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白栀头次感到轻松。
她微笑坐着，眼耳鼻舌身意通通回来，仿佛枯木重生，鲜亮的嫩芽争先抽出。
灯光掠过她的皮肤、音乐流进她的耳朵、同龄人的笑声飞进心窝，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无论美丑，搞怪或嫌弃，都叫她愉悦。
原来，学会放下后，生活也是有滋有味的。
她调皮地加入琴音，一连串清脆的乐声如同她的笑声，两位舞者同时回望，朝白栀扬起惊讶的笑脸，随后舞步更加轻快。
曲终，舞止。
灯光也暗下来。
白栀抚摸冰凉的琴键，轻声叹气，余光扫到角落突兀的人影，转头，却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女孩唇边微笑不减，“就当是错觉吧。”
她当然可以继续对江燃死缠烂打、不死不休，但是现在他很好，她也还不赖，再去勉强，结果就真的只能勉强。
何况继母刘丽和江燃爸爸江卫东的烂事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保持距离，很快，一辈子也就瞒住了。
曾经年纪小，白栀什么都要求个明白，于是总对父亲的窝囊和母亲的强势看不惯，后来长大学会虚与委蛇、口是心非，竟然也觉得儿时的自己可恶，看似乖巧懂事，其实像根刺，落在谁手里都要扎一滩血。
白栀还是那根刺。
只是不再扎别人。
她知道对别人有所求，不如跟自己下棋，输也好，赢也好，都挺好。
……
团体活动楼，一楼卫生间。
这个卫生间位置比较偏，又靠近出口，成了男老师和同学轻松一刻的好去处。
【吸烟处】三个字钉在红墙。
白发男生坐在垃圾桶旁的台阶，沐浴月光，手肘搭在膝盖，食指和拇指夹着一根发皱的香烟。
橘红的光点猛地一亮，又黯淡。
如此反复。
尼古丁随着呼吸进入肺腑，用辛辣抚慰辛酸。
高翰被喷了一身彩带，不停拍衣服。
走过来，瞧到江燃手里的烟，声音骤然变轻，“不是戒了吗？”
江燃吐出烟雾，慢道：“我也以为戒了。”
“你是职业球员，阿燃，不能放纵自己。”
“我知道。”
“舞会开始了，你不回去吗？”
“回去……看癞蛤蟆求偶？”
高翰失笑，停顿片刻，又说：“白栀在，你们高中以前的学神也在，阿燃，你不回去，她可能就和别人跳舞了。”
江燃在垃圾桶中间的烟灰缸用食指戳了戳烟身，一截白灰落下，他笑起来，“跳她的。”
“你干嘛这样？”
“我怎样了？”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高翰难过道，“装什么无所谓，这么大的人了，还指望女孩子来哄你吗？”
“她不该哄我吗？”
江燃抓抓白发，脖子弯到膝间，晃两下。
说实话，他也搞不懂自己。
既想白栀滚远点，又想她死皮赖脸滚进怀里。看她声嘶力竭说爱他、在乎他，他活着好像才有点滋味。
哪怕那些话，不一定是真的。
他感觉生活到处都是谎言。
几个京大学生结伴走过，留下一连串话音和笑声，月光如霜，染白了他们黑色的发。
曾有一夜，花也染白了他和她的发。
那时只是互相取笑，不懂白头偕老是多壮烈的奢望，尤其对还在念书的学生来说，几乎是道诅咒了。
江燃声音如常，指间的烟却在抖，“我总是做梦追我妈，怎么也追不上，后来又做梦追白栀，还是追不上……我他妈累了，不想再追任何人，想她回头追我，不行吗？”
高翰猛地吸鼻子，声音怪响。
江燃伸肘撞他，“搞什么啊，老子都没哭，你哭个屁。”
高翰坐下来，借着江燃的手也抽了口烟，“不追你就不累了吗？”
江燃偏头，桃花眼泛出莹莹水光，“不止累，还他妈苦，要不然坐在这抽烟干嘛？她又不喜欢我抽烟……”
男生说着声音变低。
高翰正要张口，江燃截住，用小时候讲悄悄话的语气说道：“而且我看同学老师都很喜欢她，她现在不只是校花，还能挣钱，不会再受欺负了……我在不在身边，作用都不大。”
他不再是她唯一的依靠，就连挽回都这么敷衍……不过她过得不错，也挺好。
烟烧到尽头，再没有了。
江燃将烟头按进垃圾桶，站起身。
高翰坐着，不肯起。
江燃使劲拽他，两个大男生在门口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高翰捧住江燃的后脑勺，靠在耳边说道：“我懂你的意思，一别两宽嘛，就当陪我，我们去舞会请两个姑娘跳跳舞，你知道我的，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学霸。”
江燃推不开，耷拉着脸回到舞会。
第136章 难抑
男男女女基本都结对子了。
张同叫住两个眼熟的学妹，就等他们回来呢。见两人进来，立马介绍学妹给他们认识。
高翰个子高，长得也周正，学妹很满意巨无霸学长的介绍，抓住人的手就迫不及待进舞池了。
