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小娘子——岸泊【完结】
时间:2023-07-23 14:38:09

  荆燕对他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愣是没摸着头脑,总不会干个农活叫他干出抑郁了?
  她思考了片刻,还是觉得应当开导开导他,这么脆弱可不成,他还有大用场呢。
  “你就不说说,这么多伤是怎么来的么?”荆燕挑了一块炕沿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故意放松姿态,引他放下心防,“我们好歹也相处了有些日子了,你药钱可都是我给的。”
  “我现下身无金银,但迟早会还你的。”
  “我没说叫你拿钱来,”荆燕纠正道,“只是我在山中遇见你时,那两个追兵总能和我解释一下吧,这些伤里面很多都是他们弄的吗?”
  杜行又摇头,过了半晌慢慢转身背对她道,“要是他们伤的,我反倒不会介怀了。”
  “那这些是你看重的人……”她眼尖看见杜行衣背上,之前被箭矢射中的伤口渗出血丝,从后按住他肩膀,“别动,还是我来吧。”
  杜行看她一眼,眼神复杂。
  荆燕反而坦荡荡驳回了他的视线,“你想说男女大防?我这里可不接受这些封建糟粕。”
  “何为封建?”他看她眼神更疑惑了。
  她一挥手,“这个不重要,你背上现在还血流不止,止血才是最要紧的。”
  荆燕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搁在清水里冲洗过,稍用力压上去,“有些耐心,等上一会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那个箭头都没入皮肉中,卜大夫用火烫过剪子,一点一点剪开周围的血肉才拔了出来,就那个过程,普通大夫又没有麻药,她看了都觉得自己心口疼。
  然而那会,杜行却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双目散漫,看什么都聚不起焦,好像身上的疼痛在别人身上,与他分毫没有关系。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颓的人,连卜大夫见了都嫌弃地说,他救活这个人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活下来还看他自己。
  如今面前的人,在她手下换药时,还偶尔会轻抽一声气,相比当初,看起来起码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一箭射得真够狠的,连卜大夫的药用了这么些天,都治不好,”她不禁叹道,“这都什么仇什么怨。”
  杜行背对着她,凉凉一笑,“我也想知道,是什么仇怨。”
  “这么说来,这个人为什么伤你,你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她有些不可思议,摆明了是因为逃兵啊。
  但她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他才会变成逃兵吧,这样看着还说得通。
  刚刚她被打断前,杜行倒是提到,造成他一身伤的人,是让他介怀也极看重的人。
  别是他的同袍吧。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还打算回去报这一仇吗?”
  她见面前的人陷入了沉思,神色恍惚道:“是我对不起他们,在很多事上,我没有尽到保护好他们的职责,他们才会背叛我……”
  “可是你们有将军啊,要你一个小兵保护很多人做什么,”她反驳道,“真正该负责的,永远都应是最上面的那个人,如果你们之间有矛盾,就该请他来猜度解决,而不是那些人公报私仇,还谈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杜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件事太复杂,与你一时说不清,有时候底下的人斗起来,才是上面的人最想看到的。”
  “那你们这统管将军当的是什么废物差事?”
  杜行哑口失笑,她这当头骂的,自己是分毫不好还口。
  荆燕又想起来白天她与黄娘子的一番交涉,“你若知道我白日里也经历了与你同样的事,就不会把错全揽自己头上了。”
  她边帮他把创药重新在伤处撒一遍,边娓娓道来,分散了他放在疼痛上的注意。
  夜幕下烛火摇曳,蝉鸣与另一间屋中阿宝的读书声,都漫上了夏夜的静谧。
  这一夜,杜行睡得很好,身上的伤口细细密密的痒意,都未能拦住他的美梦,梦里没有冀州的兵荒马乱,血肉横飞,没有他相伴十年同袍兄弟的倒戈相向,没有新帝与太上皇之间的明枪暗箭,朝堂纷争。
  只有一个颇有些话唠的女人,在他梦里笑着与他絮絮叨叨,尽唠些家常,不肯停嘴。
  如果可以,他只想永远留在这里,忘掉那些过往,忘掉他的身份,做回一个村夫俗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
  “二娘子――!”
