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一言不发地下了榻,穿好官靴便往外走,转头却见落薇没有跟过来,而是在殿中的桌子上摸索,寻了半天,寻到一块飞燕形状的铁片。
这铁片似乎是从什么兵刃上掉下来的,落薇找到之后便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掉在了这里,幸好……”
她抬眼才发觉叶亭宴没走,于是便将那样东西往身后藏了一藏,然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顿时五味杂陈,心中燎上一簇炽烈怒火:“你竟然跟他在这里见面?”
方才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叶亭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怪不得你要让他回京,你以为有他的庇护,就算你以逆罪构陷宰辅,陛下也不敢动你,是不是?”
他突地忆起那日黑暗中瞧见的大胤军防图。
落薇懒得同他解释,便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娘娘的近臣也太多了些,”叶亭宴死死盯着落薇手中的东西,嘲讽道,“今日在藏书阁与许大人一番言语,想必也对旁人说过罢?怪不得娘娘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你既有如此邀买人心的手段,何必非要与我商议?”
落薇心中一颤,声调都冷漠了不少:“叶大人在内廷之中的眼睛,也不少嘛。”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个笑容来:“与你商议,自然是因为你最得用了一些,你上次还说要做我最得用之人,难不成都是骗我的?”
“你——”
叶亭宴一时哽住,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落薇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突地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初见对方之时,只觉对方多智近妖,懒洋洋软绵绵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他觉得失算。
没想到相识不过这些时日,他就在她面前屡次失态,倒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55章 燃犀照水(二)
夏夜处处蝉鸣,偏京中流传“皇帝不杀鸣蝉”之事,无人敢违拗天家旨意,就连往日捕蝉售卖的商人,都在今夏另谋生路去了。
裴郗夜行几步,便已被夜中纷响乱得头昏脑涨,近叶宅之后,方觉清净了不少。
汴都寸土寸金,早些年就算是国朝宰辅,若无祖上积业,亦要租房为生。去岁他捏着假文书离开幽州,赶赴汴都科考,同榜多位进士,在及第之后仍要为落脚处烦恼——自刺棠案后,朝中诸臣再也不敢如从前一般肆意收留学子,生怕为自己惹来阖家灾祸。
所幸在叶亭宴动身来汴都之前,便有一位姓“艾”的女子和她的高姓夫君为他置下了宅邸,传言这二人乃是当今江南首富,汴都半数产业也尊其为主,他少时听柏森森吹嘘太子手掌天下商脉,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宋澜还疑惑过叶亭宴的宅邸从何而来,他只说自己游历江南时攒下了银钱,倒也搪塞了过去。
叶宅位于汴都浚仪街上,不仅离皇城不远,更临河望街,方便消息传递。宅中后园内种了各色树木,这个季节本该是蝉鸣阵阵,可他走近些也听不见蝉鸣,便知叶亭宴定然不会学宋澜行事,怕是早就遣人将蝉捕去了。
只是如今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裴郗一路畅通无阻,从宅邸后门处轻车熟路地绕到叶亭宴房前,隔着门框见房中一灯如豆,便知他此时应当未睡,正在同人议事。
裴郗伸手敲了三声门,唤道:“公子。”
门应声而开,和风扬起悬在门边的几张白宣。
每次他进门时,先瞧见的都是正对房门处摆着的那盆病梅,他凝神瞧着,发觉比起上次见时,这病梅又削了几枝去。
周楚吟回头见是他,挑眉问道:“错之夜来何事?”
叶亭宴眼上蒙了一条白纱,闻声便抬手点了手边另一只蜡烛,或许是怕他看不清楚。
裴郗上前几步,缓了一口气,低声道:“禁宫消息,皇后今日夜访刑部,亲手赐死了邱雪雨。”
周楚吟眉心微蹙,立刻转头去看叶亭宴的表情,却见他面色不改,甚至浅淡一笑:“你缓些说。”
“是,”裴郗应了,“是元大人递的消息——皇后遇刺一案绵延良久,虽主谋宁乐长公主已死,合谋众人却一直不曾处置。宋澜将此事交给皇后,三司摸不准皇后之意,只好一拖再拖。端午已过,若再不结案,怕会落人话柄,今日皇后见过宋澜之后,盛装去了刑部,亲自为邱雪雨端了鸩酒。”
周楚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叶亭宴苦笑一声:“你悟到了什么?”
