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绮冷笑一声，右手剑转瞬架在萧霁身上，缓缓道：“那么，你连你儿子的命也不要了吗，当真是心狠。”
萧厉山脸色变了变，只是眨眼就冷凝下来。
他指着萧霁为他传递情报，为他偷盗丹药，但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情报情报不通，萧霁只知道呆在明绮身边，他有什么事情吩咐还要等待时机，丹药倒是偷到了，可到最后，他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霁这个废物。
萧厉山沉默片刻，便冷酷道：“明绮，你太天真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是一个儿子而已，他能换你的命也是他的福气。”
萧霁静静看着萧厉山，神情不变，仿佛早猜到萧厉山会这样说。
两人的反应却证实了明绮心中某个猜测，这对父子之间太奇怪了。
父不父，子不子。
天下哪有一对父子会这样。
明绮心中陡然升起一种猜想，却被她暂时压下。
明绮笑了下，收起手上的剑，扯过一动不动的萧霁，按住他的命脉道：“既然如此，便试试我们的实力吧。”
萧厉山觉得她已经是瓮中之鳖，明绮也觉得萧厉山是强弩之末。
他右手的大拇指被青影削下，十指连心，他又年老体衰，不可能再战。
少去萧厉山这个最强战力，明绮的人又已近在咫尺，她不觉得自己会殒命于此。
“动手。”萧厉山冷道。
话音落，数十名黑衣下属直冲明绮和青影而来。
明绮推开萧霁，举剑进入战场。
明绮的剑术是当时第一的剑客亲自教导出来，如今第一剑客归隐山林，明绮承其衣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青影虽不如明绮闲庭信步，但他身为长公主调教出来的暗卫，鬼魅身法是一等一的好，招术也凌厉。
两人对上一众强者，短时间内竟不落下风。
很快，前来支援的暗卫也到了，单方面的围剿成了势均力敌的厮杀。
明绮从人群中翻身而出，衣袂翻飞。
被男剑客护住的萧厉山瞪大双眼，怒道：“别让明绮跑了，不计一切代价，我要明绮今日殒命。”
黑衣下属顿时追上明绮的步伐。
男剑客在人群之外，不顾一众黑衣下属的性命，拉弓搭箭，箭指明绮。
明绮蜻蜓点水落在一处石头上。
躲在一旁的玄绯看见明绮身后飞来的利箭，喊道：“小心身后！”
明绮侧身躲开，一个燕子回身，双剑利落隔断两个敌人的性命。
玄绯一声惊叫，却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立即有几个黑衣下属向玄绯刺去。
明绮眉头一皱，乱局之中，无人能保证玄绯不受一点伤害，何况有萧厉山这老狐狸在，若是让他想起用玄绯的性命拿捏自己，局势便会逆转。
思及此处，明绮翻身而下，转瞬到萧霁面前，她抓住萧霁，桎梏他的动作，带着人向林子深处跑去。
“别让明绮跑了！”有人发现明绮离开，大声道。
“追！”
霎时间，一多半人追明绮而去。
终于有喘息之机的青影挡下刺向玄绯的剑，看着明绮离去的方向，面色微微有些难看。
明绮拽着萧霁一路跑，借着茂密的树丛，身后的追兵暂时被抛之脑后。
等跑出树丛，入目的是十分宽敞的河流，河流之上是颤颤巍巍的木制吊桥。
萧霁面色微微发白，扯住明绮。
明绮侧眸看向他。
萧霁抿唇，沉声说：“过桥之后是向下的山路，地势开阔，没有遮挡。”
若两人过桥后被萧厉山的人追上，那些人只要放箭，便能取两人性命。
但若不过桥，恐怕就要……
身后依稀听见逼近的脚步声，明绮咬牙，最终没有选择过桥，而是带着萧霁跃入河中。
明月藏入云层，整座山林幽黑起来。
河水湍急，等再冒头，两人已经处在幽静的深山之中。
等他们爬上岸，萧霁的脸色已经有些惨败。
明绮的箭伤了他的血脉，再偏一点就能划过他的骨头，伤口一直没有得到治疗，比起萧厉山，更像是那个强弩之末。
但他却强撑着，不愿意同明绮说。
被主人伤到的小兽只会独自舔舐伤口，而不是将伤口露给主人，以此乞求关注。
两人都湿答答的，明绮一时没有发现萧霁的异常。
她从玄色袍子上撕下一块，缠在自己的大腿上。
萧霁看清明绮的动作，面色煞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了，他艰涩道：“你受伤了……”
明绮动作一顿，隔着夜色，萧霁无法分辨她身上的是水还是血，也无法分辨这血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她眉宇微微蹙起，抬头看见萧霁紧张的神情，她怀着某种异样的情绪，顺着萧霁的话，慢条斯理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第55章
“能撑到援兵到。”明绮又轻描淡写补充一句。
她不是神, 不可能以一当十而不露破绽，身上不留一点伤口，何况萧厉山绝不是等闲之辈, 和他交手, 就耗尽了她大半心力。
