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田是我自己所有,我就不管二娘子要多少租子了,八成的收成俱归你,只要将你的这些宝贝,闲时借与我同用,这样的诚意娘子可中意?”
他自当心中有十分把握,觉得像她这样生计糊口都见艰难的穷酸户,绝不会轻易为了一口气,轻易回拒他开出的诱人条件。
只要拿到她的秘密,他拿去献给百户,将此技层层供上,了了朝廷苦于粮草短缺的一桩千古难题,到时他不必再谄上媚言,也必然升官加爵。至于荆家的人,到时寻个由头打发弄死即可。
然而,他却听见对面女子轻轻一嗤。
“五十亩肥田,只要两成的收成,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总旗这是上赶着改行善事,多积阴德,怕自己死后要被阎王下油锅?”
郑懋的笑冰在脸上,霎时青白交接,什么颜色都有。
这女人疯了?敢这个口气同他说话,给脸也不要?
“还是,别有他意?”离开了郑懋的掌控范围,她头一次可以如此畅快地回敬他,“不过,总旗想要什么,我知道,但我根本不关心。”
“哪怕全安平城的人问我借,请我教他们用,我都愿意欣然答应,唯独总旗你,”她冷笑道,“绝无可能。”
郑懋也付之一哂,知道这桩买卖没有谈拢的可能了,他攥拳隐在衣袖下,暴怒的发泄欲快达到边缘。
可她被权势压弯了许久,也忍了太久,她有了自己可以依仗傍身的事业,又脱离家族的负累,这次她只想抛开理智,不与姓郑的妥协。
她不仅要说,还要说个够。
“息龙山是块宝地,分毫不逊于你城西的田产,总旗如今已没有钳制我家的笼圈,不能威胁了,才想到要放下身姿来好言好语,可惜晚了。”
“带着你那些剥削来的,带着铜臭腥味的脏东西,给我滚远点!”
她突下一声厉斥,对方竟然怔了半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里像是在说,她竟敢反了天拒绝他的恩赐?
反应过来她的放肆之语,郑懋太阳穴边青筋笨跳,怒气冲头,想也不想现在是在府宅外,拳头就直冲荆燕的面门而来。
她早有预感,转身向后躲开,而与此同时,一颗飞蝗石不知从何处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击向郑懋眉心,打得他当时血溅满脸,只得捂脸停下。
杜行没走,他还在暗处帮她。
有帮手,她有了底气,趁机躲到几步之外的参天巨树后,从地上迅速捡起杜行走前丢下的砍刀,护在身前。
她第一次看到郑懋真正气急败坏时,揭开自己平日伪善的面目对人行凶的丑恶嘴脸,不由得在心中后怕,若是原身当初没熬过这人的胁迫,真嫁给他做了继室,只怕自己早就有命来,无命回了!
“臭娘们!”
郑懋摸了把脸上的血迹,看起来面目愈加可怖,他也不再伪装斯文客气,暴露了自己本来的言行模样。
“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路走绝了,别指望后面有好果子!”
她毫不示弱:“总旗只管放马过来,可惜垦荒,连朝廷都明言放管,总旗想操这心,也没这命!”
又有三颗飞石打来,刁钻地点在了郑懋的心口、膝头,看得出力道非同一般,击得他连连蹲地,见对方仍未停手,还在猛攻,只得抱头退离。
看得她拍手叫好。
等到郑懋远得看不见影子了,荆燕才轻轻叫了声:“杜行?”
没有人回应。
她只当是那逃兵恋战,一路从树上追着郑懋过去了,便蹲下收拾起地里剩下的竹料与砍刀,刚准备起身,头顶却传来汩汩清泉涌动般的清亮嗓音,有些懒散的倦意:
“我没走。”
她一站起,抬头正对上一双黑亮眸子,他从树枝上倒悬下来,绑得松松的马尾因刚刚一番动作偏垂一旁,发丝零落在她脸上,挠得她脸上痒痒的。
咫尺之距,一息可触。
两人都怔了下,谁都没说话,树林间只剩下蝉鸣流响。
这场面怪尴尬的,她僵在原地只能胡思乱想,这家伙的伤好这么快的吗,怎么都开始玩杂技了。
“那个,你爬树伤处不会崩开吗?”
她小心翼翼开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边小步挪到一边,把距离赶紧拉远,让他好从树上下来。
结果下一刻,杜行翻身起来,便龇牙“嘶”了一声。
你看,果然吧,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可是她最合适的未来帮手,身体怎么能不养好?
