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年轻时也是一代英主,并非完全昏聩,听得此言,如醍醐灌顶,转脸看向天师。
天师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指着洛小宁道:“妖女,休得胡言乱语!贫道侍奉陛下多年,对陛下忠心,神明可鉴!”
他信誓旦旦,举起三指,然而,斜刺里,突然传来冷冷一句插话。
“只是不知,这个神明,是不是东瀛的天照大神?”
众人齐看向声音的来源。
都过敏此时的样貌十分滑稽,然而,配合他说出的内容,没人笑得出来。
“你是东瀛人……正如今年状元策论所说,东瀛地震频传,天灾多发,朝堂上下,觊觎我朝已久,不过是忌惮我国根基尚在,不敢轻举妄动,由是想方设法,渗透挖掘,以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当初,特地培养了一大批幼童,送到我朝,或为官,或经商,或是道人方士,期待总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能打入我朝的高层,颠覆我朝国政。”
“而天师你,就是那批幼童中最幸运的一个!”
“自从方术被陛下看中,接近天听,你处处筹谋,都是在毁坏我朝基业!”
天师满面怒容,喝道:“你妖言惑众,血口喷人!贫道自幼长于中土,怎会与东瀛扯上关系?”
众人之中,亦有为他缓颊者:“从来没听过天师说东瀛话,举止也都符合我朝规矩,这扯的就有点远了吧?”
都过敏一笑:“自然,他们是带着任务被送来的,从小都要学习汉话和礼仪。那么,我是怎么发现到这一点的呢?”
“我与‘杜小楼’交好之时,同食同寝,坦诚相对,我注意到,他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分得很开。当时,他跟我说,是学戏的时候练功练的,我也并未在意。”
“可后来,我调查其他学戏的小生,没人有这个问题。反而是与东瀛的僧人接触,我发现了一点:他们常年脚踏木屐,会造成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那位冒充我的‘秦风落’,来自东瀛!”
“然而,另外的线索显示,冒牌秦风落,的确曾在小时走失,在戏班长大、学戏,一个普普通通的戏班小生,是怎么与当朝天师勾连起来的?或者说,天师为什么选择了他,来实行这个计划?”
“然后我就想到了,天师,很可能也是东瀛人。”
“就这样,”都过敏说下去,“天师‘提拔’了冒牌的大理寺卿,反过来,由这位假秦风落,为他掩盖犯罪的事实,他们明知夜离草的副作用,还不断放任,甚至煽风点火,助其扩散,不但蛊惑圣上,更影响一代贵族风气,长期下去,满朝文武必将渐渐疯癫,不能自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一番话,虽然长篇大论,但说的铿锵有力,那边的“秦风落”脸色煞白,天师亦是色厉内荏,喝道:“你这不过一厢情愿的猜测,若没有证据,贫道要告你诽谤平人!”
第87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都过敏截断天师的话,转身向母亲与天子拜道,“证人如今就在府外,请母亲、皇祖父宣召。”
“快宣。”天子道。
于是洛小宁看见,周隼带着一干微服的衙役,又带着那胡家的哑仆进来。
这就是他们之前拜托周隼做的事。
哑仆虽然不能言语,但认得字,京中也有教手语的师傅。
通过沟通,他先说了宝船上的事,怎样被侍奉多年的主人背叛,又一五一十地讲了在胡家的见闻,因他忠心寡言,胡莱做事并未避讳他,他知道胡家发迹的大小事情。比如何时何地见过天师,又有如何熔炼提纯夜离草的汁液,才能让人如痴如醉,产生最大效果。
至于夜离草的副作用,他们自然也知道,实验中用了许多猫狗来测试剂量,猫儿能承受的剂量比人小很多,在一阵发狂之后,往往直接暴毙,他们就将这些猫狗埋葬在胡家某处院落,现在如果去挖,应该都有尸骨。
天子听了大惊,立刻叫人控制胡家,前去挖掘。
结果果然如哑仆所说,找到了炼药制香的设备,又有许多猫狗骨骸。
天子变了脸色,用一种难以置信,但又愤怒受伤的神情盯着天师:“朕这等信任卿家,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天师额头渗出豆大汗珠,但仍强辩道:“他一个仆人,受人怂恿,诬陷主家,也未可知。便是胡家当真如此大逆不道,那也是他们胆大包天,自取灭亡,与贫道何关?”
沫阳在一旁冷笑道:“京城谁不知道,胡家是抱住了天师这棵大树才发迹的,天师一张嘴,倒切割得干净。”
天师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面前,纳首拜道:“贫道对圣上忠心不二,为圣上祈福,日夜抄经,侍奉丹药,都是自己先尝过,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圣上明鉴,胡家所为,贫道实在不知啊!”
