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三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三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三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三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三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
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
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
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三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
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
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
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
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
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
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
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
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
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
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
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
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倘若她与宋枝雨的对话中有何不对,不仅会牵连自身,恐怕还会连累宋枝雨尚在内宫之中的母妃——后来宋枝雨在她口中确信了叶亭宴是她的“入幕之宾”,才敢放心跟她言语。
但她走得太急,忘了同叶亭宴叮嘱两句,万一他漏了一两句给宋澜……
叶亭宴也伸手揽了她的腰,同她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陛下问我,你同宁乐长公主有没有争执。”
落薇心中一紧:“那你怎么答?”
叶亭宴道:“争执自然是有的,长公主到最后都还在记恨甘侍郎择你而不择她的事情,你们不欢而散,长公主在喝我递过去的鸩酒时,还说‘见她如此,我便不后悔’。”
这句话宋枝雨自然没说。
他刻意编造这句话,是为了顺着宋澜的心思,叫他觉得宋枝雨临死前还在执着与落薇的意气之争。
既有争执,又兼忌惮,自然不会吐出什么事情来。
他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瞧见宋澜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欣慰,又似十分惋惜:“皇姐糊涂,这么多年都跟皇后过不去。”
落薇听了他这些话,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却有些怅然:“她……还说了什么?”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你二人失态,我不曾禀告陛下。”
那日他回府,反反复复地想起宋枝雨最后没有对他说完的话。
一句是“我交给了苏絮”。
交了什么东西?二人未必龃龉,托付的便极有可能是牵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可惜她没有说完,这样物品,落薇一定不会告诉他的。
另一句是“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
这句话他实在想不清楚,在书房中坐了一夜,只想出了两种可能。
一是,她早知宋澜和玉秋实的布置,没有阻止。
听起来像是宋枝雨临终有怨的控诉。
另一是,她没有背叛你。
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言语,他想出这句话,先将自己吓了一跳,静谧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叠一声,似乎在劝自己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
可若是如此,“她早就知道”又该作何解,若她没有背叛,难道不应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么?
心乱如麻。
离开汴都之后,他来去南北,苦心孤诣地布置自己的复仇,将当年参与之人以及如今朝中之人的身世经历摸得清清楚楚。
何人为敌须除、何人为友可信、何人不须拉拢、何人日后可用,钱财诱之、权势诱之、同道知己、异心能臣……他回京不过三月,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汴都的政局,熬煎心血、夙夜难寐。
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得心应手。书房中只有关于她的言语,会叫他的心变成窗外夜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息。
落薇听了他的话,好似非常满意,难得主动地凑过来亲吻他的面颊——最近她对他的排斥似乎越来越少了,叶亭宴察觉到了这种转变,却猜测不出缘由。
“叶大人,陛下近日越来越信你了,”落薇在他耳边黏糊地说着,她凑得太近,每一句都能叫他听见停顿的气声,“假龙案没有罪魁祸首,宁乐一事又过于仓促,太师已知你为我所用,只是苦无证据,一时不得发作,若叫他回过神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不如……我们不再等了罢?”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有些意外:“虽有暮春场和假龙两桩指向不明的案子,但还远远不够,你现在就想动手,以何为由?”
落薇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很喜欢这样拥抱的姿势,更要紧的是看不见对方的脸,她嗅着他颈间熏了茉莉香片的气息,轻轻柔柔地道:“谋逆——你觉得怎么样?”
叶亭宴半晌没说话,随后才缓缓开口,用一种奇异的口吻唤她:“娘娘。”
落薇诧异:“怎地突然叫起娘娘来了?”
叶亭宴置若罔闻,继续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气道:“娘娘执掌朝政已有三年,难道看不清朝中的局势?太师在明,身后是公侯世家,你在暗,身后是朝野清流,一明一暗之下,陛下才能放心地撒手,许你们揽权柄、严相争。”
“你要斗他,需得徐徐而图,不管他出了什么招式,都不能心急。你要让他在陛下的心中失去用处、失去威胁、失去可依赖的本钱。大胤的宰执更迭何其频繁,若他手中不握滔天权柄,贬黜不过是一句话便能做到的事情。对于你们彼此而言,出刀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这刀刃不会砍伤自己——谋逆,这样大的罪名,实在冒险,你如何能确信自己能够在其中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他分明说得又温又缓,像是循循的劝告,可落薇听在耳中,只觉言语中的锋利和威迫几乎逼到了近前,叶亭宴揽着她的腰,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想了想却没有动作,任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一声不常见的嗤笑:“娘娘,臣所说的,你想过没有?”
想过千遍万遍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落薇舒了一口气,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个完全放松的姿势:“想过,怎么没想过,我只是突然觉得累了,实在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了,至于以后——叶大人多虑,陛下到底是我的夫君,相识十年、夫妻四载,殿中不仅有勾心斗角,还是有情分的。”
情分?她居然敢相信宋澜的情分?
叶亭宴一时被她气昏了头,刚想出言嘲讽几句,便听她继续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若本宫受了牵连,叶大人还是会保我的,是不是?太师一倒,不仅我以后能够少用些心思,叶大人的青云之路,便更加畅通无阻了呀,你我结盟,不正是为了此事?”
他伸手去摸索她的面庞,觉得心中湿软一片,哀哀的依恋之意,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落薇趁他失神,猛地起身,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扶着有些乱了的鬓发,跳下了床榻:“罢了,今日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时候不早,你先回去罢,此事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