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小娘子——岸泊【完结】
时间:2023-07-23 14:38:09

  阿宝伸手紧紧环抱住她,卸去了小大人的做派,终于露出一般孩子受委屈的模样。
  “阿宝,别怕。”
  荆燕边喘着病气,边轻抚他安慰道。
  她看着怀中的弟弟,像是看到了前世家中鲜少与她撒娇的小妹。
  父母走得早,她一手把小妹拉扯大,小妹也自幼就懂事,跟着多年省吃俭用,从不喊苦,姐妹二人凭着父母过世后的赔偿金与学校助学金,勤学苦读,先后成材。
  自己当时走得突然,消息若是传给还在大学里读书的小妹,她一定会独自躲在宿舍里偷偷哭吧。荆燕心中一股钝痛,不禁落下泪来,把怀中的阿宝抱得更紧了。
  就让她任性地把阿宝当作过去的小妹吧。
  “二姐,”阿宝圆滚滚的小脑袋突然抬起,尚是泪眼婆娑,“叔父坚决不肯认错,门外的那些乡亲该怎么交待啊?”
  荆燕揩去泪水,正了正神色,“他们总在我们家门口讨说法,也不是个办法,走,我们出去。”
  阿宝迟疑了片刻,到底年纪还小,眉目间藏着一丝畏色,“我们是去……求他们的原谅吗?”
  “不,”她拉起他的小手,语气坚定,“求谅是犯错的人要做的事,不该我们替他做。”
  “那我们是……?”
  “补救,”荆燕朝他眨眨眼,走到院门,“就像我们阿宝说的,不能让乡亲们因此和我们结仇生分了,否则往日日子定不会好过。”
  荆燕打开院门,夏风拂来,吹开了她身上的外衣。
  吵嚷声戛然而止,门外所有人盯向这个一脸病容的清瘦女子,四下寂然,只余幽幽蝉鸣入耳。
  荆燕深吸一口气,舌尖生涩,尾音还有些发颤,“各位勿虑,被窃的粮食,荆家定会一一返还。”
  她环视了一圈,门外的男女老少,人人脸色瞬间和缓了许多,当然也有人仍然面露不满,继续追问的。
  “定会?难不成你们还要等往后再还?!”
  荆燕朝身后唤了一声,“阿宝,拿些纸笔来!”
  她转身面对众人,从容淡笑,“各位乡亲若是清楚自家少了几担的,咱们白纸黑字为凭,分毫不差还于正主。
  “身在卫所,谁不知屯粮之苦,风吹日晒,雨淋霜打,结出来的每粒麦穗都是农人的心头血,大家都是辛苦劳作之人,将心比心,岂忍强夺他人心血?”
  荆燕出身农村,又与农业打了近十年交道,怎会不知,从古至今,农民始终都是最难讨生活的那群人,种田要靠天吃饭,小到天气降雨,大到荒年虫灾,样样都可能变成庄稼的灭顶之灾。
  最勤劳的人,却在这世上活得最艰难。
  说到动情之处,她撑不住大口喘起气来。
  “荆二娘子是个明事理的,”先前还在嚎哭的寡妇止了哭声,抽噎说道,“我不与你计较,且将我家少的粮数报与你便是了。”
  其他人见状,对视后也不再多言,纷纷聚在执笔记录的阿宝身旁,似乎无人再有异议了。
  “北巷万志家,一斛。”
  “城东何六,子粒两斗。”
  ……
  前来讨粮的人已大半记了数,统共三石不到,不算是个天文数字,可荆燕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她本以为是叔父一时犯糊涂,为了逃避三日后纳不够粮的惩罚,才做出这桩荒唐事,可现在看来,却并非表面看来的如此简单。
  从前学农业史时,老师提过一嘴,古代粮食的计量方式,按从小到大有合、升、斛、斗、石这五种,一石=两斛=十斗=100升=1000合。
  这个年代的一斗,大约是现在的9kg左右,那三石就足有180kg,都快跟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了。
  半个晚上的功夫,以寻常男子的脚力,走遍城中十来户偷上三石,是有可能的。
  但偏偏叔父是个跛子。
  她心头泛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不会就此轻易了结。
  下一刻,只听弟弟对着面前的凭证,失声喊道:“二姐……这十一户人家被窃的粮数,怎会比叔父带回来的还多了一斛?!”
