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娘子勿急,”荆燕连忙拦住她,“我帮你筹划,娘子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中静待我几日,管保你几百亩田粮好好收下来,还不出额用外的银钱。”
“这十里八乡的闲汉我都问过了,哪还来的新帮工?”黄娘子对着荆燕像看傻子一样,“不要工钱还帮干活,这天上掉馅饼,当真吗?”
“当真!”荆燕冲她抿嘴笑笑,“娘子明日这时候再来,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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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城郊外住着的几户人家刚准备出门劳作,就被天雷地火般突然响起的隆隆巨响吓了一跳。
这动静来得蹊跷,活似往耳边扔来百十来串炮仗,震个没完没了。再仔细分辨,这哪里是天上的响雷,分明就是附近的田地里来的。
难不成平地里还能炸出雷来?
有胆大些的人捂着耳朵,从院落里探头张望,却看见不远处金灿灿的麦田里,驶过一辆方方正正极为奇特的的朱红大车,车辕到处像上了釉面般锃光瓦亮,颇显气派。
更为神奇,那大车前头还不见牵拉的牛马,竟似被天上的仙人灵通一点,成了精般,兀自在田野里奔走起来,满田的麦子便被割下从车后直接抛飞出来,整齐地码在地上!
从未见过联合收割机的人们伸长了脖子,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边由衷叹道:
“娘嘞,这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正坐在驾驶室里的荆燕顾不上旁观的百姓们的惊叹,她熟练地拉动着操纵杆,割下一茬茬金穗,幸运的是,这台收割机还配备了最新的自动导航系统,她只需跟着导航里的指示路径开,就能最大限度减少收割过程中的粮食机损率。
尽管地块不太平整,收割的进度会有所影响,以过去一般机手的作业速度来说,她从早干到晚,黄家的这片田,两天的时间足够了。
但荆燕心中还是有丝可惜,若是换到从前她在本市建的高标准农田里,收割速度更会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若是给她个机会,把安平城中所有人家的田聚集到一起,不再分你家我家,就能发展集约化农业,说不定她还能打造这个历史上第一家农业生产合作社。
想到这里,荆燕的心又沉了下去。只要有郑懋这样为中饱私囊挑起事端的人在,安平所的人心就聚不齐,她的设想也永远不可能实现。
回到现实,她还是那个势单力薄,连反抗郑懋都需要借力打力的谪戍军户女,不摆脱这个身份,她就得绑着罪民的出身,永远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为十石粮的收成汲汲营营耗一辈子,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荆燕还在沉思,满腹狐疑的黄娘子却坐不住了,才过半日便匆匆往自家田里赶。
她还未到,远远的就眼尖见昨日还有八成没收完的田里,已然全空了,一帮子佃农磨蹭了三天都没干完的活,让荆家那小娘子找的人来竟然只要半日。
黄娘子再定睛一看,眼珠都差点掉出来,只见一个庞然大物轰鸣着正朝自己横冲直撞,她吓得转身便跑。
“黄娘子!是我!”
荆燕哭笑不得,立马停下,开了车门追过去,她指着田里摞高了的麦垛,“这片我都收完了,娘子见了,可还满意?”
黄娘子见那东西停了,才捂着心口缓缓道:“是不错……慢着,这些都是你收的?”
“是,”眼前这个病容未退,还瘦得似柴火般的小姑娘一脸盈盈笑意,“都是自己人,才不问娘子要工钱,娘子只管支使我。”
“这怎么行?”黄娘子心有不忍,她早听说过,这段日子荆家的壮劳力都不在,只靠二姑娘一人撑起整个家来,已经着实不易。
荆燕听到这番话,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既然娘子这么说,我也实不相瞒,”她趁热打铁,“我家田薄,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我那叔父做出这等劣行,被郑总旗严惩以儆效尤,现下我家实在缺粮缺的紧,若帮娘子每收十亩,允我留两石子粒,娘子觉得这样可行?”
黄娘子一听,面上仍是一副有待商榷的样子,心里早已乐开花,卖余粮要看年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价无市,拿粮抵发工钱,这桩便宜生意傻子才不做。
她佯作勉为其难答道:“罢了,也成,不过你可得保证落雨前全收完。”
第4章
在原身记忆里,大哥哥荆鸿确是长兄如父的典范。
父亲出事后,一家人从扬州押解入应天,再发落至安平,好在大哥哥在义学中认识的好友众多,一路打点关系,才保全了一家人的平安。
难得的是大哥哥本是个耿直性子,打点关系这样需卑躬屈膝,软言好语方能成事,荆燕几乎难以想象,她这位长兄是如何在别人的偏见中忍辱负重,为家人艰难谋出了一条生路的。
这样重情重义的兄长,如何不值得她信赖呢?
