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无甚大事,是我在路上险些被捕兽夹伤了腿脚,这人帮了我,”她尽量轻描淡写说道,“反正等他伤好便让他赶紧走就是了。”
“那我药钱呢?”一旁的卜大夫冲她吹胡子瞪眼,“两份!”
荆燕笑了笑,“少不了大夫您的。”
这老郎中脾气虽古怪,却是医者仁心,半文钱不见也愿意救下两人。
药钱她定会还上的,只要回去把从黄娘子那里收来的余粮卖了,她手头便有些钱可供差用了。
那些钱,她还想用来在此处置办些简单家什。
“阿宝,”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这息龙山是处好地方,二姐今早已去山中看过一番,有好些地方还可垦荒,维持生计,所以二姐问你,可愿意随我住在此处,不再回去?”
“在这里,初时虽艰,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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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懋立于荆家的院门外,时隔不久,同一处院落却变得截然不同。
从前这里虽有一股子穷酸破落,但还有些寻常人家的烟火味,然而今日来,索性破败不堪,目及之处,唯空有四壁。
那老跛子应该有一两日不在了,但院门却不曾落锁,他冷笑一声,一脚踢开。
他虽看不起那老跛子,可要从荆家找出范大所言有关那奇物的蛛丝马迹,还需从此人入手。
一贫如洗的荆家,突然冒出了一架无人见过,且绝非凡物的朱红大车,这让他是越发好奇了。
从前他只留恋于这女子的皮相,不想她身上的秘密更带起了他的兴趣,他必定要一探究竟。
他正想踹开拦在路中的半截树干,却听院里冒出了极轻的一声笑。
循声望去,角落的雨缸后露出了半边女子蓬乱的发髻,藏着的那女子鬓边已生华发,举止却似孩童般,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盘弄着头发,见郑懋悄声走近,便朝他傻气一笑。
是个疯婆娘。
他却从未在荆家门中见过。
那有些痴傻的女子撞上他的目光,毫无怯色,甚至还拉着他的衣袖,热切道:
“相公,相公你回来了,阿瑛这两日都很乖,不曾出过声,阿瑛可不可以不喝药?”
第9章
与阿宝通过气后,姐弟俩便放心留在山中,与卜大夫也约定好,在此借住至阿宝伤愈。
幸而卜大夫的草屋不远还有一处无人居住的猎屋,屋主大约早已不上山了,留下这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屋,留得他们遮风避雨。
荆燕技术员出身,本就动手能力强,种田检修样样在行,更不必说一些家常的手工活。她砍了些山中的竹子,削削钉钉,把猎物破损的窗棂补好,清灰扫尘,又在外围了一圈篱笆,将门口圈出一小块地用作家中的小菜园,种些她与阿宝日常食用的瓜果蔬菜,也用作自己的小试验田。
住处完成了基本的翻修后,她叮嘱阿宝看着时辰喝药,准备动身下山,处理前几日纳粮剩下的余粮,换些钱来。
下山的路不算远,她回了所城后,直奔黄娘子家的谷仓中,拿着当日与她立下的契约,取了属于自己一份的稻粒,因她不在所城中多日,她请卜大夫托了口信,借黄娘子家的地仓多储几日,届时待弟弟病好再来取,黄娘子爽快答应了,另外还帮她分发了当日缴粮时要还与那十几家人的子粒。
荆燕心中有数,黄娘子尝到了甜头,多半是还想请她回头做自己帮工,才如此热心出力。
她也索性不必客气,问黄家再借了回牛车,将余粮装好,一路赶车,载去了邻县的金县粮肆。
从安平到金县,不过半日的脚程,往来运物十分方便。因安平是重囤之地,金县带着沾了光,粮食从不短缺,粮肆的生意也向来只温不火。
谁知这次荆燕前去,粮肆里外却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俱是求购粮的人,有些人甚至带着鼓鼓囊囊的钱袋,见粮肆以售磬为托辞,就此歇坐在门口不肯走了。
家家户户都有的口粮,何时如此供不应求了?
想来,应该是天骁军退守奎州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屯粮自保,别家也纷纷效仿,才将这价炒起来了。
荆燕留了个心眼,有需求,价格必然水涨船高,这番卖粮,她是正好撞上了时候。
黄娘子借她车时,也托她顺便在粮肆中看看行情风头如何,按兵不动本是为避开风险,却也错过了最佳时机。
她向粮肆中的伙计报上了黄总旗的名号,本在铺面上听买客叫骂极不耐烦的伙计,见是常与自家做买卖的,立马换了副笑脸将她迎进来。
荆燕也开门见山:“我有三十石子粒,掌柜平日出价几何?”
