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
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
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
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
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可惜”。
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
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
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
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
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
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
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
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
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
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
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
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
*
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
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
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
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
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
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
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
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
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
朝兰便回礼,心中还想娘娘近日好似见了不少旧友,这些旧友多为朝中大人的内眷,从前她们来拜会,娘娘大都推辞了,如今却不知为何,一概接见。
这人刚走,皇帝身边的刘明忠便来传话,说陛下请娘娘到乾方殿议事。
“本宫即刻便去。”
落薇回到殿中,将手边一方锦帕丢进盆中——这帕子是她今日从藏书楼簪花处所得,方拿到手便听说有客来访,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
铜盆字显,只有一行。
——臣愿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
此人虽然当日说她鲁莽,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落薇露出一丝笑容,她攥干了那帕子,置于烛火上燃烧,朝兰推门进来时,只看见虚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闪,随后火光化为灰烬,落在了她的身前。
落薇转身到内殿更衣,边走边问:“刘明忠可与你说是何事了么?”
朝兰努力回忆:“刘先生说,事涉西南赋税,陛下今天恼火,不仅传了娘娘,还传了户部侍郎、银台官吏,太师亦至,想来是大事。”
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第57章 燃犀照水(四)
乾方殿外,天色昏昏。
方才被皇帝传召的官吏此时已经徐徐出门,有人满头大汗、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有人魂游天外、连内监“当心脚下”的提醒都没听见,险些从汉白玉阶上直接摔下来。
皇后在左,太师在右,众人在身后瞧着这两人,无一人敢直接越过去。
玉秋实方才得了宋澜一顿训斥,却不疾不徐,连面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在殿中时,他身后跟着的银台司中人吓得连魂都快丢了,却见太师仍十分平静,三言两句便将情绪激动的小皇帝安抚下来,接着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之事根本无法如此简单地收场。
玉秋实施施然地走在前面,察觉到落薇落后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瞧着她,定定地道:“他对娘娘倒是忠心得很。”
落薇讶异道:“本宫听不懂太师的意思。”
玉秋实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
落薇置若罔闻,只顾端详着自己的指尖,上次烟萝为她染的汁液颜色已经褪去大半,她想起烟萝,心道如今燕琅应当已经将她安置到军营中去了。
虽说那处不适宜女子疗伤,可如今随着燕琅,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来日燕琅回幽州,将她一并带走,便是万全之策。
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答玉秋实的话:“告知陛下?太师说笑了。”
两人离旁的官吏不近,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偷听二人对话,只见二人在傍晚风中相对而站,隐有针锋相对之意。
落薇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这几年来,太师除过陛下身边多少近臣?所执缘由,不是此人旧时有过,便是此人可能为本宫所用——太师,本宫当真是不懂,你我同为圣上顾虑、为天下解忧,怎地太师就这样容不下本宫,非要事事作对?”
玉秋实冷冷道:“后宫干政,天下不宁,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帘时,就应洁身自好、再不弄权,安心打理内宫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
落薇飞快回道:“本宫若是不插手,如今执政参知空缺不设,岂非眼睁睁地瞧着太师纠集朋党、打压台谏,酿前朝宰辅独大之祸?”
玉秋实忌惮她是怀疑她知晓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够明说?她反击只说担忧宰辅势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忧,不然众人也不会支持皇后干政,料玉秋实反驳不得。
落薇朝他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太师,你风声鹤唳,从前凡是得过本宫赏赐的臣子,你都要上谏贬谪。如今确是有一个真为本宫所用之人了,但你这一招用得太多,没有证据,陛下不会再信你了——本宫从前赏那些人的时候,为的就是这样的一天、寻到这样的一个人哪。”
“娘娘便这样得意?”听了她这一番话,玉秋实仍旧不为所动,只有眼神锐利了些,“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诚,娘娘竟不担忧这样一条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迹,娘娘想要证据,迟早会有的。”
他方说完这句话,便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娘娘和太师怎地还未离去?”
玉秋实侧眼看他,摇头叹了一声,很惋惜的模样:“老夫还以为,叶大人是识时务之人。”
叶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来,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太师是说这样东西么?”
落薇眼看着他从锦盒中拿出了那只水头上好的玉笔,故意道:“太师送这只玉笔给臣时,臣立时便想到了前些时日在银台瞧见的那几封积压折子,遣人去问,果然问出了户部这样的亏空!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师,太师不会误会臣贪图此物罢?罪过罪过,今日完璧归赵,望太师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