更何况,古代礼法对女子束缚颇多,于外于内家族的大事都只能由男子做主,纵然她心中有丘壑,但初来乍到,怕是得先遵循这里的生存规则,哪怕是依托父兄的名义,在旁人眼中,她也行得正做得直。
若非情急,她还是想等兄长归家后,一一将郑懋和叔父带来的眼下困境与他说明,再作打算。人微言轻之时,她不会贸然以蚍蜉之力妄想撼动大树,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整整两日劳作下来,看着黄家的谷仓逐渐充盈,麦田一块一块露出黝黑的壤色,倒让荆燕抛去了满腹心思,她蹒跚拖着步子从城外走回北巷,浑身散了架般,只觉回家的路怎么如此漫长,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
到家时,从卫学下了学的阿宝已经等着她了。好在她给黄家帮工,黄娘子对她样样满意极了,见她实在分身乏力不能照顾幺弟,便大方让阿宝在黄家一同用饭,省了她许多烦心。
荆燕这才能倒在铺上,安然睡一个好觉。
这一觉极沉,她做了个长梦,梦到了自己真正的妹妹。
然而梦里的小妹,与从前荆燕记忆里的却大不相同,小妹褪下了学生年纪的青涩,也剪去长发,看起来沉静稳重,和自己走时的年纪更为相仿。
这已经是自己走后的第几个,又或许,已经是第十几个年头了。
荆燕奔向前,喊着小妹的名字,试图拉住她的手,问她十几年过得如何,但她的视线却径直穿过自己,看向前方的墓碑――那里刻着荆燕的名字。
“姐姐,”小妹撑着伞,在她墓前放下一束花,“你走了那么久了,在那里一定已经安顿下来了,我知道的,你向来都能很快适应的。”
梦里的雨水打落在荆燕面颊,混着泪水。
自己在小妹心里从来是无所不能,撑起一片天,可那是有自己的亲人在身边,才能有力量去扛起一切。
而这里,没有她的力量。
“既然都开始好好生活了,就不许总是挂念我,”小妹笑着,声中又含哽咽,“像你从前说的,我也在很努力很认真地活下去。”
“只是姐姐,我还要过很久才能来找你,在那之前,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姐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小妹――”
荆燕呼喊着,追着那个身影,梦里湿冷的空气也涌入她的喉间,雨水更加汹涌地扑打在她身上,直至难以呼吸,她才恋恋不舍地醒来。
这个梦太过真实,像是她真的回到过自己的世界,看到了许多年后的小妹一样。
这样,也算与那个世界的自己告别过了吧。
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但她还是忍不住幻想,也许很多年后,在这里,她真的会再和自己的妹妹重逢。
在那之前,她也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正想着,一滴水却滴落在她鼻尖,荆燕抬头,方才发现屋外恰与梦中一般,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原来自己头顶上的这片屋瓦有些松动,屋顶漏了,雨水倒灌进来,这才在梦里真切感觉到雨水扑脸打来。
荆燕起身,见睡在另一张铺上的阿宝也醒了,正睁着惺忪睡眼。
她笑了笑,拿下挂在墙上的梯子与蓑衣,准备先将漏雨出处理了,再择放晴后一日修补屋顶。
阿宝也反应过来,连忙将家中的锅碗瓢盆收集来,等在落雨处,蓄起水来。
荆燕一看这孩子动作迅速,便知这屋子不是第一次漏雨了,待到她顶着越下越大的雨势,爬到屋顶一看,屋顶横七竖八钉了许多板子,心下有了想法。
荆家原来已穷到这般,屋子都无钱翻修,这日子还怎么过得好呢。
她忙上忙下好一阵,阿宝在檐下焦急地等着,听到“滴滴答答”雨滴敲响木盆的声音渐缓后许久,才见她爬下来。
“二姐,下次大哥哥回来,定要同他说修好这处,不然,二姐你这样上房顶,实在危险。”
阿宝叹了口气,小大人的语气又起来了。
“光靠修,无用的,”荆燕摇头,摘下身上的行头,“阿宝,姐姐问你,若是不住在这屋里,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了,”阿宝没听懂她言外之意,“可是二姐,换个屋子,平日里我们家想都不敢想,别说新屋了,哪来的钱够翻修?”
阿宝虽是个孩子,却依然对家中情形格外清醒。
是啊,内有叔父外有郑懋,里外祸害,他们家怎么存得下银钱?所以,在荆燕心里,换个屋子,不只是换下眼前这件破屋,更是拖累他们一家人的家族,和这个压迫人的卫所。
她要走出去,走到一个足够自由,足够平等能容纳自己的地方。
大雨未停,荆燕的心却已经飘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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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了么,真叫北巷里的那群穷鬼说准了,昨日落了好大一场雨!”