“赶紧下来吧,卜大夫看到又要怪你不遵他医嘱了,”她责备了几句,“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送走了姓郑的那恶霸。”
杜行一贯哼了一声,没跟她多言。
“接下来,你先回山上吧,把伤处理了,”荆燕看了他一眼,轻笑道,“郑懋这一来,反倒给我送了个帮手,我得下山去,尽快找到人。”
第18章
荆燕此言非虚。
她当然知道,违背了与她的约定,在城中传播农机的那个人,从事实上来说,是背叛了她反而助了郑懋,让他知晓了她的秘密,从而才生了贪欲,想要霸占她手中的宝物。
她心中有芥蒂。
况且黄娘子或是杨寡妇,她们二人都是与她或多或少有过合作,甚至受她援手,无冤无仇为何要背刺她?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同时,她也意识到,如果这个人能够动用舆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目的,这个人在城内一定有足够的人脉关系,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是黄娘子无疑了。
人情世故向来都是双刃剑,能锋刃指敌,那就也能为她所用。她的农场想要做大,一定需要这样的合作伙伴。
所以,当下她的任务,就是务必第一时间消除自己与黄娘子之间的龃龉,经营之道,友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荆燕与杜行告别后,就往山下所城内去。
登门拜访,还是应该先买些见面礼。幸而她保持了随身携带钱袋的习惯,进城后,在十字大街街口的酒家里,买上一小坛清酒,并上当下应季的绿豆糕打包。
而且,安平城地处偏远,百姓的日用品与精细吃食一概稀缺,都由城外供入,所以物价昂贵,单这两样在扬州城里再简单不过的薄礼,一下子花了她不少银钱。
但肉疼归肉疼,钱还是要花在刀刃上,事不宜迟,买好了东西她立马提脚往城西南的黄宅跑。
到了黄宅,她见大门敞着,几个仆役还在进进出出搬着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主人多半是是在家的。
荆燕眼尖,还看见麻袋口未缝合严实的缝隙处,不断有谷粒从里面掉出。
这是在运粮?
总旗有官身,不必像城中军户一样每年纳粮,那这些粮,看来是要运往米肆售卖给冯掌柜了。
她上前一步,拦住在一旁指挥搬运的老仆役问道:“主家可在?”
那老翁看了她一眼,见十分面熟,认出是前不久帮黄娘子做过工的人正要开口,却又想起什么,冷脸道:“主家不见人,你走吧。”
她敏锐觉察到话中的暗意,不依不饶追问,“是黄娘子不见所有人,还是单不见我?”
“我不过奉令行事,”老翁被她缠得没完,改口道,“姑娘还是不必苦等了。”
“为什么?”
但对方说什么都不肯回答她,一概推说自己不知。
这就怪了,她与黄娘子何时有了过节,她自己反而不知?
仆役那里问不出更多,她便将注意放在了眼前搬运粮袋的人身上。她假装走远,实际绕到车后,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塞给车上正擦汗的一个苦力,悄声问:“这车可是运去金县?”
那男子反倒笑了一声,“一看娘子就是外行人,去金县牛车便可,何必像我们这样用上马?”
“不去金县,那去往何地?”
“这是去奎州的,不过这一趟艰险,怕是多会遇到贼匪,”汉子叹了口气,“世道太乱,连粮食都要抢。”
卖个稻米,怎么舍近求远,没卖到金县反而运去了奎州,这其中必有症结。
荆燕提好礼物,又回到黄宅的大门前,正好迎面撞上了之前声称概不见人的黄娘子,黄娘子远远见了她,皱起眉头。
“黄娘子,”荆燕毫不在意,落落大方朝她行了个礼,“许久未见。”
黄娘子见躲不过,愈加拧眉,不情不愿地接了她一礼,两人之间气氛甚为尴尬。
但荆燕对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情中人并不生厌,反倒有十分好感。喜恶形于色,是值得交朋友的磊落性格,相比之下,郑懋那种面和心不和,满肚算计却笑脸相迎的人才叫她害怕。
她心中对完成此行更添了一分信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黄娘子不会不明白她的来意的。
“二姑娘来做什么?我这里夏收已毕,并无工活短人。”黄娘子的口气还是生硬。
“娘子曾是我东家,予我有恩,此次备了份薄礼,特来谢娘子当初解困的恩情。”她将手中的食盒提在老仆役面前,老翁反倒为了难。
谢恩是理当的,但主家看着不喜来客,黄娘子未表态,他也一时不知收还是不收。
荆燕笑盈盈地直接塞到了老翁手里,“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
见自己冷言冷语,这小姑娘依然面色不改,黄娘子的脸色勉强好看了些,丢下一句话:“回了礼,无事便走,我这里还有要紧的。”
“此行不可去!”荆燕开门见山,“黄婶子,您于我有恩,我必是要直说的。”
黄娘子瞥了她一眼,眼中添回怒气,声调更高了八度,“你当我不知?若不是我在那姓冯的那里的生意被人搅黄了,怎么会走这一趟?”
这一下便说到了重点,荆燕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金县粮肆不与黄家来往生意了,可是其中仍有疑点,一则米肆没道理直接放弃黄家这种大货源,二则粮肆不与他们做生意,为什么与自己牵上关系了。
想来想去,只有自己之前去米肆卖粮的那一次有过交集,一定是其中的某个细节,才导致如今的误会。
是因为她曾找上冯掌柜拉过合作关系?可是商道竞争时时都有,难道因为这点就要嫉恨所有同行吗?
