流程你们今天出不来。”
“我知道。”
“你知道?”他语气有点不一样了,“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
我不说话,我确实不在乎,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们上午追到的那几个人知道是干什么的么?”
“干什么的?”
“你们不是见义勇为抓抢银行的么?”
我还是不说话,这些成年人真是的,又要说又不直接说,弯弯绕绕兜兜转转的非要你跟着他们的节奏走。
“他们是敌人埋在上海的人。”
“噢。”
“你们能这么早出来,”他顿了顿,接着说,“是因为这几个人落网给我们打开了突破口,又考虑你们年纪不大,而且没太大影响,才网开一面。”
“噢。”
“最近有一个代号‘潘纳’的人被紧急启用了,”他认真地说,“敌方想借这个人搞点事情。”
“确定是代号不是人名?”
“是代号,”表哥一边开车,一边说,“这是从落网的那几个人嘴里撬出来的,再多的他们也不知道。”
汽车停了,等着一个四十四秒的红灯,表哥还是看向前方。
“几个边缘成员,在上海藏了不少年,一直勉强维持生计,”他也不管我听没听,自顾自地说,“潘纳启用后,不知道为什么直接放弃了他们。他们走投无路了,便铤而走险,没想到栽在了你手里。”
“没有我他们也跑不了。”
“是,”他轻声说,“丧家之犬而已,连车都是偷来的。”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问。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他反问。
“我知道我们是见义勇为。”
“侍其!”他有点发怒了,语气重了不少,在车流和喇叭声中也字字可闻,“你能不能别瞎胡闹了!”
“我没胡闹。”我还是态度冷淡。
我侧脸看向车窗外,来来往往车流如梭,交错而过时带出“嗡”的声音。偶尔有车驶过积水,掀起倒映的高楼大厦洒在路面上。
这条通往家里的路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
“没胡闹?”表哥皱着眉头,“没胡闹你们俩干什么呢?还学会电影里那一套了是吧?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我不是没事么?”我看着窗外,一个男孩手里的氢气球忽然飞了。他跳了几下,没抓住。
“万一呢!”他语气越来越重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姑姑她怎么办?你让师长怎么办!”
他口中的师长是我父亲,毕业后他服役的地方就是我父亲那个师,现在父亲不是师长了,他还是这么叫。
“也许他们不那么在乎。”
“侍其!”他今天第二次喊我的全名了,像一个带着怒气的狮子,“你都快成年了,能不能替家长考虑考虑,做事之前想一想,你还要闯祸闯到什么时候……”
真是成熟啊,其实我昨晚就应该感觉到的,稳重又踏实。不管是在酒店房间门口认真交代事情,还是今天处理突发情况时的镇定自若。真是成熟啊,有条不紊的。
大人了,不再是那个假期带着我翻进学校溜门撬锁的小孩子了。
“表哥你喜欢过什么人么?”我看着窗外,忽然说。
“嗯?什么……”他语气一滞。
“你喜欢过什么人么?”我转过脸,和内后视镜里的他对视。
“什么意思?”
“你应该觉得我小时候挺闹腾的吧?”
“还行吧……”他移过目光,不看我。
“我小时候确实挺浑的,”我声音很轻,我不知道我是要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放火烧小树林,没烧起来但毁了别人好几棵树。推人到粪池里,害他连着洗了一个星期的脚还有味儿。和幼儿园同学打架,把人打住院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
“其实这都是六七岁时的事,”我没回答他,接着说我自己的,“再往前的时候我可老实了,也不闹腾……”
“所以呢?”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运气特别好的人,”我还是自顾自地说,“生下来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用愁。”
“可我总见不着他们,记事后我似乎都是一个人。过年我妈和亲戚聊天时夸我懂事,一岁多就能用筷子吃饭了,吃完了也不闹,自己找个地方玩,玩累了自己躺沙发上睡觉。
“其实我也想追着大人要玩具什么的,可我见不着。甚至生日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他们。父亲好像从来不记得这件事,连生日快乐都没说过,我妈倒是偶尔几次能想起来,买回来一个蛋糕说快吃吧,甜的。这样就当过生日了,连蜡烛都不插。”
“其实他们……”表哥轻声说。
“后来我想,要是我闹腾一点,闯点祸的话他们会不会在意一些,”我说个不停,“可还是没用,闯祸后他们还是自顾自地忙,最多批评我两句……”
我感觉我今天真是失了神了,语无伦次的,说了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也不知道,就是想不停说。
“有一次我妈在饭桌上和别人说我喜欢吃鱼,可喜欢吃了。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鱼,我没说过,也没哪一次多吃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我一直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有一次出门,我说我想吃糖葫芦,她偏不给我买。没什么原因,不过是她刚和人吵架在气头上。我站那不走,希望她给我买一串,她打了我几下,头也不回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哭。我好像哭了挺长时间的,还是没吃到,后来我就再也不主动找她要东西了。”
表哥开车的速度降了下来,风声小了,车厢里似乎只有我说话的声音。
“记忆里我印象最深的事好像都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自言自语,“想要糖葫芦被留在那一个人哭,幼儿园那次打伤同学,老师把我拉到办公室骂了一顿,还是留我一个人在那。”
“这些事我都没听你说过。”表哥声音很轻。
“那次你记得么?”我说,“你带我去河里游泳,你的脚被扎破了,流了不少血。”
“记得。”
“后面的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呆呆地看着前方,“家长们急忙抱起你,要送你去医院,却转头说了我一句能不能给大人省点心,就没人管我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你们所有人走远,一个人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超过六岁。那时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呢,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也不知道犯的什么样的错,一个人在那没人管没人问。只是哭,无助又难过。”
“说起来挺矫情的,”我感觉自己太过喋喋不休了,“要是那些无助难过的时候,有个人能抱我一下,我也许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汽车开进了一个车流很少的路,但很长,远远的望不到边。
“后来那个给我拥抱的人出现了,她叫路然,”我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表哥你知道路然么?”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站在阳光里,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又想起了那个场景,“她其实也像一个小孩子,傻乎乎的,出门找不到路,坐地铁会坐错方向,经常找不着自己的东西……”
“可遇到了她,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了。”
“有一个人能花心思在我身上,知道我的喜好,送我喜欢的东西,能记住我说的话,挺好的,”我笑了笑,“你说她自己的事总是忘,怎么我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呢?”
“感觉就像是一个小男孩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低着头,抱着膝盖窝在角落,瑟瑟缩缩的。忽然有个女孩从远处找了过来,你也不知道她是从哪来的,怎么找到的。
“她四周有着光,慢慢地走到你面前,笑着朝你伸出手。小男孩仰头看着她,看着那只手,忽然就想跟着她走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了手,就想跟她走了。仿佛抓住了那只手,她就能带你跑到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再也不用瑟缩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