高翰脸都红了。
张同拉着另一个学妹期待地看着江燃。
江燃冷道：“不会跳。”
张同，“……”
女孩子见是江燃，脸红的跟什么一样，听到不能跳了，登时哭着冲出去，张同只得提臀去追。
好不容易劝住，张同越想越不对劲，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哎哟，怎么忘了，江燃只喜欢自己的小青梅，介绍其他女生肯定黑脸啊，刚夸两句白栀还不耐烦呢……”
傻不愣登的张大队长为将功赎罪，拨通曲薇电话。
曲薇正在百货商场shopping，接电话很没兴致，只是无聊地应付，听到江燃参加舞会，忽然问道：“你们京大的校花白栀也在，是吗？”
张同，“是啊。”
曲薇，“我知道了，同哥，这就来。”
……
白栀没有弹琴。
不知道去哪了。
江燃坐在角落的折叠椅，跟酒吧保安一样，了无生趣地盯着舞池里蠕动的癞蛤蟆。
没多久，他找到她了。
白栀跟个矮冬瓜女生在跳舞，她本来就够矮了，矮冬瓜女生更矮，两个矮冬瓜混在人群里，简直大海捞针，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跟女生跳有什么意思？”
江燃嘀咕一声，又想，她要是跟男生跳，简直更没意思。
音乐一换，主持人举起话筒，请大家交换舞伴。
陈舟站在舞池边缘，跟随白栀和矮冬瓜女生的舞步，悄悄变换位置，主持人一发出指示，他几乎就正正停在白栀身边。
矮冬瓜女生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笑着说道：“白栀学姐，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谢谢你教我跳舞。”
小学妹松开手。
陈舟朝她点头致意，立马替上。
大手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一下子就捉住了白栀柔软纤细的手。
“栀栀……”
江燃一震，猛地冲过去——
平静的舞池忽然搅乱，白栀望去，江燃下意识抢过别人的面具，同时也抢了人家的舞伴，蒙混过关。
痛失面具的大一新生，一脸茫然地躺在地上。
“喂！你干嘛抢我……”
江燃一个眼神，新生夹起尾巴就跑。
音乐重新响起，重新结对的男女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江燃根本不会跳这种叽歪交谊舞，个子又高，下脚又狠，一连踩了好几下舞伴的鞋。见他是个极品白毛大帅哥，对方为了美色，脸都忍成猪肝色，但是……好痛，真的太痛了……半路抢来的舞伴终于痛喊出声。
“你不要再踩我了！！！我的脚脚都要变成扁平足了！！！”
四周传来揶揄的低笑。
江燃皱眉，“你男的？”
舞伴，“……”
江燃拎他衣领，“好好的男人穿什么狗屁裙子？”
舞伴，“要死啦，臭直男！”
江燃冷笑一声，“我看是你想死”，说着拎起人当保龄球直接往陈舟甩去。
陈舟为保护白栀，没敢躲，硬生生用高壮的身躯接住了横飞而来的女装大佬。
纱裙底下穿四角裤，混进来装女生找男人，不怪被打。
陈舟的反应跟江燃差不多，甚至想给这货再来一次空中飞人，让他长长教训。
白栀一脸稀松平常，弯腰问道：“没事吧同学？”
女装大佬哗地流下一行泪，感动得不行，要去握白栀的手，一口一个“姐妹”喊得人头皮发麻。
陈舟眼疾手快摁住，给白栀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架起人出去。
大家踮脚看热闹。
一个脑袋伸得比一个长。
戴着面具的某白毛罪魁祸首，没事人似的飘过来，默默拉起女孩的手。白栀闻到熟悉的气味，抬头想确认，他却拥着她的背，死死往怀里摁，不允许她看。
四步一转身。
白栀终究出声：“你怎么来了？”
江燃没作声。
白栀又说：“我们跳不合适，你松手吧。”
江燃继续闷着。
仿佛只要他戴着面具，不承认自己是江燃，这支舞就只是陌生人之间一次无伤大雅的相逢。
明明球打得很好，跳舞却很笨。
好几次要踩到她的脚，搞得白栀心惊胆战。
她挣不开，索性脱掉高跟鞋，踩在他的球鞋鞋面，随便他爱怎么舞就怎么舞。
江燃好像笑了声。
白栀不确定。
陈舟回来，没找到人，只找到舞池中遗落的两只高跟鞋。
江燃带白栀在舞池边缘，手在腰间，越勒越紧，话却一句也没有。白栀眼角发红，僵硬的双手终究是无法违抗本能，慢慢、慢慢抚上男生后背，他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低，可背却比以前结实。
她的少年长大了。
白栀的手抚上后背，江燃抱得更紧了。
笨拙的舞步消失，他原地站立，狠狠抱她，一言不发。
斑斓的灯光游来游去。
