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表哥问。
“后来她失踪了,很久很久都没回来,小男孩又变成了一个人……”我感觉眼睛有一点湿润,“……我把那个女人当成路然了。”
我们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只有汽车偶尔交错而过的声音。
“表哥,让我下车吧,”我说,“我现在不想回家。”
“还是回去吧,天已经黑……”
“表哥你知道我的,偏执又倔强,”我语气淡淡的,只是看着前方,“不让我下车,我会想办法跳下去。”
汽车缓缓地停了,我不知道停在了什么地方,我打开车门下车,发现确实是一个我没来过的地方。
我转身走了。
一个人就这样往前走,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去哪。
街道上霓虹灯都亮了起来,五彩缤纷的,各种各样的招牌,照得步行街也五颜六色的,像是幻觉一样。
无数的人和我交错而过,有孩子坐在爸爸的肩头要吃的,有女人带着年迈的母亲买衣服,四个中学生打闹着,一对情侣似乎吵架了,男的点了根烟却怎么都点不着,女的低着头抹眼泪……
还有一只流浪狗混入了人群,躲来躲去,被雨淋过的毛还湿哒哒的。
它似乎在找食物,却被路过的大叔踢了一脚。
开心、激动、幸福、快乐……数不清的人和我擦肩而过,却没一个我认识的。
人潮川流,都与我无关。
我走在熙攘的人群里,站住了,视线穿过霓虹灯看着远方的天空,只有一颗星星在亮。
风吹了过来,感觉身上有些凉。
我掏出手机,给那座能分割世界的桥发了一条信息。
“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吧。”
第10章
我到季一冲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他家在奉贤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没有广场和喷泉,也没有健身器材什么的。很多墙壁都开始剥蚀了,像是鸟儿脱落了羽毛,露出一片一片的肌肤。
倒是种了一些树,他家的单元楼门口就有一颗巨大的梧桐,九月里已经半枯萎了,路灯照着有些发黄,开始凋落。
我是从狭窄的楼道里走上来的,穿过旧纸箱和蜂窝煤到了三楼,按铃后是蔡阿姨开的门。
她很热情地让我进去,喊季一冲出来。进门时,季叔叔正在逼仄的厨房里炒着菜,油烟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侍其啊?”他后仰一点看我,“正好菜做好了,饿了吧?”
“有点儿,叔叔。”
“饿了咱就吃饭,”他把菜刮进白色的瓷盘里,解下腰上的围巾擦了擦手,“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快坐快坐。”蔡阿姨端着盘子放在餐桌上,菜还冒着热气。
季一冲帮着拿碗筷,把筷子一双一双分好。
餐桌不大,是长方形的透明玻璃桌,倒是擦得很干净,抹布放在了桌子的角落上。
客厅里没摆多少东西,立式的老版单开门冰箱,海尔兄弟的。一个黑色塑料壳的大彩电,电视顶上用青色的布盖着,似乎是要防灰。
正对着电视的是一个能容纳三个人的沙发,我以前坐过,挺软和的。
不知道周末的晚上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
“侍其吃这个,”季叔叔把我面前的油焖茄子拿了过去,换了青椒炒肉,“多吃点肉,正长身体呢。”
“这个多吃啊,”蔡阿姨用筷子指了指山楂糕,“我刚才去买回来的。”
“吃这个,侍其,”季叔叔把虾仁往前推了推,看着蔡阿姨,“有肉不让人吃……”
“侍其喜欢吃,”她剐了季叔叔一眼,“上次侍其吃了好多呢,对吧侍其?”
“嗯嗯。”我夹了一块,看见季一冲促狭地看着我。
进门后我们俩还没说话,他话少,只是冲我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我了解他,从他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他想什么。
也有可能他知道我能明白他的表情,才不多说话。
我在叔叔阿姨热情的推荐下吃完了饭,一碗米饭还没见底,蔡阿姨就拿过去又添满了。
他们以前是普通工人,从面容上就能看出来,挺显老的,四十出头的年纪倒像是五十多岁。皮肤是黯淡的古铜色,又有些黝黑,抬头纹已经有点明显了,满是岁月的痕迹。
尤其是季叔叔,鬓角开始长起了白头发。他们的笑容却很柔和,不像是被生活打压了很多年的样子。
我跟在季一冲后面进了他的房间里,关上木门,屋外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
“今晚我睡你这吧。”
“你是要睡床还是要睡我?”季一冲似乎解放了,第一句就开始翻骚话。
“床。”我说。
“那说好一人一半啊,夜里你不能掀我被子,”他从贴墙的立式木柜里抱出一床被,“只同床不入身,我还是个纯情的小处男。”
“你给我滚。”
“终于正常了,”他把碎花被罩的薄被抖开,转脸看着我,“一进来就看你一脸丧气,有心事?”
