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家了就给你看――嘶――”
荆燕朝走在前面的大哥笑笑,她伏在马背上,一牵拉到她的伤又疼得叫了起来。
现在她终于不用忍住疼痛,在家人面前,她只管放声喊出来,有人疼,有人护。
“操心太多,还是先把药上了吧。”
荆鸿听到,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34章
到了医馆,卜大夫恰好在坐堂。
刚给人施完针,就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还背着人闯进了内室,卜大夫的臭脾气上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女声:
“卜大夫,这可是我来找您治的第三回 了。”
荆燕苦笑着,从大哥背后探出了脑袋。
隔了多日再见,卜大夫心里高兴,嘴上却还是重重哼了声:“是你啊,我山上存的药材被烧了,都没找你算账呢!”
他将银针收拾进针包,就赶过来查看伤势。
见她被放下来,掀开外袍,里面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囚”字,卜大夫眉头一拧,“怎么还吃上牢饭了?”
荆鸿连忙将内室的门关上,“听我妹妹说,您医术极好,向来手到病除,我妹妹身上挨的伤还请您多费些心思,不要留疤才好。”
“我知道。”
荆鸿没多说,卜大夫心里也清楚,家中有未嫁女儿的,谁会希望她身上留了疤痕,让夫家平白生厌呢。
“敷了疮药之后,今晚要忍着点疼,明天要是结痂了,就能走动了。”
卜大夫看完,给荆燕留了一帖药,让她索性躺在医馆里休息。
听卜大夫的语气,没什么大碍了,荆燕给自己上好药后,趴在床上对荆鸿道:“哥哥回官驿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见荆鸿还是不肯走,她便假装生气,“我可托了哥哥事情的。”
荆鸿只得告饶,但还是没抵挡住好奇心,问了一嘴,“你要让我请将军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听你之前说的,是帮忙收到更多军粮?”
“差不多吧,如果将军接受了我给他看的东西,哥哥往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们家,乃至整个安平也都会有所受益。”荆燕说得郑重其事。
一旦在奎州开打,这附近的绝大多数农民都会拉去充军,那剩下的农田该由谁来种呢?
农机无疑是战时最适合的人力替代品,所以她想趁这这个天然的优势时期,做一笔大生意。
不靠发国难财这种卑鄙手段,而是让天骁军看到,相比别的屯军卫所,安平才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后备粮源。背靠当今最有威望的军队之一,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而后,天骁军的影响又会反作用到安平与附近县城,有了权威的信赖,她带着自己的合作社,私底下的生意更能打出广告效应,再上一层楼。
所以当下第一步,先要让马将军看到现代机械的先进之处。
原本她就有这个想法,现在多了大哥这一条捷径,可谓是方便多了。只是越亲近的人就越不好糊弄,农机的事情如果告诉了大哥,还不大好交代清楚来龙去脉。
荆燕对这事有些惴惴不安。
“哥哥,如果我有没法跟你解释清楚的秘密,你会……”她想了想,还是没勇气问完。
荆鸿脸色严肃起来,“不管什么样的事,你先告诉我,会不会伤到你自己?”
“不会。”
“那会害了别人吗?”
“也不会。”
荆鸿嘴边微微一勾,像小时候一样刮了刮她鼻尖,“那就不用跟我解释。”
“可是你刚刚才问我……”她有些惊讶。
“那是逗你的,”荆鸿笑道,“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一家人之间还要什么交代。”
见荆鸿这样包容,她反而有了勇气,同他介绍起联合收割机、高速插秧机等种种机具的使用之处,二人谈到月上梢头,聊了许多荆鸿不在时的见闻。
见时候不早,她连催了哥哥三四次去歇息,看着荆燕闭眼睡下,声息渐稳,荆鸿才放下心离开,去往天骁军所住的官驿。
然而躺下的荆燕并没有睡着。
也不知道卜大夫给她敷的药是什么磨成的,在伤口上又疼又痒,她闭上眼都能感觉到,那股难熬的疼痛从脊梁直传到她四肢全身,恨不得想立刻抖掉那层敷料。
今晚是个不眠夜。
她从趴着的姿势,微微抬起身,刚想换个动作,另一侧的窗边就传来轻轻的一声:
“别动。”
这里可是二楼,这家伙不要命了。
她诧异地看向外,果然是杜行。
他还穿着白日里的一身衣装,还是她给他找来的哥哥的粗麻布衣,青灰夹着一缕缕草黄,又旧又皱,容貌再出众,穿着这样的衣装,淹没在半人高的野草丛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正如从前她认识的杜行一样。
可是,这一夜,他看着很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赶路的满脸风尘洗去了,也许是因为他把平日里随意扎的发冠束工整了,她意外从杜行的身上,看出了一股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意气。
简直像把她见过的那个杜行,从里到外掏空了,重新换了个芯。
月光出现的正好,抛洒在他的发束上,映了圈浅浅的余辉。
这光,让她觉得他的那双黑眸,前所未有的亮。
杜行翻身从窗外进来,敲敲她肩头,眼睛却仍然在盯着她:“再动,你身上的药就要掉下来了。”
“哦。”
她答应着,避开了杜行有些异样的目光,他的视线,从在窗边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谢谢。”
她想,这种夜翻院墙、月下定情的才子佳人戏码,放在她和这人身上,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于是,荆燕开口打破了眼前的难堪寂静,“你怎么半夜三更来了,还是翻窗……”
话说一半,她就闻到空气里一点细微的酒味,换了个角度,才看到杜行脸上被树影遮住的地方,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喝酒了?”