  果然。
  荆燕敛去了笑意,默然立于风中,当下拿定主意便清了清嗓音:
  “各位乡亲且慢,谷粮自然会全数奉还,但有一桩事,先要说与各位。”
  她虽这会大病刚愈,看起来瘦削伶仃,却生生立得似风中劲竹般,轻易不倒。
  只听她朗声道:
  “若是有人从中做梗,浑水摸鱼,借此侵吞本属于我家的粮食,我也绝不会哑口认下。”
  声音也似薄脆的竹叶尖,化作快刀,带着凉意轻划过在场所有人的后颈。
  “这话什么意思?”
  本来平静的人群再次被点燃,荆燕却视若无睹,“究竟是哪家谎报,不如扪心自问,先理清头绪,再作下文。”
  众人面面相觑,都狐疑地打量了一圈。
  叔父话说得荒谬,但其中有一句是切中要害了:粮食上不会刻主人名字。放在谷仓里的粮究竟是谁的,光靠自己一张嘴说得清吗?三石是不多,但涉及到的人多,人人都不想让出一分利,这事就变得十分棘手。
  “谁扯谎了,与我有什么干系?”有人态度强横,“叫荆二跛子出来!先把我家的还与我再说!”
  “就是,寻个借口把我们先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去找郑总旗评理!”
  荆燕心中异动,怕是此事症结在此。本是邻里小事,闹去了断事司,最后多半都是双方元气大伤,各打二十大板的结果,虽事了,但于谁都有损。
  她拢了拢衣领,正要开口以理相劝,却听到一道惫懒油滑的男声,声中隐有冷笑,像是戏台下等着一出好戏上演的看客。
  “都吵嚷什么!没见本旗已至吗?”
  一句话斥得所有人低头闭了嘴,噤若寒蝉。
  只见短褐穿结的农人中,格格不入地闪出了一片鸦青绣云的缎袍衣角,荆燕眉头一挑,安平所本就是卫所中最偏远清苦的,军户们节衣缩食犹难果腹,仅一个总旗,竟能穿得这般豪横?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了她面前。
  “荆二娘子,久违啊。”
  日上三竿,暑气渐起,荆燕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原身的记忆影响着她,那只冰凉黏腻的男人的手伴着声音,又像是抚在了她的后颈上。
第2章
  农历四月的天气还是初夏,今日却格外的热,暑气蒸腾,沉云蔽日,愈发将整个天地闷成了一间密实的蒸笼,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来人是个精瘦的壮年男子,看面相大约有而立之年,却早早生了一脸的乱褶子,远看沟壑丛生,再加上面中醒目的鹰钩鼻,和嘴边挂着似有若无的一丝阴笑,只一眼,就能让人生了敬而远之的惧意。
  荆燕稳住心绪,尽量撇开原身的记忆,镇定自若跟随旁的妇人一起,低下身向来人福了福道:
  “见过总旗。”
  郑懋这个人,荆燕是决计不愿碰上的。
  安平所中的军户们谁不知道,要想在这里过活,那笑面王八郑懋,是个绝不能得罪的角色。
  这人贫农佃户出身,年纪轻轻就吃尽了底层的苦,便对功名利禄、美色富贵存了万分贪念,一朝有了军功官身,立刻卖弄起手中权力,巧借种种名目向底下的军户大肆索贿敛财,咬住了就定不松口,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偏他平日里对谁都挂着一脸笑,而那三分笑里又藏了七分阴冷,对上一眼,后脊的凉麻便能直窜上颈项,难怪这安平所中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人,背地里都骂他“笑面王八”。
