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都过敏又喊了一声,语气哀婉,对养母,他有愧疚,对生母,他亦有深深的依恋,近乡情怯,一时竟觉鼻子发酸,先前准备好的,要证明自己的满腔的话不知从哪儿说起。
还是公主身边一个嬷嬷急中生智,道:“主上,您快叫那一个拆了面具啊,一看之下,不就知道哪个真哪个假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沫阳公主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另外一边的“秦风落”,道:“你,你若真是落儿,就把面具拿下来,让为娘看看……”
众人目光都投过去,“秦风落”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辩解,将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到面部,托起黄金面具的下缘。
洛小宁心提到了嗓子眼。
会这么顺利吗?
面具下方,究竟是怎样一张面孔?
公主、探花、还有数十名仆从在场的一场宴会,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汤锅里冒着的泡泡发出声响,每一枚气泡的炸裂,都能被清晰听见。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长空:“皇上驾到……”
凝结的气氛被短暂打破,众人忙整衣冠,叩拜迎接。
小宁用余光看去,原来这就是如今天子。
皇上年轻时候是一代英主,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宠信道人方士,有些令人腹诽,但整体上还是非常矍铄的,保养得宜,容光焕发。穿一身明黄龙袍,踏朱红靴,但未带冠冕,身后也只有十来个从人,显然,此来是随性家常之举。
“父皇怎么来了?”沫阳公主问。
“听天师说,你托他给落儿合八字,感情是想要给落儿挑媳妇儿?怎么,外孙的大事,还想瞒着朕不成?”天子朗声长笑,看来,显然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小宁听见“天师”两字,忙偷眼往天子旁边看。
那里果然有个道人,穿青云鹤纹道袍,带老君冠,手拿拂尘,眼目半闭,一副超然出世的神态,若不知他底细,确实是仙风道骨之相。
她脑中飞速运转,猜测着。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沫阳公主应该不会想搞太大,可能也就是私下请托过天师。但是,天师有可能非常敏锐,从这点猜到了他们的计划,所以及时赶到,就是来救秦风落的驾的。
沫阳公主颤着声音低头道:“之前,儿臣确有此心,可是现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哦,是怎么了?”
天子刚刚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住了,因为他同样发现,在场竟有两个“秦风落”!一个穿着小厮的衣服,但脸面他是认识的,怎么看都是自己外孙,另一个则穿大理寺官服,带着面具,身边跟着衙役。
沫阳拜倒,把刚才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皇上听说居然可能有人假冒自己的外孙,还霸占朝廷命官的位置,不由七窍生烟,道:“那还说什么,赶紧把面具拿下,让朕看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天子发话,自然莫敢不从,“秦风落”再度伸手,搭住自己的黄金面具。
洛小宁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让她心底发凉的是:“秦风落”为什么看起来老神在在,一点都不惊慌呢,他一旦露脸,难道不就会被揭穿吗?
一寸一寸,“秦风落”把面具取了下来。
在场之人,全部发出惊呼。
因为:他的脸,赫然跟都过敏,也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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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张面孔,在场的人都是瞠目结舌,措手不及。
那么会不会是易容呢?
洛小宁刚刚这么想,只见那边“秦风落”用力拉扯皮肤,一边泼了自己一脸酒水,大力擦拭,一边道:“母亲大人,皇祖父,你们可以看看,我的脸,有任何问题吗?”
沫阳公主和当朝天子都紧盯着看过去,确实证明,他脸上是真的皮肉,并不是一张易容术常用的人皮面具。
既然如此,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都过敏,迫使后者也不得不照方抓药,证明自己脸上同样不是乔装易容。
哪有两方都是秦风落的道理,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
洛小宁突然想起在宝船上曾经听过的那则江湖传闻,猛地站出来:“民女听说,现在世面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易容术——或者都不该叫易容术了,它不是用传统的人皮面具,而是将长相本来相近的两个人,通过将皮肉划开,调整骨型结构等方式,真的能够将两个人‘做’得几乎如双胞胎一般。各位大人见多识广,应该也听过吧?”
沫阳公主和皇帝久居深宫,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秦风落”身后几个高手官差,都是常在江湖跑的,侧面证实了这种新手法的存在。
既然手下人都说听过,“秦风落”自然也不好否认,眼珠一转,冷笑道:“本官自然听过此事,这不,你身边那个,就是改头换面,来碰瓷公主,诬陷本官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被倒打一耙,指为假货,都过敏气得冷笑,道:“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向母亲大人,皇祖父,证明谁是真的,如何?”
到了这时,冒牌秦风落即使心虚,表面也必须强硬,狠狠挤出一个字:“好!”