他这番说辞,也有一定的道理。先前他为取得皇帝信任,自然进献了不少真的有用的药物,曾经为皇帝治好过多年旧疾。
而且,是人就有个偏爱,他在圣上身边多年,深得圣心,天子听他这样一求,多少有几分心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了他。
此时,却看都过敏跨前一步,同样跪地道:“皇祖父,千万不可被他妖言蛊惑,臣还有证据!”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布小包,一层一层地展开,众人看去,有认识的叫出声来:“留影石?”
“正是,”都过敏道,“这里是另一项铁证。”
众衙役赶快前去卫护,让他把留影石里的内容放映出来。
图像如水波般徐徐展开,似乎是一家酒楼的内部。
这地方,洛小宁自然是认识的,她在这里吃过喷香的葫芦鸡,喝过上好的黄桂稠酒,此时在图影里看见,心中生出几分酸楚。
这块留影石,就是何梅娘怀璧其罪,生死未卜的原因。
当初她因楼里丢东西,暗暗布下留影石,没想到,拍到了了不得的内容。
画面之中,几人鱼贯而入,看装扮,都是东瀛的客商,穿着木屐,束起东瀛特有的月代头。
过了片刻,又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进门前左顾右盼,然后又拉进来一个年轻后生。
公主府上观看这图景的众人惊呼起来,因为这两人,尽管小心翼翼,穿着便装,但脸面大家都认得,正是在场的天师与“秦风落”。
进了包厢,两人就放松下来,与房中诸人打招呼。一开口,明显是东瀛语言。
天子大惊失色,挣开天师,连退几步,向左右喊道:“找东瀛话的翻译来!”
见此场面,天师与“秦风落”各个面如死灰,想要行动,但周身早被卫兵包围,长剑所指,动弹不得。
俄顷,东瀛话的翻译被招来,逐句翻译。内容更是震惊天下。
几名装扮成客商的,正是东瀛朝中高层或高层的直属手下,前来检查天师的任务情况。而天师所来,是向他们汇报,并给他们介绍“秦风落”。
总之,就跟洛小宁之前推理的差不多。这个“秦风落”原是东瀛血脉,通过假扮“小楼”接近都过敏(也就是真正的秦风落),最终鸠占鹊巢,成为当朝主掌刑名的大理寺卿。
几位“客商”连连称善,说这样夜离草的交易就可更加畅行无阻,不必担心受人阻挠。
这番话一翻译出来,可谓铁证如山,再无辩驳余地,天师瘫软于地,一众金吾卫早上去,将其五花大绑。
真相大白,沫阳扑上去抱着都过敏,泣不成声,连威严天子也有几分动容,过去抚摸都过敏头顶,叹息:“朕的外孙,真是命运坎坷……”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惨呼,众人看过去,原来是那冒牌“秦风落”。
也许他知道难逃一死,将腹部往卫士的长剑一撞,此时血如泉涌,眼看活不成了。临死前,似乎有话,招呼都过敏过去。
众人都拦都过敏,不过他道,让我过去看看,我有话问他。
洛小宁不放心,跟他挤进包围圈,生怕那地上之人再使什么阴招。
不过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冒牌“秦风落”躺在地上,泪水长流。
“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在戏班,叫做‘玉生’……实则,我生在东瀛,因海难流落中土,又辗转被卖到戏班……”他艰难地道,嘴角泛起血沫。
“当时,我语言不通,在戏班里,年纪也算大的,学戏辛苦……几次都想一死了之,多亏小楼……”
他咳了几声才继续说下去,“多亏小楼……他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教我汉话,又常常对我回忆他幼年的事。”
“他说的次数多了,我都能背下来了……他说将来成了名,到处去演出,才有可能遇见失散的母亲和兄弟——也就是你……”
“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熬到长大,熬到小有一点名气……没想到,命运多乖,就演了那讽喻天师的戏,以至于戏班都被封杀解散。”
“在东都过气的艺人,只有南下,还有几分出路,所以我们先后去了南粤,在那边,又找了戏班谋生。”
“后来的事你们知道了,小楼竟然与年长他十几岁的有夫之妇发生畸恋,突然消失了。”
“而就在这时,有一天,天师派人找到了我……”
“开始我非常愤怒,以为他还是为那讽刺戏的事,难道非要赶尽杀绝吗?没想到,一见面,他开口跟我用东瀛话打招呼。”
“原来,在那次事件中,他注意到我,调查了我的出身……我的生母是一名歌姬,父亲则是东瀛最大的贵族之一,他说,如果我能帮助他完成任务,就让我父亲将我认祖归宗,下半生锦衣玉食。”
“当时窘迫的我,面对这样的条件,我很难不动心,但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找到我,我又能帮到他什么?”
