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只是……”小爱眼睫垂下,似是深深吸了口气,本就没剩什么肉的双颊更显凹陷,浑似个灰败的骷髅。
“小姐当年虽一直调查此事,无奈势单力薄,并没查到任何实质证据,季博识四处寻我,不过做贼心虚,夜长梦多而已。”
闻言,简云桉心口的气泄去大半,来之前她想过小爱可能不在埋葬蔡氏的这座山,那样好歹仍有念想。
所谓的“证据”压根不存在,她是真的始料未及。
小爱甚至卞遵都沉默下来,山上远人烟,所闻惟不谙世间事的蝉鸣,以及蒙面人们鼓点一样直敲在心尖的脚步声。
或坚硬或松软、或洁净或脏乱的坟冢间,蒙面人来回穿梭,丝毫不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有些石碑被撞歪,有些墓前时已腐烂的瓜果被撞翻在地,在地面上遗下棕褐色的汁水……
若长眠于这片土地的亡灵仍有魂魄在世间漂浮,大概要吵嚷喊叫个鸡犬不宁。
简云桉在稍高的地方,位置站得刚刚好,不会太近只能看到局部,也不会太远导致视物不清,她冷眼睨着蒙面人的匪盗行径,突然想代替这些亡灵鸡犬不宁地大闹一把。
“没有证据,我们就空手套白狼造一个出来。”简云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人都来了,不用用岂不辜负了人家的美意,先撩者贱,都是他们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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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后。
火光在山上燃起,呛人的黑烟蔓在天空,吸引了山附近不少百姓的注意。
大兴皇帝爱民,前来灭火的侍卫很快赶到,正与匆匆撤走的蒙面人打照面。
蒙面人并非都是傻子,见着了火,知道侍卫要来还不快逃,只是卞遵在小爱教导下将山上环境摸了个大概,利用地形遮掩很争气地拖了蒙面人大军半炷香时间。
这群蒙面人被交给刑部审讯,一个个功夫虽不高,嘴倒硬得很,应是被季博识牢牢捏住了软肋。刑讯室里整日鬼哭狼嚎,都没一人泄出半字。
因事关简云桉,景星延对此案盯得紧,不时去刑讯室转一圈,每回从那儿回来都要少吃半碗饭,几日下来人都清减许多。
简云桉摸着他刀削斧刻般的面部棱角,不豫埋怨:“本来就长得不近人情,还把硕果仅存的那点温柔相瘦没了。”
当晚,景星延狠狠让她体会了把什么叫“温柔”,简云桉整个人几乎化在“温柔”里,再不敢乱说话了。
隔天卞遵传来消息,揭秘尾随简云桉上山的蒙面人是季博识的杰作。
那日荒山上,卞遵出剑时有意避开一名蒙面人的要害,之后一直派人远远跟着。
蒙面人很警惕,在外逗留多日才回季家复命,可卞遵的人更耐得住性子,还是发现他翻进了文良侯府的高墙。
“温柔”过后神清气爽的景星延精力充沛地亲自对囚犯们分开审讯,谎称已有人招供幕后者是季博识,若谁还能供出更多细节可减轻牢狱之灾。
他拿着从每人口中诈出的东西在各刑讯室间乱窜,历经两个多时辰的群体式诈骗,总算拼凑出一份完整供词。
季博识被请到刑部喝茶。
“文良侯派人跟着我夫人上山做什么?”景星延官职比季博识低,今日处在审讯位,不卑也不亢,面对老毒蛇没弱了气场,表面尊敬还恰到好处。
季博识作恶多年,自也是瞎掰界的一把好手,分毫不惧:“侍郎误会,听闻那座山近来频有盗墓贼出没,我派人前往清剿,恰巧碰上景夫人,说来也是缘分使然。”
“是么?”景星延目光幽深,表情颇具深意:“可我听夫人说,侯爷的人放火把她要找的证据烧了。”
季博识冷笑:“侍郎莫欺我老糊涂,火是谁放的我们大家心知肚明,再者说……景夫人要找什么证据?真有这份证据么?”