第85章 验明正身
一场宴席,出了两个“秦风落”,两人长得一样,声音也极似,这个说我是真的,那个道,他是假的。恰似一出《真假美猴王》的大戏。
“秦风落”率先发难,向皇帝和公主告罪后,抽出随身长剑,退至宽阔地界,舞了整个一套剑招,道:“母亲大人从小为儿臣雇请名师,这是独一无二的无心剑法,有本事,让那假货也舞一套?”
都过敏气极反笑:“你是戏班出身,有武学的底子,又极善模仿,在我身边共事数年,将我的剑招全偷去了!”
说着,他又转向沫阳公主:“母亲大人,他给儿臣下了散功的药,儿臣现在别说剑法,连一丝内力也用不出来。您想,他既然要害儿臣,又怎么会把武功给儿臣留下呢?”
他这一番解释,能说通,但不是特别有力,众人将信将疑,窃窃私语,风向一时摇摆,偏向那舞剑的秦风落。
“这样说,我也有证据,”都过敏慢慢站起身来,抓着领口,往下一扯,露出锁骨上的蝴蝶胎记,向沫阳道,“母亲大人,这就是证明。”
从婴儿时期,他就有那枚胎记,沫阳一看便认得,激动不已,才要点头。却只见那一边,“秦风落”同样拉扯领口,锁骨上,是一块疤痕,刚好在原来胎记的位置。
“母亲大人,您也知道,孩儿是武职,常常受伤,不幸那块胎记被刀伤过,难道因此,您就不信任孩儿了吗?”“秦风落”说着,语气委屈,泫然欲泣。
洛小宁惊住,不过转念也难怪,连脸上的骨头都修整过,胎记的事,肯定也有所准备。
这套说辞,就像刚才都过敏解释自己失了武功一样,不算有力,但逻辑自洽,能说得通。至少对于听众来说,这一来一往,算是打个平手,难分高下。
众人惊疑不定,在两人之间目不暇给,一时间,索性都把眼光投向了沫阳公主这个当娘的。
沫阳冷静了一下心神,咳了一声,双手做个下压动作:“都别说话,拿纸笔来!”
下人会意,迅速拿来红纸和毛笔。
公主道:“你们两个,各自默写,十二岁,十八岁,还有去年生辰时,都收到了什么礼物,或者做了什么事!”
洛小宁微微宽心,这就像宝船上白发老头说的,人就算经过易容,长成一样,终归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只要验证这个,应该是能分出来的。
两个“秦风落”分开,各自领了一张桌子,身边不许人靠近,在纸张上写字。
俄顷,下人前去,把两张纸收过来。
先打开的是都过敏这边的纸,小宁一看,哭笑不得,都过敏这小时,也太惨了一点。
上头写着,十二岁生辰,《四书》没有背会,射箭脱靶,气得夫子罚他站了一天,沫阳公主也狠着心,一句情都没求。
沫阳公主看罢,并未做声,但眼中有认可之色,又去打开另一边的红纸。
哪知,另一边的纸上,除了叙述文字顺序稍有变动,写的几乎一样,也是说了受罚之事。
再往下看,十八岁生辰,“秦风落”那边,记述了圣上送他一把佩剑,作为成人之礼,剑名“骐骥”,剑鞘螭文错金,剑柄镶嵌三颗绿松石,四颗蓝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模样。
他对这把剑摹绘得极为详尽,一看,就是不止见过,还对这剑极为熟悉。
过来看都过敏的,一样是记录外祖父送他一把剑,并把圣上当时的话写了出来。谆谆教诲,期待他成为出色的刑讼官,审冤决狱,除暴安良。
天子看见此语,不置一词,但至少没有否认。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这一阵,到目前为止又只能算是平手,两人说的事情,基本都是一样的。
洛小宁心中焦虑:看来假冒的秦风落早有准备,在跟都过敏相处的几年中,假做亲密无间,把这些经历都套话出来,就是为了应对像今天这种局面。
沫阳公主咬咬牙,发狠似的揭开第三题。
许是年代切近,记忆更深,“秦风落”那边,写的洋洋洒洒,那次生辰,母亲为他举办宴会,他一一记录,都有何人出席,先后顺序为何,甚至连祝酒诗都背出几句。
几位当时也在场的官员连连点头,说,就是这个顺序,自己记得也是这样。圣上也难得微微露出笑容,像在说:落儿当真过目不忘。
而转过去,都过敏那边,却是一片空白。
都过敏握着红纸:“当时,我已经被替身了,宫中的景象,我如何能知?坦白说,中了名咒的时候,我是不记得自己生辰的,只当寻常的一天过去了,那谁还能记得,一年以前随意的某一天,自己做了什么?”
他这一番解释,洛小宁听着,自然真诚无比,但是在场众人似乎却并不买账。
皇帝皱起了眉头。
一个太监看出主子的偏向,赶紧尖着声音道:“这话说的,答不上来的,全推给了忘了,可不省心!”