“是啊,好在我家夫君堪堪背回最后一捧,雨就下起来了。”
“你家可巧,我家却被淹了许多,往后还不知怎么办呢。”
今日便是安平所中,一年一回的纳粮之日。
空旷的校场上,各家各户拖着车拉着牛,结成两队,神色各异等着官差们来收粮。
两队中的百姓们有的春风满面,喜形于色,庆幸这一年没白忙活,终于完成了屯军最重要的任务,年关前便可以只管自己积蓄,丰衣足食。而余下的人自然是提心吊胆,生怕一经淋尖踢斛,达不了标,便会被管屯官一声令下拉去挨军棍。
所谓“淋尖踢斛”,从前荆燕也在电视剧中看到过,百姓缴粮时,须将粮食倒于官府通用的斛中,以作计量。当斛装满后,收粮官员便迅疾往斛上轻踢上一脚。
这力道虽踢不倒斛,但高出斛口的那部分粮食洒出,便会被算作运输和保管途中的损耗,进了收粮官的口袋,而斛中所剩方才是真正上交的数量,此举正是官员明目张胆为自己谋取私利之举。【1】
此时,队伍之外还有十几个面上看起来喜忧参半的人,而这十几人,正是三日前被荆子玮夜盗粮食的军户们。
“说好的要还我们粮食的,怎么还未见到人?”
“都最后关头了,还能来吗?”
荆燕的提醒确是让他们最先享到了红利,这场大雨来势汹汹,浇坏了许多户人家的熟稻,幸而有她的预告,这十几户人家因祸得福,无半分损失。
但她的承诺却和这个不一样。实打实的粮食如何拿出来,实在让人心里没底。
他们还在焦急地窃窃私语,在校场看台上的郑懋却勾起了嘴角。
摆明死路一条,荆家那女子居然还能掀起风浪,硬生生给这群人诓出了一线生机?
倒也无妨,反正尘埃落定,她若是不肯求饶,反正横竖还有狱中那个老跛子,在众人面前将他往死里打,她也扛不过周围人的声讨数落,必会向自己低头。
郑懋招来手下兵士,指着队伍外的那十几人:“叫他们不许喧哗,排去队伍里,即刻开始缴粮!”
“是,总旗!”
那群人被大兵们被推搡去了队伍前列,他们抖抖索索只求饶个一时半刻,却听台上的郑懋根本充耳不闻,发令道:
“不达数的,立时拉去一旁动罚!”
这还了得?队伍里一阵骚乱,胆小的已然开始嚎丧起来:
“总旗饶命啊!这几十棍下去,我这半条命都要没的――”
“谁说他们要受罚的?!”
校场中响起了牛车清脆的铃铛声,荆燕坐在牛车上高声反驳道。
因不便在众人前展示农机,她还是换了古代常用的牛车,在大日头下赶了一路,双颊艳如夏菏,全无三日前的灰败病容。
“乡亲们手上的先交,余下的都在我这里,”她抹了把额间的汗珠,屏息镇定下来,遥遥朝郑懋低头一笑,“总旗只管派人来点。”
郑懋只觉自己呼吸都停住了。
怔了片刻,再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不自觉照她所言,让手下去计量粮数了。
好一位美色佳人,可惜是块硬骨头。
郑懋气极反笑,下去便朝盛满了稻粒的木斛熟稔一脚,泼出了大半,反问道,“那现在呢?”
一个女人,非偷非抢,怎么可能三天内凭空得来这么多粮?
对面的荆燕见了不慌不忙,从牛车上又用竹筒取来一桶麦粒,稳稳倾入斛中,恰好填平了斛口。
“小女子料到纳粮时众人皆手忙脚乱,兴许会有疏漏,故而为这些乡亲们每人又多备了半石,方才能滴水不漏。”
她话音刚落,郑懋脸色青白相接,一片颜色,他步步逼近,连颌边都见青筋隐起,厉声质问道:
“那荆二娘子何不解释解释,荆家颗粒稀少的田里,是如何又冒出这百十来石的――”
荆燕也料到郑懋必要对她诘问一番,但当初她做黄娘子帮工,要黄家闭口不提她用收割机收麦一事,而黄家也不愿明面得罪郑懋,便也同她约定,不能说出粮食出自黄总旗家。
她梗着脖子,坚决不肯回答。
而郑懋已攥紧拳头,怒气濒至爆发。
“百户归!速回――”
只听城外有人声若洪钟传令道,“冀州战败,北疆俱已失守!”
谁都没想到,战火竟这么快就烧来了。
第5章
“冀州战败!北疆失守!”
“冀州战败!北疆失守!”
战报一声声回响在校场中,震荡着所有人的心海。
冀州有大雍朝向来常胜的骁骑将军戚笃行镇守,听闻这位戚将军是跟着新皇从刀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平民小兵一路稳扎稳打攀到如今的将军之位,自此便领着手下的天骁军,专镇鞑子常犯的北疆,可谓当今战局中的定海神针,不想竟也输给了那群北蛮人?!
人们一时顾不上方才校场上的针锋相对,满脑子只剩下了这个惊天消息。
冀州乃是北蛮入关的第一道隘口,这一失守,战局便急转直下,如此一来,原本的守军就多半迫于形势,要退守奎州了。而安平所离奎州不过百余里,自然要被划作守备力量,难怪连纳粮都要停下来,先商量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