伙计一听不是个小数,又拐进后宅里将掌柜的唤来,粮肆的冯掌柜是个些微发福的五旬老翁,目藏精光,喜笑颜开答道:“这位娘子来得及时,我们这小店头一回被外头逼得都短了粮,险些做不下生意了。”
荆燕一听便知是场面话,什么东西奇货可居了,经商的自然是将此物严严实实捂在手里,待价涨到最高,再慢慢一点点吊人胃口卖出去。
“我这些既是及时雨,那冯掌柜可愿卖些情面?”荆燕也笑脸相迎,“往年一石麦子,最多不过二两银子,如今我看卖五两十两怕是都有人要,我也不多与掌柜为难,市价的五成可好?”
冯掌柜的笑意僵了片刻,往年黄家人的麦子快烂在地里时,都是他收走的,故而价压得低了些,这如今,黄家的人居然反过来来跟他谈条件,敲他竹杠?
“掌柜的不认这价?”荆燕摇了摇头,转身欲离开,“那我只能拿去卖去外面了。”
“等等!”冯掌柜咬牙道,“五成就五成,只要肥水不流外人田。”
反正奎州的战事已经挑起来了,一时半会定熄不了,价再涨了也不亏。
“好,”她笑意加深,“不过,我有一条件。”
冯掌柜转眼就被又敲了一记,面色都青了,“都五成了,你还想怎样?”
“只要掌柜的答应,往后我不借用黄家的名头,也与我做长久生意,这就五成我只取其二,仍是平日里收粮的价,而且从我这里日后收粮,供给贵肆的量还能比从前黄家的翻上一番。”
冯掌柜瞬间转怒为喜,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娘子是个有头脑有魄力的,情知一时的厚利并不长久,稳固合作才是真,值得在她身上一试。
荆燕满载而归,数着将荷包撑满的银两,里面装着她和弟弟接下来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的第一桶金。
除了预留下平日里的开销,这笔银子大有用处。
既然现在战时口粮蔬果万分珍贵,各家各户的壮劳力很快要被征用,下田的人手必然极度短缺,她预备在山中试办起这个年代最先进的家庭农场,只她一人,亦可五谷丰登,财源滚滚。
第10章
既然下一趟山,荆燕决定索性归家把换洗衣服与过冬的棉褥一块拿上山,在父兄回来前,他们就在山上住扎了。
在踏进自家曾经的小院前,她做好了准备,若是再碰见叔父挑衅,她一定分毫不让。
然而当她到了院门外,院子里却悄无声息。
看来叔父不在,连当日摔得遍地的东西也原样散落在各处,不曾有人收拾过。
也好,免了一场恶战。荆燕进自己的屋子收拾了衣被,一转身却见自己的叔母笑嘻嘻盘腿坐在门槛边看着她,手中还拿着一块不知何处来的糕点:
“小燕儿要走吗?”
说起来,荆家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荆家的二儿子荆子玮,其实一直藏着一个傻妻。
爹爹说过,叔父天生跛足,从小便不受人待见,娶妻也尤为困难。扬州城里寻常家世不错的女子都不愿与他结亲,花了大钱请了媒人,亦是被各家一口回绝,以致年过而立,仍然只能孤身一人打光棍。
后来忽有一日,一家素未谋面的朱姓夫妇上门来说亲,道自己小女儿阿瑛急待嫁人,说是原本结亲的男子是个骗子,卷走了嫁妆钱不知所踪,自己又不想贻笑于人,便想寻一男子充作新郎,也全了女儿的脸面。
叔父听闻大喜,都没等细想便应下了,与那家的女儿成婚后,才得知新娘竟是三嫁妇,前头连克死了两任夫婿。第二任婆家嫌她晦气,便以家中无财办后事为由,骗她假装嫁人换彩礼钱,再接她回去。不成想,她应下嫁了人后,公婆就再不认她,跑得无影无踪。
自此这女子便在荆家住了下来,荆子玮上了那家人的当,初时对自己的新妇又打又骂,见这女子逆来顺受惯了,被打骂仍尽心服侍,他也不再为难她,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结果叔母嫁来后不久,爹爹就出了事,一家人被谪发来了安平。荆子玮大骂她晦气,连去安平都不许她跟着,全当自己休了妻。
谁知叔母一听说自己又要被人抛弃,苦苦相追一路跟随,只求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荆子玮几番推她走,她都泪眼婆娑默默跟着,直到有一日,押送的官差因荆子玮拖累了脚程,对他恶言相向还被他顶回来,官差的怒气无处发泄,抽出棍子便当场想要打死他,恰是那时,叔母不管不顾冲上来,替他挨了那当头的一棍,再醒来时,人已经痴傻,举止似六岁孩童一般了。
从那以后,叔父便再也没有提过要赶她走了。
荆燕一眼就注意到了叔母手中的点心果子,这可不是自家如今吃得起的东西。
“谁给叔母的?”
“好吃,是一个笑眯眯的大哥哥给的,”叔母咬下一小口,想了想道,“他穿的衣裳可好看了。”
这么说,是郑懋无疑了。
荆燕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人又要对她家谋划什么?