在场的人,有几个不善于揣摩上意?一瞬间风向陡转,个个对都过敏横眉毛竖眼睛的。
就在这时,却只见宴席之间,一阵旋风陡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左一右,发射了两枚“暗器”。
皇帝身边侍卫高喊一声“小心!”登时全部拔刀,寒光闪闪,将那落下的旋风层层围住。
侍卫长吓得不轻,大家注意力全在真假美猴王身上,以至于忽视了其他的人,那“旋风”落地,才发现是个姑娘,而她手中两枚“暗器”,分别打向了两位“秦风落”。
这还了得,是要当着圣上的面,毒杀大理寺卿吗?
那边“秦风落”果然捂着喉咙,作势欲呕,惊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洛小宁立在重重包围圈里,嫣然一笑,只吐出三个字:“栗子蓉!”
众人再惊看过去,果然,宴席上一道甜点,上头的栗子蓉被挖掉一大块,竟是被那姑娘趁人不备,硬打进了两人口中。
有不明就里的,还在那乱问:“栗子蓉怎么了?栗子蓉有毒吗?”
就在这片刻工夫,都过敏的嘴唇已经肿起来了,两腮膨胀,满脸通红。好好一个俊俏小生,活像要变身猪八戒一样……
第86章 天师下场
一口栗子蓉下去,“秦风落”表情惊慌,身体上,却并无什么变化,反观另一边,都过敏的嘴唇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起来了,两腮膨胀,满脸通红。好好一个俊俏小生,活像要变身猪八戒一样。
然而,却有人不嫌弃他这副样貌。
沫阳公主突然发出一声哭喊,扑过去抱住了他:“我的孩儿,我苦命的孩儿啊!”
几个伺候的老下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嚷道:“对,对,世子他从小就不能吃栗子呀!”
别的事情能装,但过敏反应怎么装?就算“秦风落”此时以头撞地,鼻青脸肿,那终归只是撞的,并不是由内而外的过敏。
局势一下变得明朗,“秦风落”那边,刷地都拉开了半尺距离,人们惊疑不定地打量他,侍卫都扬起刀尖,指向着他。而都过敏这边,连天子都显得激动,急着要过去,看看自己的宝贝外孙。
都过敏虽然肿成猪头,但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没想到,他的过敏体质还能这么用,他感激地看向洛小宁,同时也激动地抱住了母亲。
……
就在这时,皇帝身后一直仙风道骨,不染凡尘的天师突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圣上,贫道感知,这宴席上,有一股妖气。”
“什么?天师请讲!”皇帝登时变了脸色道。
洛小宁握紧拳头,就知道,这天师跟“秦风落”是一伙的,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天师拂尘一挥,双目微闭,掐指道:“这是一个妖女,她给两个人表面上喂的都是栗子蓉,实际上,却是一种妖法,能让跟她配合那妖人,出现这种反应,来蒙蔽公主与陛下,以求荣华富贵!”
皇上疑惑地看他一眼,说到谁能当众使用妖法,实在有点牵强,但是他始终对天师有滤镜在,于是脚下又迟疑起来。
天子一迟疑,形势便迅速摇摆,众人目光全都投向洛小宁与都过敏两人,侍卫们手按剑柄,一副警惕之势。
洛小宁心思急速活动。
皇帝信任天师,已经有了偏见,天底下自证清白最难,此时,如果自己喊冤,说不是妖女,他未必肯信。
如此,不如走一步险棋,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她反而嘿嘿一笑:“圣上明鉴,天师说我是妖女,殊不知,要当妖女哪儿那么容易,不如我施个妖术给大家伙看看,够不够格。”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天师一时失语,从来看人被指认为妖女妖人,都是跳脚喊冤,今儿居然还有要主动表演妖术的?
这套路不对啊,接下来他要说什么?对方是顺着他的话来的,以至于他也不能出言阻止。
连皇帝都惊住了,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什么,点头默许。
于是洛小宁叫人抱来一只猫,将脖子挂的小瓶解开,给它喝下金色的汁液。
须臾,那猫便东倒西歪,在地下转起圈来,一个劲儿要追咬自己的尾巴,咬牙切齿,仿佛尾巴是什么怪兽一般。
“小狸疯了!”养猫的是沫阳公主府上一个宫女,见状惊道,“小狸从来不这样的!”
“陛下您看,她果然是个妖女!”天师趁热打铁,追击道。
洛小宁抬头看他,眼光又转向当今圣上,慢悠悠说出一句:“陛下,您有没有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呢?”
皇上猛一惊,确实,他从刚才,就感到了。
小宁一字一顿地说下去:“那是因为,这‘妖术’,只要懂得夜离草提纯的人,都能实行!这猫儿,将自己尾巴看做妖怪,您觉得人服食了,会不会将桌椅板凳看做仙境呢?您再想想,是谁,一直在给您提供夜离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