此刻，她身上大小伤口遍布, 一身能藏于夜色的玄色袍衫多了许多破洞, 不过都只伤及皮肉，有的甚至只是擦破了皮，根本不要紧。
但明绮对于萧霁, 一向是恶劣多于爱护, 戒备提防多于亲近。
所以, 带着示弱的试探，几乎没什么犹豫，她就脱口而出。
萧霁给萧厉山的丹药是假的, 那真的丹药一定在他身上。
明绮想知道，萧霁从她这里偷走了药，会不会因为她身受重伤, 主动将药还回来。
如果还回来了，那萧霁为什么开始就瞒着她，他能解开匣子机关的事实。
明绮心思百转, 却没注意到萧霁如坠冰窖的神情。
萧霁的眼前似乎染上一层血色, 是明绮的血，和那年大雪纷飞的冬日如出一辙。
他穿着单衣在深山找了一整日, 却只看见一团血污, 血色覆盖在雪地上，让皑皑白雪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萧霁急促地喘息起来, 苍白的唇不住颤抖，像是坠入了不可挣脱的深渊。
明绮终于觉察到萧霁的不对劲，她神情微顿，凝眉道：“萧霁，你怎么了？”
萧霁却像是进入了可怖的梦魇，瞳孔放大，看上去十分空洞，整个眼眶也红了起来。
明绮睁大眼睛，只见萧霁的眼眶不受控制般变得润泽，一滴泪泫然而下。
明绮极少见萧霁哭，偶有的几次都是在床上情动的时候，高山之雪融化也莫过于此。
但这是萧霁在她面前，第一次无缘无故的哭，他像是进入了某种幻境，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意识，却让明绮无端觉得，现在的他无助极了。
明绮双手握住他的胳膊，沉声又道：“萧霁！醒醒！”
接连唤了他几下，却不见反应。
直到明绮发狠，伸手握住萧霁胳膊上的伤口，萧霁感觉到疼痛，终于缓慢眨下眼，整个人如梦初醒。
萧霁掩饰住心中的慌乱，他的眼眶仍旧红得吓人，有些瘦削的手指无意识抓住明绮的衣袖，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了前朝的丹药。”
他慌张把药从怀里拿出来，灿金色的药丸不知道染上谁的血，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对不起……”萧霁低声喃喃，带着巨大浓厚的自我厌弃，“是我拖累了你。”
萧霁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沾着一滴要掉不掉的晶莹泪水，令他看起来漂亮极了。
明绮沉默看着他，伸手帮他理着凌乱的乌丝，片刻后才缓声问：“为什么偷药。”
萧霁双手慢慢握紧，他不经意对上明绮审视的眼睛，慌乱的大脑终于找回些许理智。
不能说谎，如果说谎，明绮会再次抛弃他。
萧霁抿唇，冰凉的手摸上明绮的手腕。
明绮唇角仍旧挂着游刃有余的弧度，饶有兴致等着萧霁的答案。
“我只是，想把药留给你一个人。”萧霁说完，便死死闭上眼睛，像是害怕面对明绮接下来的审判。
明绮的淡笑也确实淡了下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你很聪明。”
萧霁的回答并不清楚，但明绮听懂了。
把药留给她一个人。
重点是只给她一个人。
萧霁很聪明，也很会察颜观色，只是在她身边带了一阵子，就能看出她的心意。
甚至心细如青鸾也不知道她的打算。
那前朝的秘药，从拿到之初，明绮就不打算留给自己用。
她本打算择个机会，把药给谢卿卿，宫中尔虞我诈只是寻常，谢卿卿太年轻，若是不甚着了道，那药就成了她的后路。
也算是还了她的救命之恩。
萧霁猜到这点，所以藏起丹药，他留在她身边，只要能做到形影不离，的确可以做到等她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虽然不悦他自作主张，但明绮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她沉默着用另一只手，摸上萧霁紧闭的眼皮，萧霁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萧霁的爱，即便隔着层层心防，她也还是感受到一些。
明绮双目半敛，漫不经心吻了吻他紧闭的眼睛。
“今日，为什么要杀萧厉山。”她捏着他的下巴，低声问。
萧霁要杀萧厉山，就算有原因，也不可能只是因为爱她，为争取她的原谅。
明绮不相信萧霁是个因为爱情，就会弑父的人，这样毫无人性，甚至人尽可诛的事情，绝不是含霜履雪的萧霁会做的事情。
如果是，反而会令明绮感到失望。
萧霁睁开双眼，抿唇道：“为什么要拦着我杀他。”
只差一点，他就得手了。
明绮捏着他下颌的手猛然收紧，明绮审视着萧霁的面容，似笑非笑：“你胆子不小，都敢反问我了。”
萧霁垂眼，沉默许久才说：“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明绮微微睁大双眼，只是一句话，却让明绮一瞬间想通了许多曾经想不通的事情。