被有意放走的蒙面人显然把荒山上情况悉数告知了季博识。
“侯爷莫急。”景星延低头笑笑,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把怒火敛敛。
季博识性子毒、谎话连篇但性情急躁且应变能力不足,容易被套话。
景星延顺着问:“侯爷怎么知道没有那份证据呢?难不成我岳母之死侯爷也是知情人?”
“小子休要胡言!”季博识理智回笼:“污蔑朝廷命官乃重罪,说话前想想担不担得起后果为宜。”
景星延面色不变,轻拨茶盖在杯沿磕出一声声脆响,扰人心神。
“我特地叫侯爷过来,自不会仅因这一件事。”他被茶水湿润了的唇轻启,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朱阴其人,侯爷可还记得?”
季博识面对景星延一个小辈莫名心绪大乱,正端起茶杯压惊,闻言老手一颤,连杯带盏竟一并翻落在地,滚烫热茶四溅,他金贵的袍摆被打湿一角,像藏纳不住的污垢。
他全然没理会这段小插曲,注意力全在朱阴上头,嘴唇翕动半晌,连声喃喃:“他……他不是早就……”
“侯爷别怕,朱阴早就死了,大概您也只能在噩梦里跟他叙叙旧。”景星延使坏停顿少顷,静待老毒蛇的心脏缓缓落回原处,而后才开口闹着玩似的又把它吊起:“只是您这回做得不够绝,斩草忘了除根啊。侯爷当谁都像我那枉死的岳母一样,没留下任何证据就草草遇害么?”
朱阴即是一个在十年前断掉的“风筝”,景星延确也做到让残骸说了话。
有些“风筝”毕生追名逐利,向着四面八方纷繁的外物而飞,过程中将自己撕碎,尸骨无存;而有些——更多的一些心中是有牵挂的,这份牵挂就成了他们血肉淌尽后滞留世间的骨头,孤独却坚*挺地支撑一年又一年。
朱阴的“骨头”是他在青楼的一位相好,当年为着高额的赎身费,他替季博识做了许多错事,之后他自感季博识杀心已起,事先给相好赎了身,想带她走又觉她跟着自己并不安全,于是哄着她约定好会面地点,把人送离了京城。
临走时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季博识的把柄尽数交予相好,给她留下了关键时刻的保命筹码,不想却在这等不关键的时刻迟迟派上了用场。
相好没有在约定地点等到朱阴,惦念他至今,一晃许多年。她有多恨季博识,对景星延就有多配合。
季博识行过的恶事就像世间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他自恃权势,以为雪落后不久就会化,事实上也确实化了不少,知情人被他一个个铲除,而与此同时又有了新的知情者。欲望不断疯长,雪也越下越大,无法收敛,终于,下得化不掉了,地上覆了厚厚一层,他深陷其中,崴了自己的脚,一味责怪雪化得太慢,不知反省这因是自己种下的。
季博识人在河边走多年,对一些意外境况自不会全无准备,他虽被朱阴抓了些把柄,但朱阴只是把四肢发达没念过什么书的刀,在他那儿连人都不算,更不够格知道太多,那些把柄固然能让他痛,却不至动摇根本。
他强自定下心神,俯首拾起地上碎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枚锋锐瓷片割破他的指尖,几滴血珠涌出,隐隐的疼将大脑刺出几分清明,还有点变态的快意。
来之前他吩咐过心腹若他许久不回,记得清理掉不该存在的东西。
只要根基不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季博识仍旧高不可攀。
季博识不知道,在他来刑部的时间,藏匿“不该存在东西”的地方早被他的神婆女儿翻了个底朝天。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了,我知道我这篇写的不好,暴露出许多问题,我以后不会再犯了,真心感谢每一位读下去的读者