“他说,很简单,就是扮装成小楼。”
“我说我跟小楼虽然熟悉,但长相并不相似……他说不要紧,你只要知道他的经历就行。”
“我还是十分忐忑,毕竟从未在人生中扮演另一个人,然后天师给我介绍了一个穿月白裙子的妇人,他说,只要你能瞒过她,就应该能瞒过世上所有人。”
都过敏的眼睛骤然睁大,几乎抓住了将死之人的衣领:“后来,后来如何了?!”
第88章 大结局
都过敏的眼睛骤然睁大,几乎抓住了将死之人的衣领:“后来,后来如何了?!”
玉生嘴角扯动一下,喘息间吐出血沫,挣扎着说下去。
“我很快意识到,她就是小楼魂牵梦系的娘亲,姓白。难怪天师说,只要瞒过她,就能瞒过所有人。”
“在戏班里,我跟小楼的经历几乎是一样的,又从他那里听说过被卖进戏班前发生的事情,详实的描述取信了那白姓妇人,她很快相信,我就是她从小失散的孩子。”
“起初的时候,我内心还有不安,”玉生说着,“可是,很快,我发现,我已经不是在扮演,而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小楼了……”
“漂泊太久的我,终于回忆起人间的亲情,她让我记起我早逝的生母,原来有一个阿娘是这样幸福的事……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人唠叨我,催我起床,为我补衣……”
说到这段时日,玉生苍白将死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眼中也有光彩流动。
可惜,那光彩很快又暗淡下去。
“可恨……好景不长……天师再度找到我,图穷匕见,说出了他真正的企图……”
“杜小楼,不过是一个楼梯,一个给我练习的过渡人物,他真正的目标,是让我接近你——秦风落,并最终取代你!”
“即使在戏文里,我也听过你的大名,有你作为刑名主官,任何人想蛊惑皇帝,一定会被识破。所以天师早就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最初选中我,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身高外貌,与你有几分相似。”
“我本欲拒绝,但天师对我一边威逼,一边利诱……他告诉我,我生为东瀛子民,应该为国尽忠,又说,只要我协助完成任务,就是立了大功,不仅父亲会让我认祖归宗,连带我的生母也有了名位。”
“终于,摇摆多时之后,我同意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伪装成‘小楼’,一步步去接近你……并且最终,通过整骨易容之术,变成了你的样貌,彻底取代了你……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样害你,真的很抱歉……”
都过敏有些着急:“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对不对得起我,我也不在乎了,可是,白家娘亲呢?你刚刚提到的白家娘亲呢?”
玉生咧开嘴笑了一下:“我的抱歉不是说说而已,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啊……”
“在我成功扮演小楼,接触上你之后,天师告诉我,白秀夕没用了,留着反而碍事,让我伺机除去她。”
“可我怎么能除去她呢?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心里,她已经像我真的娘亲一样……”
“所以,这是天师都不知道的事……”玉生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神情笑起来,“我给她下了名咒,送去了东瀛……在一间乡下的寺庙……”
他用尽的力气,支起身体,吐出最后几个字:“我还知道……她不恨你……她不再去找你,是因为……怕耽误了你的前程……”
说完这句话,玉生的最后一丝气力像被抽掉了,身体像一座桥塌了下去,跌在地上,面如死灰,血液从身体下方蔓延出去……
都过敏擦了擦眼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流泪了。
这个冒充他身份的人害他至深,但此时,因为这最后告诉他的信息,他便恨不起来了。
他伸手,拂过那张跟他一模一样了脸,帮他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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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天师被判处腰斩弃市,玉生既然自尽,不再额外追究,圣上下发旨意,即日起,从京城中开始查抄夜离草,各地制香,不准再以此为原料。
都过敏也终于回到他原本的位置,哦不,现在,该叫他的本名,秦风落了。
尘埃落定,众神归位。
洛小宁和秦风落成了婚。
洛小宁有点懵。
人家话本子里,男女主角感情总是万般波折,无论分离还是重逢,都动人心魄,尤其是最后表白的部分,总是万分激动人心。
可她这个亲成的,不是不开心,但也太水到渠成了。
那天,秦风落跟沫阳公主讲了,中了名咒之后的所有事情,一路上经历何等千难万险,又怎样与她过关斩将,不知何时,他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手。
而大家看向他们两人,突然都鼓起掌来。
提议是沫阳公主提议的,还说:“落儿,姑娘待你恩重如山,你若辜负于她,就是为娘也要把你赶出家门。”
秦风落一个劲儿傻笑,仿佛丢了伶牙俐齿,只会连连说:“娘,怎么能呢?”
然后圣上顺水推舟,也准许了。
直到成亲第二天,洛小宁才想起来,秦风落甚至都没表白过……
她钻在秦风落怀里要表白,秦风落不停挠头,苦着脸道:“真要说吗?我想不出来啊。我只觉得,这辈子不是你,就不可能是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