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士兵还有所犹豫,陈勇便就出声命令说:“愣着干什么?夫人把自己的水让出来给你,你难不成还要和夫人客气?”他看了一圈坐在防空洞里的兵们,没发现军衔高的,便大声问:“你们是哪个连的?连长人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人回答:“飞机砸大炮下来,大家伙儿都走散了。别说是连长,就是司令员我们也不知道躲在哪儿呢。”
“长官!我们会不会吃败仗?”可能是气氛实在是太压抑,有人憋不住了,便站起身直接问陈勇。
“是啊。吃了败仗的话,我们会不会死?”心里预感不好的人将心中的焦虑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
都说到生死了,别说是在场的士兵们,就是商彤霁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消极。她看向陈勇,虽然问不出那样的话,可她的眼睛却在传达着她的不安。
负面情绪最是能感染,陈勇也有些焦躁。他强迫自己镇定,并很是铿锵有力地大喝训斥道:“都想什么呢!出来打仗,还怕生怕死?都是大老爷们儿的,一个飞机就把你们镇住了?真是叫人小瞧!”说罢,他将腰间配枪掏出,迅速上膛。他高举配枪,对着防空洞的顶部就是连发三枪响的。
“是男人,别说是一架飞机,就是十架百架飞机,都他娘得拿着枪跟他干!”他用力踩着军靴,走到中央。眼神凌厉地看着刚才被枪声吓到的兵,狠厉地继续说:“都快打完了,现在不卯着劲儿干,之前可就都白忙活了啊!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脑子里就装3个字:干赢它!”
在商彤霁的印象里,陈勇一直就是个腼腆的男孩。她见到的他,从来都是笑嘻嘻,做事情不紧不慢很有条理。就在刚才,那三声枪响让她对他完全转变了印象。他或许从来都不是男孩,只是她从未真正地接触过而已。或者说,她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第103章
一个小时应该是很快就会过的,可商彤霁却感觉自己过了半个世纪一样长。她坐在防空洞里面,频繁的震动和泥灰洒落已经让她习惯了。她看着陈勇在防空洞里担起长官的角色,指挥着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做事。她心里在想,也许,她穿越的意义可能会在这一场战斗中找到答案。
“夫人呢?”秦汉嶙在空袭结束后,第一时间从自己的防空洞那边赶来。他走到商彤霁这里,拨开人群,寻找她。
商彤霁听见他在找她,她便理了理头发,将头发里的灰拍去。她走到他的面前,发现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脏污。伸手替他掸去肩头的泥灰,她拍了两下,发现那些脏的都是油,根本拍不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油,但是能猜到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因着气氛的紧张与压抑,她收起了她的脾气,询问他是否安好:“我没事,陈副官一直在照顾我。你呢,你还好吗?”
秦汉嶙仔细观察她,发现她就是有些灰头土脸,其他的倒还真没什么。他松了一口气,摇头回答:“我也没事。出去吧,外面消停了。”他握上她的手,带着她往防空洞外走去。
就像是战争电影里所展现的画面一样,轰炸过后的军区已然面目全非。‘新鲜’的焦土正在冒烟,伴随着残垣断壁,它们似乎在残酷地宣告:这里刚刚结束了一轮惨烈的空袭。
商彤霁走到地面上,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一句话,而脚步也似乎因为眼睛里所看到的震惊而停滞了。“带来的东西都还在吗?”她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脑袋里嗡嗡叫,战争世界里的脆弱远比她想象的更甚。也许,脆弱的不是眼前的世界,而是她自己。
秦汉嶙感觉到了她的不适应,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回答说:“保住了一大部分,大家都尽力了。”他在和刘长青躲进防空洞之时,正好遇上搬运物资躲避的兵,他帮着一起搬了不少。
“那就好。”商彤霁原以为这一场轰炸会把一切都给炸没了,没想到还能保留下一些。她往台阶下走了两步,泥泞的焦土不知道是混了什么,高跟鞋踩在上面又软又滑。她险些滑倒,好在身后有秦汉嶙扶着她。
“小心一点,刚炸过的地不好走。”秦汉嶙替她将路上的阻碍往边上踢开,好让她落脚。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的波澜其实不比商彤霁少,只是他不能说。
地上到底混了什么?也许是油污,也许……是人血。商彤霁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脚边有一只手掌。焦黑的颜色和僵直的指关节虽然恐怖难看,可却也不难辨认,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她试图去寻找这只手的主人,但是手腕的断面让她确定,它就是一只‘孤零零’的手。
倒吸一口凉气,她侧过脸不敢多看,手下意识地抓紧秦汉嶙的大掌,低声问:“死了很多人吗?”