第48章 初夏
“丁日巳时……”季夏念念有词:“丁乾戊坎己巽门,乾卦西北向……”
她将一个特地订做的超小型风水罗盘握在掌心,屏息静气循着指针指引偷偷摸到文良侯府西北角上锁的旧屋。
屋很旧,但锁很新,季夏试着一扯,还挺结实,巧神棍难为无钥匙之门,无法,她只得绕到屋后守株待兔。
这一守就是一个多时辰,她站得腿疼,阳光下两眼也有点昏花,正疑心自己在算正缘一事上花光了福缘,算错了季博识藏东西的位置,远处总算有个芝麻大的人影出现。
那人行止规矩可瞧着莫名猥琐,步伐有意稳重,鬼鬼祟祟的眼神却四处乱瞟,跟季博识面上一套眼中一套的做派颇有种一脉相承的相似。
季夏屏住吸,等那人走近,脚步没声地将一早备好的迷魂散一股脑扬过去,拿到钥匙进了旧屋。
恶人若单独行事,自不会留存证据授人以柄,可他们偏喜欢结伴作妖,面上共分一杯羹,背地谁也不信谁,都得把作案证据妥善放起来才安心,宁肯担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也得牢牢揪住对方的小辫子。
季博识在刑部见到季夏时,第一反应是怀疑倒霉的心腹反水,紧接着又怒骂季夏不孝,断送整个家族的生路。
总之他做的都是对的,都怪手下人蠢、揭发他的人错。
“不孝女!家门不幸!当初就不该让你回来,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季夏手里都是真正能要他命的东西,季博识双眼血红,嘶声怒骂,从前还装装朝廷命官的人样儿,此刻原形毕露,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耷拉下一绺,活像个老疯子。
“父亲,”季夏轻轻淡淡,与平日唯一的不同就是说话时她没有笑:“当初你把我拱手送人时,没能记起我是你的女儿,现在就也不要再多此一举地记得了。”
季博识闻言一怔,季夏呈上的一摞证据里其中一份即是他当初卖女儿换来的,此事已过去太久,他子女众多,季夏也不是什么稀罕货,以致他险些忘了。
记起当年事,季博识悻悻哑声,总算从这份后知后觉的报应里尝出几分因果循环。
季博识及这些年来成摞的证据被一并移交大理寺彻查,此事闻珺楚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摞证据里不乏他的大名,他在劫难逃,垂死挣扎亦或束手就擒只不过体面与否的区别罢了。
闻珺楚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起身时将满桌书卷扫落在地,偌大动静带动案几上封存已久的一幅字掉了下来,泛黄宣纸上写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墨迹已干了多年。
他忽然记起初入官场时的抱负,与今朝处境比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从何时开始变的呢?
是否人在往上爬的过程中,无可避免会失了初心?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从外被推开,闻珺楚姗姗来迟的反思戛然而止。
闻怀初白衣落拓,头发半束,神色漠然,一进门先跟地面上的字打了照面,不由冷笑一声。笑声很轻,闻珺楚听者有心,却觉甚是嘲弄。
闻怀宁死后,闻怀初变得寡言,一门心思培植势力为报仇做准备,动辄宿在办事的地方,不常回家。闻珺楚公务繁忙,也分不出多少精力管他,父子二人上回这样相对而视还是岁末年关。
今时今日,两人眼里的东西到底是不同了。
“你笑什么?”闻珺楚先一步开口:“我不是个好官,你就是么?你敢说三年来你拼命往上爬是为着报国护民?”