她十分讶异,第一个想法是,这家伙身无分文,这里的酒水又贵成那样,他哪来的钱喝成这副模样?
杜行冲她直愣愣地点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像是个被迫跟母亲承认错误的小孩子。
荆燕乐了,醉酒放在这人身上,还有返老还童的效果。
她决定逗逗这个醉鬼,“半夜来找我干嘛?”
杜行也直言不讳,“没地方去。”
“我这里是医馆,又不是你家,”荆燕朝他撇嘴,“少装可怜,你以前可是在外面打仗的,哪会这么娇气?幕天席地不照样过日子。”
“我也没家。”
他依旧愣愣地回答,可是声音里却透露出了一分沙哑。
荆燕突然想到,杜行对自己的过去向来讳莫如深,只有一次他在她面前卸下过心防,提及了一句自己在息龙山中受伤的原因,不过她仍然听得满头雾水。有今天这么好的时机,她实在按耐不住好奇了。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家,”她试探性问道,“你总归有父母,有亲人,有朋――”
“我没有家。”
杜行好像生气了,好不容易难得见他扬一次眉头,又迅速耷拉下来,变成她平时常见到他无比颓丧的“八”字眉样子。
他双唇紧闭,过了好一会,才轻启,慢慢讲道,“我爹很早就死了,打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他,是我娘一手养大了我,可是八岁的时候,她病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荆燕没有打断他,趴在一边安静听着,窗外的秋蝉不再鸣噪,只有屋内一星半点的烛火噼啪响动。
”我是有族人,可是我从不觉得他们是家人。一整座宅子,他们就让我和我娘住在里面最小最破的一间,没有饱饭吃,没有体面衣裳穿,每日都要去正房请安挨别人指着鼻子不堪入耳地骂……”
她看到他喉间一滚,那个词他没有说出来,她也猜到了。
杜行大约是生自有些家世的人家里,而他说的被自小被亲戚族人排挤,应该是因为出身不大光彩。
“我娘死后,我的日子就更难挨。他们拐弯抹角地说,我娘一定留了钱财给我,说我被她教得撒谎成性,会使心眼,掖着自家的钱,装成我爹的血脉在这里骗吃骗喝,甚至要把我从家中赶出去。
“我与母亲留下的小厮知文,一同找他们理论,最后我和他被关在地窖里思过,一开始他们还会做做样子,送来馊饭剩菜,后来索性就偷懒,再也不来。
“整整十天十夜,知文把他的口粮都省给我,到最后我们也水米不剩,只能舔墙上渗出来的水滴,吃角落里爬的地龙【1】,好在那时不是冬天,否则我们连头七天都熬不过。后来地窖上面的柴房意外走了水,才有人想起来,那两个被罚的孩子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那时候,知文已经被饿死了,而我就剩一口气。自那之后,我就出了那间宅子,再也没回去过。”
杜行讲起那些事,语气十分平静,好像是发生在不相干的他人身上一般,可是荆燕却听得毛骨悚然。
八岁的孩子,就在自己家中,明明是衣食都不缺的地方,他却被人无意或刻意地遗忘了,以至于亲眼看着自己的玩伴被饿死在眼前。
她不是个嘴笨的人,可是听到杜行讲出自己的身世,她却一时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
在人最原始、最基本的饥饿欲面前,任何言语安慰都是苍白的。
杜行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他顿了顿,“我见到你时,是发自真心的羡慕你弟弟,羡慕你们,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没有挨饿受冻。”
“我已经体会过许多年漂泊游离的日子,与你们不一样。荆燕,你们过的日子,在你们自己眼里可能清贫,可能不够体面,可是,这样的日子在我看来,太奢贵太美好,我尝到了甜头,甚至都不敢贪心多尝一点。”
霁霁月光在杜行眼里,都化作足以绕指的温柔。
荆燕从来没有想过,她每时每刻都想摆脱的日子,在这个人眼里,竟然会是他的世间最难得的至上珍宝。
而这难得的片刻温柔,却让她感觉,他像是在与自己贪恋沉沦的一切,最后依依不舍,却毅然决然的告别。
第35章
“为什么这么说?”