秦汉嶙也看到了那只手,他心里没有害怕,就是可惜。他清楚,其实这些人本不应该死的。“陈副官。”他叫来陈勇,示意他把那只手给捡起来。
陈勇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照理来说他应该很疲惫,可他现在一点儿困意都没有,整个人是说不出木然还是愤怒。他的情绪也被推到了顶点,那浓烈又久违的血腥味让他一直沉默着。直到秦汉嶙叫他去捡断手时,他才意识到他是在愤怒。
“少帅,军区已经被炸成了废墟,住人是肯定不行了。您看,您是原地扎营,还是退到后面的防线内安顿?”他拿着断手,走到秦汉嶙面前,询问。
“就在这里原地扎营吧,退什么退。叫人赶紧清理一下,碎石破木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扔,尽快扎营。还有,你一会儿见到刘长青,你和他说让医务兵去把断手断脚都收起来。死了的就给拼个全尸穿上衣裳,也好让人体面地走;活着的,要是少了胳膊少了腿想去找一找的,也可以。”秦汉嶙很果断地给出答案,他的意思是他绝不后退。“赶紧把部队整合起来,即刻应战。”
陈勇立定站好,他一手拿着断手,一手敬礼,声音洪亮地回应:“是!少帅!”
商彤霁站在一旁,她听着秦汉嶙的简要安排,疑惑地问:“你不是说这一次你不打仗的吗?”她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只是现在的情况和他之前说的实在是太有出入了。她草草地扫了一眼周围,并又问:“那个钱司令呢?”
秦汉嶙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他将她搂抱入怀,摸了摸她的后背,就当安抚了。“钱司令呢?夫人问他现在哪儿?刚刚敌军轰炸的时候他跑了,现在敌军炸完了,他总该出来了吧。”他侧头问向陪同在身旁的军官,言语里都是嘲讽。
那军官支支吾吾,他皱眉思索片刻后,回答:“钱司令兴许是在另外一个防空洞里吧,可能在过来的路上。”
“在过来的路上?哼。”秦汉嶙冷哼一记,一边带着商彤霁往外走,一边讥笑说:“是钱司令年纪大了腿脚慢,还是这条路比较远?要是年纪大了可以和大帅申请颐养天年,要是这条路比较长,那看来还是他效率不高啊。”
“额……这……”那军官被堵了话语,他被怼的一阵尴尬,表情实在是窘迫。他也不知道钱正康去了哪儿。自从这场仗开始,钱正康的行为就一直很怪异,并且处处都透露着不合群。
“秦少帅!”刘长青小跑着从临时搭建的医务帐篷那边过来。他浑身都是汗,汗水混着泥灰从额头流下,直至他的眼睛。来不及细致地擦拭,他抬起眼镜腿儿,用相对较为干净,其实也很脏的手背去抹眼睛。他一边弄,一边眨眼缓解不适,说:“人手不够,估计还要一倍的人才行。”他指的是医护。
商彤霁看到他的眼圈周围在被擦拭后并没有变干净,而是又添了一些红褐色的血水印迹。她知道这应该是伤兵的血,或是搬尸体的时候沾上的。纵使来时,刘长青不着调儿,可真当上了战场,他的言行里都是尽责。
“我来帮忙,行吗?”她并非是只知享受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想自己能搭把手就搭一把吧。毕竟,硝烟无情,人命置于战争中实在是太过于脆弱和渺小。
刘长青想都没想,他连连点头,答应说:“行。”只要是个人就行,医务兵和护士实在是太紧缺了。
不同于刘长青的干脆,秦汉嶙犹豫了一下。他看向商彤霁,想到她刚刚看见断手时的害怕,心里很不放心。“你行吗?空袭炸伤是很骇人的,而且,你也没有学过医护……”
“能有人帮忙就不错了!你别舍不得这个,不放心那个了!赶紧地,你想个办法去督军府那边打审批,再来一车医护和药物添上!”刘长青打断秦汉嶙,他指向不远处的帐篷,无奈地说:“秦少帅,我麻烦你去清点一下人数,行吗?我不夸张地告诉你,我那边是死人比活人多,断手断脚的都算是轻伤了!”