“我确不是君子,但也绝非小人。”闻怀初看着父亲,似乎每回看他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闻怀初生母早逝,又没有娶妻,于他而言,父亲便是生命里至亲至疏的存在。闻珺楚一人千面,他似乎从未能看清过。
“我怀着坦坦荡荡的私心,做着蝇营狗苟的经营,我是算计人心没错,但我还有心。”闻怀初目光陡然凌厉:“我不像你,能毫不留情拿亲生女儿的命为贪念献祭。”
“我承认,我对不起怀宁,不配做他的父亲。可余肃那个活在家国大义梦里的老古板必须稳住,假意结亲是最好的法子。”闻珺楚心狠之处正在于此,他认错,但不悔。
“那花轿里的异香是怎么回事?你要给季博识栓狗链子,用什么法子不行?”闻怀初越说越恨,恨闻珺楚无情,恨自己无能,也恨这乱七八糟的命。
“怀初,你小时候爹不是教过你么?”闻珺楚语气堪称凉薄:“任何事但凡决定做了,就一定要干净啊。”
盯着他的人那样多,若只是将闻怀宁偷偷送走,难保哪天她行迹败露,引有心人起疑,再顺藤摸瓜查出这些年来被粉饰太平的腌臜事。
惟有死人最易掌控,也最安全,成大事者怎可拘于小节?
最后一丝期待在闻珺楚话中湮灭,闻怀初的滔滔怒气平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父亲,我没有什么要同您说了。”
闻怀初转身,五内冰冷,把身体冻得僵硬,迈步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左脚正踏在掉落的那幅字上,将“君子”这一笑话碾得稀烂。
闻珺楚望着他的背影,胸口莫名有一丝悲伤溢出。
“孩子……”在闻怀初走出书房之前,闻珺楚叫住他,喉头发紧:“夏日将尽,相府秋景萧条,我走以后,找个人陪你过吧。”
闻怀初没有答话,他静静走到门外,险些被血红残阳灼出泪来。
太阳西沉,白昼奄奄,即将入夜的相府从此仅剩他一人。
闻珺楚顶着落日自己去认了罪,问什么答什么,所求唯祸不及子。
此等大案很快被皇帝知情,大兴皇帝仁慈,不兴株连九族那套一刀切的血腥刑罚,只判了闻珺楚、季博识二人秋后问斩,闻、季两家家财充公。
余敬笙托景星延将余肃生前的手书呈给圣上,那是闻、余两家商议结亲前余肃意欲自首时所写,言辞恳切,痛悔真诚,打动了皇帝那颗仁慈的帝王心,命人张贴于闹市,也算给这位已故三年的余大人小小洗白了身后名。
涉及两位朝廷要员,京中格局大洗牌,此事沸沸扬扬闹了月余总算落幕。
相府跟文良侯府双双被抄,闻珺楚跟季博识枉费心机揽下的财物终究没能留住,季夏望着一箱箱珠宝金银被官差抬走,在一片哭闹声里摇头喟叹“命里无时莫强求”。
此话对她同样适用,季家视她作白眼狼,不再留她,兜兜转转,她再次成了无家可归的天地一沙鸥,背着单薄的行囊转身踏出侯府大门,却意外走进闻怀初的视线。
闻怀初穿了件红衣,和他们新娘冢初见那夜的喜服是一样颜色,负着手立在初秋萧萧的风里。
是她亲手算出的命定良缘。
“我,闻怀初,以前是个万花丛中过的潇洒浪子,但片叶没沾过身,今年二十二,尚未婚配,已有成婚打算,承诺就此从良,不纳妾,不收通房,入夜前必归家……”
他将那晚季夏问过他的话一一重新回答一遍,一口气说完一长串,随后难得紧张地摸了把后脖颈,问她:
“季夏,‘夏始春余,叶嫩花初’的时节过了,你还愿跟我走么?”
不知是不是最近经历了太多,季小神婆今日泪腺格外发达,她想要开口,喉头却微哽,带着声音变调。幸而她不是扭捏的女子,当即三步并两步跑到闻怀初身前,执起他的手紧紧握住,用行动告诉他她是愿意的。
闻怀初带着才被母家扫地出门的季夏来到他们两人的新家。
往事已矣,日子犹在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