荆燕有种极为不安的预感,“你明明已经过上了你想要的安稳日子,不是吗?”
杜行没有回答她,醉了的他什么比平时都慢了半拍,他望向窗外,思绪跟着眼神也开始飘乎不定。
“杜行。”
荆燕喊了他一声,他听到自己名字,却连最本能的反应都没有。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
“今天,是不是有人看见你了?”她有些心急,伸手想要拽拽他衣角,把他思绪拉回来。
要是真的跟她想的一样,白天在衙门堂审,他没躲藏好,被曾经的同袍认出来,也难怪他动了再次逃亡的念头。
杜行点头又摇头,把荆燕搞晕了。这到底是暴露了还是没暴露?
“是晚上,有人来找我――”
杜行的话还没说完,寂静无声的夜里突然远远飘来一句奇特的歌声,很轻,不会吵醒熟睡之中的城中众人,但荆燕听得分明,那歌词只唱了短短几句:
“寒风透体夜已深,漫天星斗起浮云。英雄到此无限恨,不是愁人也断魂【1】……”
听来这戏词十分悲凉愁苦,像是谁陷入困境,孤立无援一样。
杜行本来迷蒙的眼睛霎时就清明了,他双唇一抿,把剩下的半句咽回肚子里,但看到荆燕茫然的神色,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得走了。”
他奔到窗边,准备原路返回。
“去哪里?”她被他莫名的举动有些惊吓到,下意识问出了口,可是她马上意识到,那不是她该涉足的事,于是荆燕又咬了咬唇,犹豫后改口,“会回来吗?别忘了,你是我家的帮工,还有治病的药钱要还我的。”
“很快。”
她看见他本来已经变得冷硬的眼神,又微微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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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进来时,医馆的学徒最先醒来,收拾起看病的行当,而后支开了大门。
荆鸿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了,他手中提了一包用油纸包好、新鲜出炉的芝麻饼,香气与热气熏进了医馆常年的药香里,反倒更唤醒了为了养伤空了一晚上肚子的荆燕。
“好香!”
她伸手就想接过,谁知道反趴着整晚,胳膊彻底不听使唤了。
荆鸿笑眯眯地端到她面前,荆燕飞速就这哥哥的手咬了一口热饼,“大哥你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一晚上都要饿坏了!”
饼皮焦脆,芝麻咸香,里头搁了些许葱花,烤得正是火候,吃起来又松又软,满口留香。
她狼吞虎咽又要咬下一口,荆燕看着自家妹妹又生龙活虎的模样,知道她伤口已经疼得不厉害了,也放了十二分的心。
“慢点,还有一块热汤饼呢,都留给你。”
荆燕啃着啃着,就想起昨夜杜行和她讲的幼年经历,她一时鼻子微酸,也生了些感触。
无论怎样的世道,有家人,总是最好的。
“大哥现在有了正经职务在身,都阔气起来了。”她为了打断自己的回想,故意跟荆鸿插科打诨起来。
“那是自然,我攒下钱,当然是先给家中用,”荆鸿道,“说起来,我早上还回了趟家,你跟阿宝许久不住那里了,看着破败得厉害,我就去城里寻了瓦匠了,他们过了明日就来。”
荆燕从饼中抬头。
瓦匠?他们家竟然有钱修屋子了,还是泥瓦补的!
再也不用顶着大风大雨堵漏雨的屋顶,冬天也不会寒风穿门冻的人手发抖,那该是多好的日子!
“可是大哥,请瓦匠的钱可不是一点,就你一人真的负担得了吗?”她有些犹豫,她不是没打听过,瓦匠出一次工,顶他们全家人一月的饭食钱。
“大哥,别小看我,我也能赚到钱的,”,荆燕信心满满指着自己,“不能全用你的月俸,现在年头看着不大太平,你还是要留些钱财在身边。”
她边掰着指头边跟荆鸿算账,“你看,我开农机给人家做工,不费多大力气,而且我还有两个学徒,外加一个不要钱的帮工……”
“你在外头还结识了不少人嘛,”荆鸿本想表扬她,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老父亲般的提醒,“你能挣钱是好,但在外结识的人,还是多加几分防备,不见得人人口中都是真话。”
“哥哥说得是不错。”
兄妹俩人正在医馆门边闲谈,却见一人快步从这边经过,远看便感到了一脸疲色。
荆鸿微微一愣,喊住了他,“维舟?”
姜维舟听到久违的声音,停下来隔着半条街朝他们招手,惊喜道,“怀志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