  昨日忙了一天,荆燕疲乏到极点,今早睡得昏沉,愣是被黄娘子的大嗓门从梦里喊醒了。
  她睁着惺忪睡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要结社的人我都带来了!烦你出来接一下――”
  荆燕猛的瞪大眼睛,从炕上跳下,一看另一张小床上早已空了,阿宝都起来去外面朗声念书了,她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简单就着水摸了一把脸,收拾好衣装,她便出去迎客了。
  这一看,篱笆外围了不少人,一眼扫过去,除了最前头的黄娘子,还有八/九来个年纪各异的妇人,有鬓发已微白的,也有背着嘤嘤啼哭的婴孩,头上簪着一朵白绒花的。
  “这是……”
  荆燕本来没抱太大希望,觉得有一两人愿意来已经不错了。
  看着来者,她心下已明了,这些只怕都是城中没了夫君的苦命女子,生计艰难至此,才会到她这里来碰碰运气。
  她心中含酸,赶紧打开篱门,请所有人进来,又找来家中的杌子、木椅一一请她们坐下歇息,简单客套一番,果然如她所料。
  待众人休整毕,凝神静坐时,她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簿子,摊开放在一旁,朗声道:
  “众位乡亲们好,既是听闻黄娘子介绍来,我就不在此多言题外话了,今日在此与各位画押结社前,关于社中规矩,我还需释明几句:
  “合作社,既为合作,大家一概平等,来去自由,即便是我组织了各位,也不过是带头人,并非比其他人位高一等,谁意有不同,可直言明说,众决可行与否。”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她,这一规矩实在惊世骇俗,大家眼中虽有惊异,但见她说得郑重,也都认真听了下去。
  “我知各位诉求不同,有人需要口粮,有人需要人种粮,所以这结社,也分成合伙人,与合作伙伴。”
  方才背着孩子哄入睡了的丰腴妇人颤巍巍发声道:“敢问二娘子,这两物可有何处不同?”
  她微微一笑,“合作伙伴,是与社中常有往来的客人,但合伙人,是东家,要出钱出力的。”
  “譬如,”她望向黄娘子,与她点头示意,“黄娘子将自己本要种的二十亩地交由本社来打理一年,她就合该缴钱给我们,待秋收后粮食再由我们交还与田主,这样佃农也可不出人力就得粮食了。”
  “那样,我们岂不是连佃农都不如吗?”见之前有人发言,另外又一人提问道。
  “这位姐姐说得就不对了,”荆燕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方才放在最前面便明说过,这社就是人人平等的,这才是最紧要的,还请各位记住,我们与外面的佃农地主绝非同类,不过是世道驱使,大家各取所需,没有你高我低之分。”
  “可若是谁钱不够……不够缴,便不能与合作社往来了吗?”一个年纪尚小的年轻女子有些胆怯,话出口便结结巴巴的。
  “这也不必担心,我们有不同价位,分作全包与半包,”荆燕伸出两只手比划着,“半包的正适合这位妹妹所言,除了农忙季节满田的插秧、收稻外,平日里浇水、施肥、剪枝打理这些简单的田间管理,概是自己承担,相比全包,也更物美价廉。”
  听到这话,提问的女子眉间蹙着的窘迫也渐渐纾解开来。
  “至于合伙人,”荆燕转身拿起簿子,“招揽生意、记账分红、驾驶农机,这些需要学的东西相比合作伙伴就多得多,还要请想要入社的各位做好准备,若想明白了,便在此簿按下手印,缴半吊钱与我一起写明,结社之初还有好些东西需要采买。”
  一番入社说明完毕,黄娘子赞许地望她一眼,一马当先走上前来,沾了红泥,按下指印:
  “先算我一个。”
  还在犹豫的其他夫人相互窃窃私语,有人拿定了主意,便紧跟着黄娘子身后,报与荆燕:
  “城东吴氏,愿请贵社全包我家三十亩地,我就有空带孩子,还能上城里卖自家的果子供养自家人了。”
第20章
  最终,所有的妇人里有三位算是真正入了社,与荆燕同做东家。
  除了黄娘子外,另外两位都年纪不大。一位名叫张小柳,方才及笄就嫁了人,脸上婴儿肥还没褪去,因死了男人膝下也无子女,继而生了回娘家的心,但又怕以寡妇之身回去家中父母兄弟会看轻自己,故在此想攒笔立身钱。
  而另一位姓万,也与荆燕同住北巷,人称万三娘,生得体格彪悍,说其话来却柔声细语,育有两儿两女,一家五口度日艰难,纳完粮后便要揭不开锅了。万三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求荆燕留下自己,说什么都能学,连社里分红都不要,只为留她们一家子有口饭吃,荆燕便同另外两人商量后,决意先赊了万三娘的那半吊钱,待她日后做工还上。
  这几人看着学技术或者管理都合适,她也决定暂且不分流,让她们都学一学,看看哪样更擅长再作安排。
  结社后不久,荆燕驱车去集市上采买来了新的纸笔,分发给各人,又制了一张大表,用作记录工时。荆燕教她们慢慢看懂了表格的行列设计,知道每日做工或是练习后要找负责记录的黄娘子,在对应的日子下写上时辰数,到时接到活后,每人的工钱如何结算就以此为准。
  荆燕看着自家院落太小,其他人每日上山又不大方便,于是与城中的瓦匠铺与木匠铺商议好了价钱,组建了一支小型施工队,在山下搭了一处小小的瓦房,借着天然的山洞,停放自己机库中的机具,方便众人使用。
  她在瓦房外的房檐下安上了块匾,请阿宝写下合作社的大名――“丰登农机社”,又钉上了木板,刻下合作社的章程规矩,准备工作工作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一晚,黄娘子大方做东,请了几人都来家中用饭,阿宝要温书,杜行不喜人多,荆燕就独自去了。
  人到齐后,黄娘子开了前阵子荆燕送来的清酒,众人庆祝合作社落成时,荆燕也宣布了自己的第一步计划:
  开办农机操作培训班。
  饭桌上,万三娘小酌了几口杯中甘甜清冽的酒水,大着胆子问道:“农机这东西闻所未闻,我们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当真学得会吗?”