她说：“江燃，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
白栀叹气：“你不说话，我要怎么懂……”
他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江燃。”
白栀一僵，没见过这么嘴硬的死鸭子，低声道：“那请放手。”
某人的嘴巴又死了。
陈舟找过来，拎着奢侈品袋子的曲薇也气汹汹进来。
陈舟抬手给江燃一拳，紧接着又是结结实实一拳。
江燃晃了晃，就是不撒手，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再重点儿。”
曲薇拎着袋子扳江燃的手，连根指头都扳不开，于是扔掉袋子，转头给了白栀一巴掌。
啪——
彩灯消失，白光亮起。
舞池停滞，众人纷纷惊愕地看过来。
曲薇脸上哭出两条粉痕，指着两人骂：“江燃，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我用命救你，你背着我跟她出轨……我跟了你两年，整整两年啊！！！你就这么对我？！！”
第137章 相认
四面八方的议论声如浪潮袭来——
“咦，那不是白栀吗？”
“她跟谁抱在一起啊，白头发，有点眼熟哎。”
“就是我们学校请回来打联赛的那个 NBA 球星啊，Caesar，好像叫这个。”
“我的天，白栀原来是小三？她喜欢这种四肢发达爱装逼的款儿？”
“哎，你不懂体育生的好。”
“哇……那个女生哭得好惨，天呐，渣男和小三也太过分了吧。”
曲薇又要去打白栀。
这回江燃握住她的手甩到地上，“你他妈够了没？我跟你早就两清了。”
曲薇跌倒在地，崩溃嘶吼：“给钱就行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你进了多少趟医院，我躺在手术台哭的时候你只知道去找她……”
众人倒吸口凉气。
这个女的还为Caesar堕胎……么。
牛逼。
白栀听不下去了，她踮脚，伸出双手捧住江燃的脸，“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们才是真正的两清，互不相欠。”
江燃扯掉面具，擒她下巴，“我跟这个女人根本没关系，你不信我？”
白栀笑起来，“你信过我么？”
江燃弯腰，紧张地盯住她，“好，我不问你当初为什么抛下我……白栀，我只要你告诉我，跟陈舟做过吗？”
白栀笑得更加璀璨了，脸上浮现屈辱的手指印，“当然做过，我本来就喜欢他，喜欢当然要做，不是么。”
……
江燃松手，然后又突然暴起，冲向陈舟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陈舟拍打他的手，撬不开。
高翰来拽，拽不开。
张同召集男生帮忙，七八个人都扯不开，陈舟面色涨红在地上不停蹬，曲薇都吓傻了。
她知道江燃脾气暴躁，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真的会杀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怎么能有人疯成这样？
嚯——
白栀抓起装饮料的玻璃杯，猛地朝他泼去，一字一顿，毫无转圜，“江燃，你给我滚！”
江燃满脸都是水，头发沾湿、睫毛沾湿，曾经潋滟风华的桃花眼失神地望着白栀。他伸手抓她，她却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说一遍滚还不够，竟然又说了一遍：“滚——”
陈舟爬起来摸着脖子不停咳嗽，眼睛都充血了。
他明显害怕江燃，却还是挡在白栀面前，防备地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白发男人。
失焦的桃花眼忽然滚出泪来。
她不仅喜欢别人。
跟别人睡。
还叫他滚——
江燃脸一皱，恶狠狠道：“白栀，白栀……我要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极致的爱带来极致的恨。
他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什么未来，去他妈的未来。
什么梦想，不过是一点无聊的消遣。
什么爱……世界上存在爱吗？为什么上天要造这种谎？为什么要派她来折磨他？
江燃挣开众人，不顾一切抱住白栀，撕她衣服，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不要脸，是不是这具浪荡的身体，只要寂寞了，随便是个男人都行。
他要看看皮囊之下，她白栀究竟有没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