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燕心中暗叫不妙,若退守奎州了,那大哥正在奎州修缮的城墙防事不就亟待竣工了吗?而跟着军队在外行军的父亲更无法返家团圆了。
她心中原本的期待全然沉落。
都是这无休止的战事,将天下所有人的安稳日子搅乱,又摇身变成了张口狂噬的怪物,吞下农民一年的辛劳,带走每户人家活生生的人命,最后只还给他们满目疮痍的故土。
偏偏这可恨的战事一旦引燃,便再无停下的可能。
战火越烧越近,百姓心中都惶然,更不必说,要奔赴前线的将士又有几分惊惧。
郑懋手下的兵士正焦躁不安地交头接耳,只见一位着武将官服、身量魁硕的中年男子,入校场下马后,就大步流星朝郑懋等人走来,此人正是统管安平所城的宋百户。
“勉之,我已派人通传黄述速来,”宋百户眉头紧锁,似有棘手之事缠身,“事不宜迟,你跟我现下就回议事堂,京城传来军令,命我们集结人手,还要广积粮,以供奎州调兵用度。”
郑懋见上司点名,不得已只能暂放下今日自己对荆家筹划已久布的局。
宋百户刚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屏退了左右,对郑懋耳语道:“天骁军已达奎州,但领兵的不是那位,只怕军中将生大变,此事还未外传,你我需尽快定下应对之策。”
郑懋表面应承了一声,待宋百户转身,又恨恨向人群中那道倩影望了一眼。
那女子身微势薄,早晚会败在他手里,但在那之前,他得搞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在三天内完成这几户不可能的纳粮任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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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牛车回去时,荆燕心绪不宁。
原本待大哥归了家,她想着,有大哥主事撑着门面,之前和叔父闹得再僵,起码也能一同坐下好好合计,将两房恩怨结个清楚,哪怕她退后一步,看在叔父跛足不便农事的份上,每月留予一定钱粮,往后少些瓜葛来往也是好的。
但大哥年关前多半都回不来了,眼下还有大半年,叔父出了牢狱,必会明里暗里使绊子,她应对郑懋一人已精疲力竭,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如何是好。
荆燕只顾思虑,连挥鞭都忘了,牛车停在巷口许久,才记得恍然回神。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叫她怔然。
这里是她的家,又不像她的家。
家中仿佛被狂风席卷过一番,一片狼籍。
锅碗瓢盆四散在院中各处,摔碎的摔碎,磕破的磕破,院子里那株大哥好生侍养才长起来的柿子树,每年都能结出一树红彤彤的甜柿果,为兄妹三人的艰辛生活平添了一份乐趣,如今树干也被砍出一道深痕,枝桠几乎全数折断在地,惨不忍睹。
“咣当――”
屋内发出一声刺耳的陶器碎响,只听叔父在怒气冲冲地叫骂:“代父作主?我让你作主!”
继而从窗口飞出了一只陶碗,荆燕当下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向前,极尽所能伸长了腕,然而碗边还是擦着她的指尖,叮当落地,碎成六瓣。
这个只敢窝里横的混账!
她怒不可遏,提裙冲入屋内。
“住手!听见没有――给我住手!”
正在摔砸物什的叔父蓬头散发,丑态毕露,活似失了神智的疯子。他见荆燕已到,动作更加张狂,嘴角抽搐着,两手拽起角落里的米缸就要往墙上撞。
“光冲着家里人威风,算什么东西!”
荆燕一力冲上去,看准荆子玮力竭时劈手夺下,米缸脱手,白花花的米粒泼撒了他满头。
为个极品,浪费这么些口粮,她都快心疼死了,但好在,暴行是暂时停下了。
“家里人?你还知道是家里人?”荆子玮直起身,拨去头上的米,冷笑道,“好侄女,你手一指,把我坐实了送进牢狱里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外人都闹到家门口,还窝藏祸害?就算一家人,我也还没糊涂到这份上!”荆燕毫不让步,与他唇枪舌剑。
“你也有脸说祸害,”荆子玮瞪直了眼,“你就是这家里最大的祸害!长了一副招三惹四的模样,才会被外头人惦记上!郑总旗抬爱,看上你这风骚样,你与你父亲偏还给脸不要脸,若这次没有郑总旗,我还不知要在牢子关上多久――”
“真是荒唐,”荆燕眼中尽是冰霜寒意,“明明害你进狱的是郑懋,你觉得他才是你的恩人,荆家,我与我父兄,包容你恶行多年,你居然半点都不念好。
“真是好一条白眼狼啊。”
这一骂径直戳到了荆子玮的脊梁骨,他面上涨得通红,血气全涌上头,化成目中凶光,随手抄起米缸旁的扁担,想都不想,下了十分力气狠命朝荆燕劈头打来。
她抬手,闭上眼等着这一狠击。
“二姐――”
然而竹扁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奇异地听到了幺弟的声音。
荆燕慌忙睁眼,阿宝一脸舒然,挡在她面前接下了叔父的一击,后颈的发束间已有殷红的温血流出,淌落在衣领上。
“我早些下了学,忘了告诉你……”
她的心抽空了一瞬。
动手的荆子玮也愣在原地半晌,茫然喃喃道:“阿宝……叔父并非有意……”
“闭嘴!”