  “怎么学不会?”荆燕边夹菜菜,边笑着道,“我能打包票。”
  “这怎么说?”
  “有一人,你见了便信了。”
  恰是这时,黄家的仆人来通报:今晚还有一位客人到了。
  “还有一人?”张小六好奇地从桌边探头探脑,“社中的不是就只有我们几个吗?”
  荆燕抿嘴摇头。
  进来的正是多日未见、腰伤方才痊愈的杨寡妇,张小柳一见是熟人,惊喜地从座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迎面招呼:“杨婶子!你怎么也来了?”
  “小柳儿!我早就与荆二娘子认识了!”
  杨寡妇一落座,就同满桌的人一一打过招呼热情道。
  万三娘见了也颇为惊讶,沉思片刻后欣然一笑,似是明白了,“难怪黄娘子与我们说的时候,杨家妹妹总也不在,我只当是她身上病未好全不便来,只是错过了可惜,还想与她说一说,介绍她来呢,没成想,她倒比我们来得还早。”
  “是了,杨娘子这些天不曾出户,帮她撒肥的那东西,就是我借她,也教给她如何用,”荆燕侧身来鼓励万三娘,“杨娘子学得快,才这些天已经使得快比我都熟稔了,你与小柳儿也必不比她慢的。”
  万三娘拍拍胸脯道:“这我可放心了。”
  杨寡妇作为第五个入社的成员,先给其他人做了个榜样,第二日来时各人也都能放宽了心。
  晚上回山上时,天色已晚,山路不打好走,她跌跌碰碰了好几次才摸黑走到半路,她后悔没从黄娘子家借个大些的灯笼来,就在险些要撞上路边的一块山石时,腿边突然冒出一根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掸了一下提醒她。
  她一抬头,一双金黄色的兽瞳朝她眨巴眨巴。
  是杜行养的那只黑豹。
  “吓着我了,原来是你,”她收回脚,“黑得跟个煤球一样,夜里都看不清。”
  黑豹不满意地“呜呜”了两声,但还是绕在她前面,给她引路。
  虽说嘴上怪它惊吓了自己,荆燕心里却泛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世上,也有人会挂念她体谅她,怕她一个人在山中走夜路危险。
  “你主人呢?他就派你来了吗?”她四处望望,没见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就拍了一下黑豹摇摇晃晃的尾巴。
  “在这。”
  杜行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的山路边,仍是简洁的半句话,灯也没提,居然就这么摸黑过来,荆燕简直怀疑这人和这豹子在一起混久了,也长了双夜视眼。
  但不管怎么说,看着很可靠。
  “今天晚上的药可还要我帮着换?”她想起来,卜大夫叮嘱的日子快到了,便提醒道。
  “不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一只遒劲有力的手带着微风,停在她身前,“要是看不清,就拉住我――”
  他似觉不妥,又顿了一下,补充道,“袖口。”
  荆燕轻笑了一声,这人浑身上下的分寸感还真是拉满了。
  “好。”
  她轻轻牵住一角,跟了上去,杜行的步速也慢下来,从衣袖的细微牵拉来捕捉到她迈开的步子大小,从而慢慢与她同频。
  两人走得逐渐似同一人的影子般自在,但荆燕还是会时不时碰到他衣袖中温热的指尖。稍一触碰,她便立马缩回去,自己借着夜色遮掩,抿了抿嘴,总觉得对一个礼貌至极的人,这样冒犯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不过走在前面的杜行没说什么,她也就当他不介意了。
  “杜行,”她随意找了个话题,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你是真的看得清吗?”
  “在夜里待久了就能行了。”月华之下,杜行的声音也像蒙了层薄霜,听起来清冽微凉。
  荆燕心里暗想,跟他一句话就把天聊死的风格还挺搭。
  “那,那个黑煤球,”她清了清嗓子,“嗯,我是说你养的黑豹,挺听你话的,应该是你从小养大的吧?”
  杜行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两人之间干的像抽掉了空气,就在荆燕搜肠刮肚想下一个破冰话题的时候,只听杜行慢了半拍,缓缓道:
  “我救下它的时候,它在它上一任主人的箭下就只剩一口气了。
  “玄豹,都说是祥瑞镇邪,它从娘胎里落下,就被它前任主人当宝物供了四年,把性子养坏了,见人就咬,他们又视若无睹,结果有一日反咬主人,什么祥瑞都不重要,它就直接被一箭射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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