  这姓郑的笑面王八虽干尽了搜膏刮脂的坏事,但他收了钱也必会办成事,底下故而在城中仍是极有声望的一号人物。
  此番狭路相逢,避无可避,荆燕决定先谨慎行事。
  与上位者绝不能硬碰硬,更何况,对这个人,她还有一个死穴必须要避开――
  郑懋垂涎原身已久。
  原身的容貌不俗,刚来安平所时就被郑懋惦记上了,白日里屡次三番借着由头避开她父兄,暗中骚扰调戏。原身本就性格怯懦,为了家人能在此安定生活下来,不敢得罪,只能忍气吞声,羞愤得几欲投河寻死。
  这次逮到她家的错处,恰好她父兄又不在,这人多半会寻着机会逼她就范。
  “此番在荆家门口喧哗,所谓何事啊?”郑懋挥手让手下的小兵在外候着,自己踱步入内,打量了一圈,眼神却是时不时往荆燕身上瞟。
  那视线与她隔了些距离,仍像是阴冷的蛇身,寻着她衣衫的缝隙往里头拼命钻,隔着衣服也像要扒干净一样。
  荆燕身上起了一层疙瘩,忍着心中不适,强笑道,“不过芝麻绿豆大的一点邻里纠纷,合计商量好便是了,何以劳动总旗来此?”
  心里却道,话音未落,人已先至,摆明了来找她们家麻烦,还装着索问事由,实在可笑。
  “荆子玮昨夜盗走十余户人家口粮,如今不肯归还,还诬陷我们反讹他一斛,请总旗给范大,也给我们所有人做主!”
  人群中唤作范大的微胖男子抱拳作揖,见在场有撑腰的人,便朝郑懋忿然道。
  她也闻声望去,佯作难堪失色,心里却在暗暗记下男子的模样,毫无疑问,范大就是暗中与郑懋通气的人,多半是给过郑懋好处,有了这柄保护伞,而自己也成了保护伞在城中的耳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往后她须多提防郑懋的势力。
  “荆二姑娘,这是纳给朝廷的公粮,北疆奋战的将士们都指望着这些粮饷,你说是小事,还是大事?”郑懋的话说得慢条斯理,笑中夹着凉意,那只无时无刻不透露着精明算计的鹰钩鼻跟着话音直顶到她眼前。
  看来对方是执意要插手,无可转还了。
  荆燕也冷了脸:“总旗说得有理,小女子自然服气。”
  然而下一刻,她却陡然抬高了声音,指向屋内,“我父兄皆在外,我权且暂作家中主事之人,既然事关紧要,还请总旗速速将犯人拿去断事司,与百户大人一同审个明白。”
  言外之意,既然你要算作公事,那索性我们拿到明面上算账,公事公办,我们不护自家人,你也做不了手脚。
  窗口,本在偷瞄形势的叔父被她指了个正着,五雷轰顶僵在了原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向来孝顺怯懦从不敢反抗的这个二侄女,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都不替他辩驳,就直接指认自己!
  “疑犯荆子玮就在此处,荆家大义灭亲,也请总旗大人不要轻饶此犯!”
  她镇定地再次逼请郑懋动手,连在她身后的阿宝都讶异道:“二姐,我们真要――”
  “以父兄品性,再念血浓于水,也容不下窃贼,”她冷冷答道,“今日不断个干净,往后会生更大的祸事。”
  有脚力快的人已经进去抓住了准备跳后窗逃跑的叔父,拖拽到院外的众人面前。
  “就是他!”
  叔父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吃了满脸土,嘴角上两撇鼠须胡都沾了灰,他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挣扎怒骂:
  “我乃本乡生员!怎能如此粗鲁对待?”