荆燕蕴着滔天怒意,对着这个疯子呵斥道,她抱起摇摇欲坠的幺弟,奔到院中雨缸边,拿出手帕沾湿,颤抖着轻捂在阿宝的脑后。
“阿宝,握着帕子就捂在疼的地方,千万别睡过去,我们去看大夫。”
她背起阿宝,回头决绝地望着这个被荆子玮破坏殆尽的家,下定了决心。
她握住肩上温热的小手,坚定道:
“叔父,我们就此分家。
“你说我是祸害,好,那我现在就离开,绝不拖累你。同样,叔父若遇危难,也不要妄想求助我家。
“从此我们虽共一姓,不过陌路。
“望叔父往后好自为之。”
可笑她当初还想与这个混账心平气和相谈,好吃好喝供着,只求他不要再做出荒唐事,给家中招来横祸。
自己竟然能对这种恶人仁慈至此,才会害得如今阿宝受此重伤。
后脑遭到重击,是会要人命的。她越想心中越怕,脚下的步子更是赶得飞快,恨不能生出双翅膀,赶快走出城外,走到邻县的医馆中替阿宝医治。
“二姐,”背上阿宝虚弱的声音飘在她耳边,“我没那么疼的,你走慢些,绊摔了就不好了……”
这个傻弟弟。
荆燕的泪水夺眶而出,“你年纪才这么小,替我挡什么?”
“可是姐姐,”阿宝强撑着在她背上笑着说,“我不想再一个人被留在这里了……”
记忆里小妹的声音和耳边的话渐渐重合起来。
我不想你再留下我一人。
因为你是我的家人。
她心中一震,抹去满面泪水,强绽笑颜,“走,阿宝,姐姐带你坐大车,有大车,我们就能马上飞到大夫那里去了。”
荆燕反摸到手腕上的钥匙,在意识中打开了机库门,下一瞬,一台两人高的拖拉机便出现在面前的野地中。
“二姐,这是……”
阿宝惊异于平地出现的这个高头大马的大家伙,竟然是自己姐姐的。
他也隐约觉察到了,姐姐自从醒来,便言行举止略有不同,直至现在,他才发现二姐身上,似乎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他感到陌生。
可就算陌生,那也是他的家人,何况,他年纪虽小,却能感觉到二姐待他的心从未变过。
他们是一家人,所以他会永远相信她。
“别怕,这叫拖拉机,”荆燕拍了拍车前盖,“它虽然看着吓人,但在你姐姐手里,可听话得很。”
她打开车门,爬上车镫,把阿宝放在驾驶室中,自己也矮身坐进去。
只听“轰隆隆”的低鸣,荆燕操控者方向盘,大车便向前稳稳开去,这奇异的景象,一时让阿宝忘了脑后的疼痛。
“走咯――!”
直待拖拉机渐行渐远了,山脚下一株苍郁古木后,才露出半个人影。
原来是几日前,曾被荆子玮盗粮的那十几家之中的一人,范大。
他猫着腰,定睛凝望着远去的姐弟俩,将荆燕口中的“拖拉机”三个字牢牢记住,默诵于口,生怕自己向总旗回报时,忘了此物的名字。
虽不知所谓何物,但交了差便成,他也管不得许多。
毕竟郑懋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盯住这个女子,若知晓了她是如何三天内单靠自己收得几百石的,他们依葫芦画瓢,必会发一笔横财。
范大窃喜着,刚从树后走出,却听见远处一道笔直的强光穿夜而出,正好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
他冷汗尽出,一万个借口在脑中徘徊。
不好!那女人不会已经发现自己了吧?
第6章
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光束在范大身上停了片刻,好在隔了些距离,不曾发现有个人在后面。
就这一会功夫,背后就湿了大半,他不敢耽搁,立刻去报给郑懋。
“你说那荆二娘子有一奇物?”
范大到郑宅门外时,已是近掌灯时分。
十字大街上官兵往来巡逻,但只要报上名号,说明是去拜见郑总旗的,巡逻的人便不会多言,放他一路直行。
在城西南家家通明的辉然灯火下,城北的草屋里星点烛光便被衬得越发渺小,不像是范大自己走远,倒像是它们自觉寒碜,就往后躲入夜色中,不敢见人。
谁让他们出身那里呢。
郑宅看门的老仆通传过范大的名号后,他也不再胡思乱想,只管跟一心一意回报方才所见。
“你且说说,那东西何奇之有?”