裴郗更是一头雾水,周楚吟为自己添了茶,将茶盏捏在手中,表情玩味地道:“玉秋实知晓冯烟萝乃邱雪雨,想叫宋澜觉得皇后贰心,不料你公子横插一脚,将此事告知了皇后——邱雪雨那一簪,抵了宋澜大半疑心,公子寻出了宁乐长公主,更是几可将皇后择出去。”
“宁乐长公主身份特殊,不能明着过三司,此事若如此结案,最终的罪责只会落到邱雪雨一人身上——这也是邱雪雨在朱雀时,与公子商议的计策。”
叶亭宴白纱下睫毛微动,默认了他的说法。
那夜他见过落薇,回朱雀司继续审讯,在元鸣离去之后,邱雪雨问他“我能成为你们的一把刀吗”,随即凑在他耳边,将如何栽赃宋枝雨的谋划细细告知了他。
宫外疯癫宫人、内廷诸多佐证,那句含糊不清的“公主”,根本就是邱雪雨这几年在宫中的布置——在刺下那一簪之前,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一天,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引,拖着宋枝雨一同下地狱。
所以那日他奉旨去赐死宁乐,握着换过的毒酒犹豫再三,没有上来就点破自己的身份。
宁乐最终还是服毒赴死,就如同她自己所言,背着那一千多条人命,她是活不下去的。
虽说并非本意、纵然受到逼迫,那首《哀金天》到底出自她的笔下。
裴郗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我先前还在纳罕,公子为何忽地将此事栽给了宁乐长公主,原来如此,邱姑娘不知内情,同长公主之间确是横亘了世仇的。”
叶亭宴低低地“嗯”了一声,顺着周楚吟的话道:“她决意赴死,案子若是从明处过,判绞刑斩首、凌迟分尸,皇后有千般本领,都买通不了三司诸臣、不落痕迹地将人救下来。她想清楚之后,便另生一计,传信唤燕世子回了京。”
“王丰世此人是玉秋实旧交,宋澜自北巡时便对幽州军备有些想法,便遣此人先去北幽探底——他派这个人去,本身也没想叫他活着回来,况且王丰世守城时贪腐妄为,被燕琅斩了也不算冤枉。”周楚吟评价道,“只是此事到底还是仓促了些,经此一事,宋澜必然对幽州军警惕非常,因为此事落在他的眼中,意即燕氏有心、亦有力除去他派过去接手的任何将领。”
裴郗道:“燕世子与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胆地卸甲回京,岂非挑衅?玉秋实必向宋澜进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军反,简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须要让宋澜生这样的摇摆,他才会将邱姑娘刺杀一案从三司撤去,直接交给皇后——他是想用一切办法试探皇后之意。”
“错之长进,”叶亭宴淡淡称赞,“交给三司,必死无疑,交给皇后,是一个询问——若与此事无关,请杀亲近人为证;若执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诚。”
“可既然生杀大权已经落到了皇后手中,做场戏又有何妨?她盛装亲临刑部,便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宋澜知道她的诚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狱中若意外死人,该如何处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烧弃尸,现如今么,多是上东山焚之,小吏躲懒,点火时少,东山为乱坟之岗,扔下便作罢了。”
叶亭宴突然低笑了一声:“唔,从乱葬岗中寻人,确实是个苦差。”
*
当是时,扛着锹走在东山山道上的燕琅忽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后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贼服饰的兵士上前,有些紧张地道:“少将军在夏夜中为何寒战,难不成是着了风寒?”
燕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头雾水:“我好得很,只是忽地鼻中痒痒……”
话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个喷嚏。
手下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道:“少将军,想是有人在骂你。”
燕琅:“……?”
*
裴郗听了二人一番解释,只觉心悦诚服、心惊肉跳:“皇庭满目锦绣、吃人不吐骨头,杀一人易,救一人却何其困难。皇后为救此一人,赌上了宋澜信任,燕琅一时不回北幽,那她在宫中处境……”
他虽未在琼庭任职,但日常出入,结识几位好友,兼之宫中仆役,无一不对皇后赞不绝口。一时之间,他竟有几分体会为何叶亭宴与之死生大仇,却迟迟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来的良善,实在不似作伪,纵然窥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复动摇、反复心软。
他虽知皇太子当年遭遇,可其中细微之处,叶亭宴一句都不肯对旁人说起。众人只知他遭皇后诱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后为宋澜所擒,囚于宫中,险些自行了断,若非死士去得及时、若非柏森森闻讯从西南赶来,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这份恨意仍能存活。
见到人之后,一切竟能凭空消散,只余一腔淤塞的、浓艳的、化不开的复杂愁绪。
纵是殿下这样从前谪仙人一般的人物,仍旧不能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头换面时冷心冷情、厌世厌己的模样更像“人”了一些。
他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便听见叶亭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楚吟在一边摇头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收拢权柄、逐鹿天下,那么她当初……便是从你和宋澜之间择了他,因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澜上位之后,她才察觉自己亲手养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实在侧,她一人临两人威胁,如履薄冰——她从前的盘算,应该是同你一样,徐徐图之,渐次渗之,等到时机合适再动手。可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计划,这才会生了同你说的、冒险对付玉秋实一事。其实他们二人同伴君侧,栽赃‘谋逆’,实在不难,只是各有忌惮罢了,如今她没有忌惮,玉秋实却有,胜算……”
他瞥了叶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万步,皇后若是失策,将自己一同搭进去,于你亦无碍——她要兰艾同焚,却是为你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这一局,你都不会吃亏的。”
因蒙着白纱,二人看不见叶亭宴的眼神,只听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时机未至,我自尽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凑近了裴郗,小声道:“病根既是无他住,药石还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时,可千万不要……”
叶亭宴冷着脸,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将两只蜡烛齐齐砸断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
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
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
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
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