  “你都读过书,还有脸行窃?”先前还在讨公道的邻人们,看见罪魁祸首在场,大家怒火更盛,你一言我一句声讨起了叔父来。
  荆子玮见骂不过悠悠众口,又自知心虚,便将矛头转向荆燕。
  他隔空朝她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都要飞到她脸上,“你这个不孝女,目无尊长,冷血冷情!背着你父亲污蔑长辈,行此不孝不义之事,等我大哥回来,必定要拿家法惩你今日恶行!”
  她冷笑一声,视若无睹,“父亲最明事理,哪会偏信你的一面之词?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叔父而立之年,怎么都不懂这个道理,自己糊涂在先,做出这等丑事,反要来怪罪小辈!”
  荆子玮的脸已然气得扭曲了,鼠须胡都跟着声音抖三抖,“你也有脸说?良心被狗吃了,都是你不知好歹,若听我之言早嫁了,我们家就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劝她嫁给郑懋,他也好意思说出口?
  郑懋贪横算计,欺男霸女,他上任妻子也是强抢的别家佃户女,那女子一个不如意就被他动辄打骂,最后生生用军棍打死了。
  如今亡妻尸骨未寒,他又开始物色新人,嫁给这种人就是往刀山火坑里跳,郑懋当初派媒人说亲,父亲死活都不肯牺牲她应下这门婚事,她这个叔父还想做主?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荆燕怒火中烧,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原身活生生累死在田里了。敢情眼前这位叔父不仅仗着自己天生跛足,好吃懒做不愿下地干活,还要怪原身耍性子,不肯听他的话嫁给总旗,这才导致了他们如今的窘迫处境。
  这是什么颠倒黑白的强盗逻辑?
  她忍无可忍,登时抓起一旁雨缸中的水瓢,发狠舀了一瓢立刻泼摔出去,把他衣裳淋了个结结实实。
  “叔父满嘴满身的脏污,不如就着这水洗洗罢,往后入了牢狱便没机会了!”
  “你――!”
  荆子玮一身狼狈,拧头瞪她时恨不得咬碎牙。
  “谁说要送进断事司的大牢了?”在一旁看她家好戏的郑懋不怀好意,抬手挡在她面前,“百户大人审不审,不是你们这些罪民可以置喙的。”
  他话中咬重了“罪民”二字,朝她轻蔑一乜。
  “不过,百户大人近日不在城中,临行前他已将城中事务暂交予我,”郑懋扶着他来时的小轿,一路走到她身侧,“故而此事由我来决断,荆二姑娘――”
  他弯下腰,凑近到她耳边,盯着眼前露出半截玉瓶似的净白颈子,心中一股邪火,想起过去摸在指尖的滑腻感,恨不得立时将她放在手中把弄/亵/玩。
  “若听你叔父的话早嫁给我作填房,我家谷仓中万石粮食都是你的,何苦闹到今天这般不堪?”
  然而荆燕昂首,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退后两步,换上一脸从容轻笑,“大家都是打开天窗敞亮说话,总旗何故偏与我耳语?惹得旁人以为我家送了总旗大人好处,在此作威作福呢。”
  这群虎豹豺狼步步紧逼,光谨慎退避,全然不能保住自身,她必须直面。
  “好,好,荆二姑娘这么怕人误会徇私情,那自然要秉公处理。”
  话音刚落,向来皮笑肉不笑的郑懋也被激怒了,他眼中凶光毕露,气急败坏大袖一挥,“来人,荆子玮夜盗军粮,人证物证俱在还拒不认罪,先行二十军棍!”
  小巷内外鸦雀无声,叔父的惨叫声声入耳,所有人都吓白了脸,唯独荆燕面不改色。
  恶人自有恶人磨,还得借郑懋的手惩处,才能让她这个混账叔父长长记性,敢心安理得拿自家侄女的下半辈子换自己的快活安稳,就该让他痛个够。
  然而她还未庆幸完,下一瞬,郑懋的第二道命令就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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