“也没什么……”
“说说吧,”他轻声说,“你每次来我家都是和家里吵了架,上次是你妈进你屋翻你箱子,这次因为什么?”
“我今天都没回去过。”我说。
“你们都开始用脑电波吵架了?”他笑着说。
“你们写小说的怎么这么多烂话?”
“没办法,职业病,”他摊了摊手,“喜欢在对话里加点白烂话,显得不那么流水账,要不读者会说你水文。”
“这样就不说了?”
“看写得怎么样了,”他解释,“我觉得烂话写得最好的是一个叫江南的,一个片段写好几章,却让人很想看下去。”
“江南是谁?”
“一个擅长写英雄奇幻史诗的小说作家,”季一冲说,“看过《龙族》么?”
“没有,讲什么的?”
“一个屠龙的故事,”他从黄色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给我,“主人公是个家世很好上贵族学校血统优越的大学生,却觉得自己是个衰仔。”
“你影射我?”
“没有,”他笑,“你比那个衰仔帅多了。”
“别扯淡,你颜值比我高,”我低头翻着书,“多少学妹给你送礼物,前些天不是还有个给你邮寄凉枕的么,怕你暑假里睡不好。”
“你别说得这么暧昧好么?我后来给她转了钱的,我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又一个被你伤害的姑娘。”
“没办法,”他无奈地笑了笑,“又不喜欢人,当然不能吊着了,当断则断,再说我不是忙着写小说搞钱么?”
“写小说能赚什么钱……”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季一冲挑眉,“刚开始确实是喜欢写,天马行空的,后来就写一些读者喜欢的,为了生活嘛。”
“你不是拿了好多奖学金么?学校最高的奖学金都是你拿的。”
“也没多少啊,交个学费倒是够了,但其他的就不太行。”
“其他的?”我不翻书了,转脸看他。
“我爸妈以前是普通工人你知道的对吧?”
“然后呢?”
“他们从中学毕业后就进了厂,几十年都在流水线上干活,数十年如一日的。”
“工人不挺好的么?”我说。
“挺好个啥,”季一冲撇了撇嘴,“你是没干过,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最多中间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十二个小时?”
“对啊,要是坐班倒还好,站班的话,一边干活一边站着,一天下来哪哪都疼。除此之外还有倒班的……”
“什么是倒班?”
“就是白班上完上夜班,夜班上完上白班。”
“夜里也要去么?”我有点惊讶了。
“对,”他叹了口气,“干个十天半个月转一次班,长白倒还好了,夜班很伤身的,困得不停点头,但流水线也不停,漏了一件就要扣钱。”
“扣钱?”
“扣钱,”他重复了一句,“漏件要扣钱,不合格要扣钱,生病请假要扣钱,不干了要走扣得更多。”
“领导也这样么?”我问。
“呵,领导?”他冷笑了一声,“那些班组长要是只扣你钱倒还好了,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么?是小领导没事就骂你,没有分寸的那种骂。开会时把你拎出来骂,单独骂的话能骂几十分钟,运气不好遇到领导心情差,你就最好盼着自己是透明的,他们看不见。”
“都会骂什么?”
“轻一点的就是你怎么干的活!你要不能干就滚有的是人干!”他似乎模仿着那些语气,“重一点的就人身侮辱了,你肯定想象不出来,不少人都被骂哭过。但挨了骂哭过了还得老老实实打螺丝,反正哪家都一样。”
“他们不也是普通工人升上去的么?不至于吧?”我说。
“根子就在这,”季一冲认真地解释,“那些小领导从底层上去的,升之前积累了十几二十年的戾气和怨怼,大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一朝得势了,管了十好几个人了,感觉天底下自己最牛逼。心里埋藏的沥青和煤灰都泼洒在下属身上。”
“都这样么?”
“至少大多数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工人都是朴素的。确实多数工人是的,但朴素的升不上去,干活多的永远比不上会猜上级心思的。”
“这样的工作薪资应该不低才对啊……”
“我有点想把你写进小说影射你了……”他看着我幽幽地说。
“不是么?”