上次纳粮她在他手下拼命抵抗,才得以险胜,现下她逃脱他掌控在外垦荒,也与最容易惹来麻烦的叔父应断尽断了,不该那么好受威胁了。
反正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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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息龙山后,卜大夫正在家中给阿宝施针,荆燕也不便打扰,她进了卜大夫的草屋里坐着歇息了一会。
草屋里原本阿宝躺过的小榻上,现在承着一个身高马大的盛年男子,小榻都有些摇摇欲崩的态势。
之前在山洞中,光线昏暗,荆燕不曾细瞧,如今坐在一旁仔细打量,她方才觉得这张脸,五官生得是真好,浓眉大眼,凌厉锋峻,又有睡意覆在这尊高山峻石上,浅浅地蒙上了一层薄雾,柔和了棱角许多。
就是唯一的缺点,这皮晒得忒糙黑了些。在夜里走路,别是都看不见人影了。
荆燕还在胡思乱想,睡梦中的逃兵却眉头渐渐拧在一块,呼吸也急促起来。
只听他断断续续梦呓道:
“为何叛我……为何叛我……”
见他被困在在噩梦里,额上生出许多汗珠,她拿了张帕子,伸手好心帮他擦去,免得汗津流去了伤口,激得人生疼。
然而她刚探身过来,手却被横生的一股狠力死死握住。
“为何叛我……同我说清……也同冀州死的几万个弟兄们说清――”
荆燕被这声怒吼吓了一大跳,垂眼便对上了一双遍布血丝的墨黑眸子,那里面,有愤恨,有不甘,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寒意。
这逃兵,竟醒了。
第11章
“你醒了。”
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荆燕以为自己会慌神。
然而正在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打破了此时无声的尴尬,那双眸子看到她,眼里的光立刻黯淡下来,失了神采。
她反倒不紧张了。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问你在哪儿,我是谁,我为什么救你――”
“我不想知道。”
逃兵双目放空看着屋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随后在塌上翻身向里。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荆燕心里憋了股火,念在她被这人救过一命的份上,她不和他计较,“那你总有家,有去处吧,我不问明你身份,怎能留你在这里医治?”
“我没有。”
过了半晌,背对着她的塌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语调颓丧得像垂进了地里。
她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无家可归,好吧,她还能说他什么?
“那你治好了,总归要走的,我捡你回来,又不图你什么。”
说着这话,荆燕都咬了自己舌尖一口,当她真会好心到在路边随便捡男人?她怎么可能不图他什么。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他还没苏醒时说起。
荆燕在息龙山脚下的山谷里探查了土壤情况,决心趁着夏季种些菘菜,她检测了无人在此轮作种植过,土壤肥力极好,还是菘菜最喜的排水性不错的砂质土,便准备好在这里扎建大棚,用作菘菜的种养基地。
扎建大棚,有三种,竹木、混凝土和钢材构架,其中竹木的轻便但不耐用,混凝土的透气透光性较差不可移动,属钢架的最为牢靠又便利,现代果蔬大棚大多也都选用这类。然而限于古代的条件,荆燕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竹木棚架。
之前她砍过些许竹子编扎过篱笆,用量极少,也不费力气。但如今建的是大棚,骨架是最重要的支撑,用材只能多不能少,否则一旦经不住风吹雨打坍塌下来,不仅白费力气,田里的苗也易遭殃。
砍了一天下来,她才得了大约全部的竹料,后面几天还要劈开、打磨、加固、最后才能扎成棚架,做得她叫苦不迭,只恨不能再生出八只手,就她自己一人忙活,还不知这大棚的建设进度要拖到什么猴年马月。
若有个帮手就好了,得壮实,能干,不能随意撂挑子走人,最好还得全权依靠她生存。
荆燕心里悚然一惊,敢情自己也有用资本家思维思考的一天。
想得挺美,就是放在面前完全行不通――整个安平所里都找不出这么个闲人,家家都有自己的生计,谁能帮得上她?这也是之前黄娘子遇上的难题。
于是,她把主意打到了这个遇见的逃兵身上。
被人追捕,就意味着不能随意露面走动;无处可归,那正好留下在这里,还能供他口粮和住处。
最后,被这人在山洞中掐腰一握,匍匐藏身时,她立马觉察到,这逃兵不愧是个练家子,一身腱子肉,力气生猛。
那不如就留下试试吧。
荆燕换上一副笑脸,“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在这里养好伤再看,你说呢?”
“不用治我。”
我没有,我不想知道,不用治我,这拒绝三连真够干脆的,简直丧到家了。
她一边在心里翻白眼,一边对这尊“丧神”继续笑脸相迎,连声调都装得比寻常温柔了三度,“这怎么行?你伤那么重还能活下来,这不就是老天爷说什么都不让你死吗?”
“所以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有力气复仇……不是吗?”
她还没说完,原本懒散蜷曲在塌上的“丧神”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面朝她,眼中尽是锋光与警惕:“你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