说到此,刘长青是说生气了。他将愤怒倾泻而出,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比他级别高,他秉持着医者父母心的职业精神,痛惜地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他们不是被炸死的!是被你们这种长官给活活害死的!”
他明白,权力的斗争最终会以人命作为垫脚石,一步一步就像是血脚印一样,攀登至高峰。可这是应该的吗?社会进步,人伦道德变革,难道为的就是将人命视为草芥吗?
秦汉嶙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与其去气钱正康不作为,不如去气他自己没有坚持来亲自打这一仗。今天的惨剧他自认为他难辞其咎。他想,他但凡坚持了,哪怕秦观啸下军法处置他,也好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你当心点,累了就休息会儿。”他松开握着商彤霁的手,搂了搂她的肩,便就转身往反方向离开。
他的情绪很低落,商彤霁转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沉。
“走吧,夫人。少帅去处理他的事情了,你也别在这儿干站着。我那边忙得很,你抓紧些。”刘长青见秦汉嶙把商彤霁给他了,他便就立马催促她。
“刘医生刚刚说话有些重了,你不该那样说他的。”商彤霁跟在刘长青身后,秦汉嶙的落寞和自责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散不开。她好像就是在刚刚的那一刻明白了,成年人的世界里真的有很多说不出口的无奈。
刘长青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谁让他是秦观啸的儿子呢。忠言逆耳利于行,该他受的,一样都逃不了。”
第104章
医务营里的血腥味重的让人害怕。商彤霁还没进去,就见里面的医务兵推着装尸体的小车从门里快步出来。她就与它们擦肩而过,看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她害怕了。这不比阿杜死在秦公馆的那一次,这次是她真正地在面对什么叫做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别愣着了,赶紧进去。”刘长青不知道这位少帅夫人到底是犯的什么‘病’,走路总是磨磨唧唧,并且面孔上的表情也是一愣愣的。不知她到底是知冷了,还是知热了。
“哦,好。”商彤霁被喊叫回神,她赶紧收回目光,跟着刘长青进去。
里面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或是护士服,她这一身剪裁合适的深色旗袍倒是显得突兀了。可能是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们都没工夫去在意她的不一样。
“妹子……”一声嘶哑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并且带着一下黏腻的触碰。
黏腻的触碰是温热的,商彤霁的手腕在感受到这一下触碰后,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个叫她的人。那个人除了眼睛鼻子和嘴是露出来的,他满脸都是纱布,纱布上还渗透着血水。也许是怕被炮弹炸开时的滚烫气流所灼伤的皮肤会粘上衣服从而导致感染,他的上半身没有被子,也没有衣服。倒是他的大腿以下,盖上了一件已经被炸得有些发黑发烂的军装。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将手腕上的血用另一只手擦去。蹲下身子,她尽量让自己的头靠在他的枕边,这样好仔细地听清楚他要说的话。
那人发现有人和他说话了,他便努力侧过脸,提着一口气,问:“劳累妹子帮忙看看……看一下我的腿……它还……还……在不在?”