明绮的语气难得涩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之前。”萧霁停顿片刻，又一次反问：“你难道不希望我杀了他，为你扫平障碍吗。”
明绮的眸子里氤氲着难懂的情绪：“……不要自作主张。”
下颌的力道又是一紧，萧霁面色微白，却还是执拗地看着明绮。
明绮沉默着看着他，回京以来头一次犹豫。
犹豫是否继续问下去，把当年所有细节一一问清楚。
脑海中闪过很多疑问，但明绮却一个也不愿意追问
她开始思量，萧霁对自己的计划而言，究竟还有没有用处。
萧厉山几乎被她逼到绝境，三皇子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挣扎不了多久。
对于现在的局势而言，萧霁这枚棋已经失去作用。
既然萧霁不是萧厉山的儿子，日后，明绮也不用因为杀了萧厉山跟萧霁决裂。
她或许可以等一等，等到尘埃落定，再想如何处理萧霁。
更重要的是。
明绮看着萧霁，心脏有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捏紧。
萧霁的脸上带着没有隐藏起来的依恋与紧张，若是仔细看，甚至能感觉到，萧霁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近乎卑微。
若是现在就将一切说清，若是一切真如她预料的那样。
如果萧霁从没有对她起过杀心，甚至诸如被心腹背叛，被杀手追杀，都和萧霁无关，一切都是萧厉山搞得鬼，那她要如何面对萧霁。
再续前缘？
明绮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唇角。
她曾在恨意的驱使下，任由萧霁一点点零落成泥，放任萧霁变成如今的样子。
在外人眼里，他仍旧清冷疏离，如天上仙。
在明绮面前，萧霁却活在惊惧里，担心哪日就成了被扔出门外的弃子。
明绮的心软下来，却不觉得后悔。
比起昔日高高在上的仙人，她更爱仙人动情的模样。
何况即便往日种种，都是萧厉山致使萧霁去做的，她真切受到的伤害，却都是萧霁亲手给予的。
最多就是，他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明绮双手捧着萧霁的脸颊，眼中含了清浅的笑意：“萧厉山我会亲手解决，我的仇，不需要你去报。”
“不过，”明绮话语微顿，额头抵着萧霁的额头，低声说，“萧霁，如果你没做其余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原谅你了。”
“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明绮道。
萧霁瞳孔倏然放大，像是听到不可置信的事情，他愕然看着明绮，手又忍不住攥紧明绮的衣衫，却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不要扔掉我，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他睁着那双清冷又空洞的眸子，掉下一行清泪。
他显然误解了明绮的意思。
明绮怔了一下，一只手按住萧霁的脖颈，迫使他冷静下来，她凝视着萧霁的双眸，道：“只要你不想离开，我不会丢下你。”
萧霁逐渐回神，他终于明白明绮的意思，恐惧过后，升起希冀。
“有朝一日，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吗。”他斟酌着字句问。
回到，明绮还爱他的时候。
明绮稍稍收敛脸上的笑容，哪怕萧霁没做错什么，但那个一心痴爱萧霁的郡主，的的确确死在了那年冬天。
镇国大将军明绮喜欢萧霁的皮囊，喜欢萧霁动情的模样，却不爱萧霁。
她对萧霁，仍旧是高兴时便逗弄两下的猫狗，萧霁可以是她的所有物，却很难再成为被珍而重之的爱人。
镜子已经破碎，重新粘回去难道就还是之前的模样吗？
明绮看着他，没有说话。
萧霁从明绮的脸上得出答案，眼中明亮的光熄灭不少。
“没关系，我会知足的，只要你别扔下我。”他声音艰涩，双手紧紧抓住明绮的衣袖。
明绮笑了下，双手拥住他，让他的枕在自己的肩膀，抚着他瘦削的背，低声许诺：“以后，我可以试着去爱你。”
这其实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两人都知道明绮话语中的真实性。
心如铁石的明绮，眼中只有权力和欲.望，对一个前夫情人再次动心，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明绮只说试着爱，却没有保证一定爱。
但仅仅是这样，明绮发现自己刚刚干燥的脖颈，再次湿润。
下一刻，萧霁红着眼尾，抿唇从她身上直起身：“先把药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