还是,她根本就是被迁怒的那个,症结其实不在自己身上?
“娘子的生意怕不是被他人搅了,而是那姓冯的掌柜本就没想做这桩生意吧。”荆燕灵机一动,想明白了其中的全部曲折。
“我向娘子借车去往金县时,那时正是麦子市价大涨的好时候,各家拼命囤积,不肯出手,谁都想等到价涨到最高大赚一笔,但像口粮这样百姓每日必不可缺的东西,市价水涨船高,官府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娘子再要卖给粮肆时,应该就是时运不济,恰好赶上了官府开仓放粮。”她不紧不慢地分析道,黄娘子听后也面上也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被说破的难堪。
“粮价暴跌,家家急着出手抛售,谁还会在这时候大举收购呢,冯掌柜要拒绝娘子又不愿得罪,自然拿我当借口,转移矛盾,说我欲抢走娘子家的生意,故意压价诸如此类。”
荆燕又朝黄娘子深深一福,“娘子可当真冤枉我了,我只表意过愿与粮肆往来,却全然没有要夺走娘子生意的意思。”
说到此处,荆燕的来意已全部说明,黄娘子的性子像急风骤雨,阴云过得也快,她见荆燕话说得敞亮,毫无遮遮掩掩,心底里最开始的怪罪都已大半烟消云散。
她上前扶起这个小姑娘,“我夫君也算安平所中半个父母官,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姑娘家在所城中生活不易,我们照拂你也是应当的,更不该有意为难你,是我之过。”
她当时听到自家几千石粮食都卖不出去后,急昏了头,又被姓冯的挑唆了,才想到这一出,给自己出出气,如今看来,这小姑娘分毫不计较,当真胸襟宽广。
“娘子这样说,我更要行一礼谢过。”
荆燕刚要垂首,就被黄娘子拦下,“误会既然已经说明白了,这又是做什么?”
但荆燕不顾她的阻拦,坚持行了谢礼,“我来见娘子,不仅是为说开此事,也为与娘子商求一事。”
“既然粮肆觉得货源众多,可以挑挑拣拣,那我们不如联起手来,以同一个名头共同对外,这样不仅我们之间少了猜疑,还能稳定售卖,娘子意下如何?”
“你这丫头鬼精的,”黄娘子眼中都亮了,“说罢,要我帮你什么?”
“娘子在城中一呼百应,又是城中妇人艳羡效仿的对象,”她攀住黄娘子的衣袖,甜声说道,“我正办一样大事情,只是短缺一众东家和人手,若娘子与我联合,必会成为城中风向。”
“什么大事情?”
“此桩事名叫合作社,且听我细细说来……”
黄娘子挽着她的手,两人进屋长谈了一番,荆燕将现代农民合作社的结社、流转土地、运作、分红等种种事项与黄娘子一一详述介绍,对方听得津津有味,又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新奇法子?佃农联手翻身,反与地主齐平。”黄娘子叹道。
“新奇之处不止于此,”荆燕提点到了重点,“要紧的是安平乃粮产大县,人人分而耕之,地广而人稀,若有哪家像我家这样,家无壮年劳力,或是有个三五日的小病,农活耽搁了都无人能搭把手,有了合作社,再加上我的农机,众人轮耕,人手减少了粮产却能翻倍。”
而且,她心知,像稻麦联合收割机这样的大型机具,唯有面积足够大的完整田块,才能发挥真正作用,若像在她家原来的田里,沿着各家土地的边缘弯弯绕绕,小心不能误入别家田亩,效率实在太低了。
所以,安平所里这些土地,是必要流转在一处的。
从黄宅出来,都快到了宵禁的时候,她踩着夜色回到山上的家中,刚打开屋门,却见一张男人赤/裸的阔背,猿背蜂腰,满目的刀伤割断了原本流畅的背脊线条,触目惊心。
“杜行?”荆燕放轻脚步,唤了一声。
谁知,杜行一把捞起褪到腰际的衣裳穿好,警惕地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好像在说,她就不该进来。
荆燕心中无语。
难道非礼勿视合该用在他身上了?
第19章
荆燕想过,一个久经沙场的兵身上多少会有些刀痕伤疤,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多。
杜行的年纪看着还不比她大多少,就在战场上经历过那么多厮杀了,也不知死里逃生过多少次,才能活到现在。
也难怪会逃。
她眼神放柔和下来,“要我搭把手吗?”
她指了指杜行背上,刚刚自己看到他涂有一块没一块的药,然而杜行摇了摇头,沉默着拒绝了她。
她看着他低垂下来的头,脸上的丧气都快在头顶聚成一朵大黑云了。
白日里头还会说话呢,才一晚上,怎么又变成一开始的自闭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