顺着他说的话,商彤霁的目光看向那双被军装盖住的腿。她突然搞明白了,为什么军装会被盖在下身,而非上身。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想去帮忙看看,但却害怕。她害怕自己看了后会做噩梦,也怕坏结果会让他失望。
“在呢,你的腿好着呢!你好好地养,护士给你换药不要怕疼,过几天你就下地走路了。”刘长青接替商彤霁,回答了那个士兵的问题。同时,他一把拉起蹲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她,将她拉到堆放医药的地方去说话。
“他让你看,你就给他去看?你还真当他不知道自己的腿都炸没了?”刘长青压低嗓音,凸着眼睛厉声与商彤霁说。
商彤霁挠了挠发痒的头发,震惊地问:“都……都没了?”尽管她知道战争残酷,但她在身临其境时还是会有迟疑和无措。看着刘长青一脸‘明知故问’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刚刚露出犯难的神情,那样会影响伤兵的求生意志的。
“对不起,我没有经验,给刘医生添麻烦了。”她识相地道歉,暗叹自己还是见得世面太少。
刘长青没工夫在这里做心理工作,他指着帐篷门口的推车,问:“夫人的胆子大不大?”
什么胆子大不大?商彤霁没听明白,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刚刚装了尸体的推车在搬运好尸体后,上头摆满了断手断脚。她吓得面色发白,头皮发麻,赶紧连连摆手后退,果断地承认自己胆小,道:“我不行,我干不了分拣手脚的工作。”她记得秦汉嶙在出防空洞的时候吩咐过要给死了的残尸拼凑全乎。
“这没什么可害怕的,我们是要给活人接手脚。夫人要是愿意,你可以抓紧时间帮忙把能匹配上的挑出来。毕竟,能接一个是一个。”刘长青想劝说她干这个,因为她干不利索护士清理包扎的活,也干不了医生下刀缝合的工作。
“是跟着上手术台吗?”商彤霁在刘长青的解释下,心理接受程度稍微好点儿了。只要不是给死人弄,她还是可以壮一壮胆子的。
“不,在手术台边上。”刘长青看她没有再拒绝,便就从身后的医药品里捧了一堆东西让她拿着。“夫人把消毒药品拿着,你跟着我们的护士长一起处理残肢。记得,无论找不找得到匹配的手脚,一定要做好消毒工作。这样,我们缝合处理伤口也可以快一点。”说完,他就把她推了出去。
不同于商彤霁那边‘热火朝天’的救死扶伤,秦汉嶙这里的气氛是剑拔弩张。他与钱正康面对面地站着,且冷声嘲讽问:“钱司令还好吗?”
钱正康摆正帽子,戴上白手套,装傻回答:“多谢汉嶙的关心,我没事儿。”
“你是没事。空袭的时候你跑得比兔子都快,连人影儿都找不到。”秦汉嶙不客气地回怼,满腔的愤怒就要爆发。
“汉嶙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钱正康也不客气地回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把你带来的钱和武器都守住了,这些难道不重要吗?”
“是,重要。钱司令要的可不就是这些东西嘛。比起把这仗快点儿打完,让兄弟们早些回家过安生日子,钱司令应该更看重你想要的东西吧。”秦汉嶙几乎是在撕破脸皮,今天的悲剧已然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这番话让钱正康拍了桌子,指着秦汉嶙的鼻子,骂道:“妈的,我给你老子面子才叫你一声少帅,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你他妈毛都没有长齐呢,在老子这儿摆什么威风!”他将腰间的枪拿出来,上膛后抵上秦汉嶙的脑门,咬牙威吓说:“你搞了个破娘们儿过来弄什么安抚军心,什么督军府的意思……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呢?老子今天就说明白了,我手上的兵,死了那是他命不好,活了是他牛逼。你秦汉嶙想做我的主意,你怕是胆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