郑懋宽衣松发,倚在炕上的一只红缎引枕上,一旁还有个小婢低头捶腿,袖中露出的腕子上还有乌青的笞痕。
范大看了一眼,被烫到般立马将目光移开。他细细详述了一番,说那大车如何凭空出现,如何迎风自行,车盖如何精致,车轿还是琉璃制成,从外可见轿中之人,诸如此类。
郑懋听完虽面色如常,并未评说什么,但范大见他嘴角含笑,就知道这人对他的差事极为满意。
他知道眼下是最好开口的机会。
“行了,回去吧。”
郑懋正要摆手让他回去,范大却“扑通”跪下,胆战心惊地缓缓道,“总旗,那荆子玮是个糊涂人,但荆家二娘子却不好糊弄,早晚若让她发现是我教人挑唆他一起偷粮,又将他卖了,往后我在安平所里不好做人呐!
“求总旗示下,除去了那荆子玮,往后我必更尽心竭力,为总旗做事!”
郑懋本要打发他的笑凝在了嘴角,片刻后,他轻嗤一声,扶起跪地的范大:“范兄心思缜密,说得正在理,我又如何会让范兄涉险呢?”
只见他笑意更深,“我自然也有此打算,不如正好交与范兄来办?”
“夺得那奇物,再除去荆子玮,恰好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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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再过不久,城门必要关了。
然而眼前路却不见半个人影,越发不像是能去邻县医馆的路,荆燕心急如焚。
要是关城门前还不能到,就要错过黄金急救时间了。
没有照明系统的古代,路实在不好走,她连连在土坑里颠簸,怕伤到阿宝,便以自己的腿垫着他的前颌,让他趴下来。
阿宝咬紧牙关,一路颠簸,只低低哼了两声。
她索性不管有无旁人在,打开了车灯,一路向前全力开进,却突然听到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传来一声叫骂:
“嗳!我的背篓!”
她也顾不上,只管赶路,谁知那叫骂声极有毅力,追在她车后不停:
“是何妖物!毁我辛苦采得的药草!”
荆燕迫不得已放慢车速,她打开驾驶舱的小窗,朝那声音来源回了一句:“人命关天,实在对不住了――”
等等,药草!
她一个急刹,停下车来,只见夜幕下冲出一个气喘吁吁的长须老翁,倒是精神矍铄,还能一路紧赶慢赶追上了她的车。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开口问道:“既说药草,你可是郎中?是金县的那位卜大夫吗?”
“是又如何,”老者尚在喘气,脾气倒是不小,“我这里不给妖物寻医问药!”
“大夫,不是妖不是妖,”荆燕急得口不择言,“您看看,是我弟弟,我弟弟脑后受了重伤,急需救治,久了淤血郁结在头中,只怕要耽搁他一辈子的!”
老郎中抬眼,瞥了趴在她身上的阿宝一眼,确认她所言属实,但眉头紧锁,依然极不乐意,“我上山好容易挖来的药草都被你那东西碾碎了,你不赔我,还想先让我给你看病?”
“卜大夫,我赔!我日日替您上山挖都成,只求您救救我弟弟!”荆燕死死拉住他,声泪俱下哀求道。
老郎中见她急迫,医者仁心,不再多言,待她将弟弟背下来就开始探查伤势。
“嗯,倒也算懂些医理,”老人摸了脉,赞同道,“这孩子是被人从后背打的,好在下手并未用足十分力气,再加你这湿帕敷得及时,淤血还未完全成型。”
他捡起方才放在地上,还被车顶去一旁的背篓,“这孩子交给我,跟我去山上吧。”
荆燕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长喘了一口气,连声道谢。
从前,小妹年纪尚小时体质不好,常常半夜感冒发起高烧,她也是这样背着她赶往医院急诊的。
现在,陪着阿宝四处寻医,倒是真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了。
“不过大夫,”她跟在卜大夫后面,指着在古人面前形如庞然大物的拖拉机,“您是我见过第一个不怕它的人。”
准确来说,是第一个没有表露丝毫惧怕,还能视如常物的古代人,出乎了她的意料。
“怕?”老郎中捋了把胡须,攀着陡峭山路还能不缓劲,与她言谈如常,“你若见蛇蝎,怕吗?”
自然是怕的,即便在医术发达的现代,人对能威胁自己性命的未知之物,心底里依然存在最原始的恐惧,小到有毒的蛇蝎,大到巨型机械,因为超出自己的认知掌控,才会犹然生惧。
还未等荆燕回答,卜大夫又继续说道,“蛇蝎之毒,可取人性命,然为医者所用,就不足为惧。”
换而言之,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再可怕的东西,若在能用会用之人的手中,便会另有一番奇效。
她从来到这里后,便想着指不定这里的人没法接受,或是排斥这种来自现代的新鲜事物,所以一昧对外都是遮掩过去,不与他们说明。
但或许,只要向这个年代的人们展示机械的强大功能,展示它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便利,或许,他们也能真心接受她的外来之物,甚至也能像她一样成为驾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