“不是,”季一冲说,“每个人的价值是一样的,但……价格不一样。我爸最后一个工作是附近的一家光伏厂,算是流水线薪资比较高的了。底薪压在了最低薪资,全靠没日没夜的加班费才能拿几千。”
我忽然沉默了,沉默像是流水线上不停的锈蚀机器。
“所以我很想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季一冲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奖学金只能改善一点生活,我就码字写小说,得空就写。后来靠着稿费,他们终于不用再进厂了,能在附近开一个小的五金店,不富裕,但生活还行。”
“挺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说什么了。
“是挺好,”他望着天花板的眼神有点忧郁,“但还是没啥安全感,我想等我大学毕了业,进了公司,其实也就是个螺丝钉。只不过他们在线上打螺丝,我在办公室里做表格,没太大区别。”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问。
“说起来就太虚无缥缈了,”他说,“不用为生计发愁,自由简单,要是能每天看自己喜欢的书,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更好了。我还是挺喜欢校园生活的,不用拼命读书那种。”
“你也没拼命读书过,上学期末翻墙头就是你提议的。”
“那是我聪明!”季一冲忽然愤慨起来,“智商高懂么!远打布鲁诺,近灭爱因斯坦!谁让我看什么就会什么呢?站在高处的人真是孤独啊……”
我明白他是为了让气氛活跃起来才这样的,他第一次话这么多,似乎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可我知道还没有,他心中藏着一整个世界。
我太清楚心里藏东西的人什么样了,就像我心里那个树洞中的小熊。
“听点歌吧,”季一冲走到电脑桌边,打开了盒子大小的音箱,拿出了手机,“想听什么?”
“《慢慢喜欢你》。”我下意识地说。
“不用了吧?”他一副哀怨的样子,“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关着门,听这个不太好吧。要是让我读者知道了,会写我们俩的耽美的。”
“什么是耽美?”我说。
“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谈恋爱。”
“你写过?”
“没有,”他滑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要不你陪我谈次恋爱给我点灵感?高富帅的文很受欢迎的。”
“一边去……”我对他的骚话无可奈何。
音乐声从音响中传了出来,声音却不大。
夜色中风从铝制窗户边吹进来,带着飘窗旁的米色窗帘轻轻摆动,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是喷雾喷出的水。
“什么歌?”我问。
“《郭源潮》,没听过?”
“没有,像是你们文艺青年听的。”
“少年!”季一冲有点跳脚,“我是少年!”
“可你长得像张鲁一……”
“你应该羡慕我们这样的,我们虽然长得老态,但几十年后我们还是这样,你们就都鹤发鸡皮容颜不再了。”
“最近写了什么?”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他急忙打开手机,翻出备忘录给我看,“一小段,看看咋样!”
我接过了手机,屏幕略微有点反光,但还是能看得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那段话是这么写的:
“雨果曾说过,一场真爱发生时,在男孩身上的最初表现是胆怯,在女孩身上则是勇敢。其实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于女孩们来说,勇敢也不是唯一的表达。深情会让一个安静的女孩变活泼,忧郁的女孩变开朗,腼腆的变主动,跳脱的变沉稳。如果一个女孩总是蹦蹦跳跳的,在你面前也还是蹦蹦跳跳,那她一定不喜欢你。”
“是你自己写的么?”我抬头看着他。
“毁谤我啊!你毁谤我啊!”他跳脚得像是《唐人街探案》里的坤泰,“我与抄袭不共戴天!”
“谁说你抄袭了?”我无可奈何。
“敏感了,”他说,“职业病职业病。”
“第一句是引用对吧?”
“引用,必须是引用,”他忽然又像是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读书人的事能算抄么……”
“后面的你能想出来?你都没谈过恋爱。”
“刘慈欣写《三体》的时候找到庄颜了么?”季一冲反问。
“唔……”我感觉我说不过他。
“你就说写得好不好吧?”
“你是不是心里有个女孩?”我问。
他忽然沉默了,如同寒冷冬天里霜打的、蔫坏了的茄子。
我感觉我的话忽然刺中了什么,季一冲一直是好学生的样子,被很多女生表白,却都拒绝了。
小魔女曾经揶揄他是不是喜欢男生,这话让一旁的唐小堂连退了好几步。他则一脸淡然地说,恋爱这玩意儿狗都不谈,智者不入爱河。
现在这个时候我似乎碰到了他心里那扇关起来的窗户。
可我想不起来是谁,五班的莫云?文静好学,单从成绩来说简直天作之合。他们班的江姗姗?运动范十足,马尾左摇右摆的没停过。
谁能让临海中学的天之骄子萎靡成这样?
“侍其,你说蛤ma能和天鹅在一起么?”他看着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