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既然说是微不足道,那这药定然是瑕不掩瑜,值得本官一夸。”黄砺忙说。
两人在廊下站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明绮抬脚进去,黄砺不由疑惑地看明绮,正踟蹰着是否提醒明绮,别让屋子里两位钦差久等。
却听见“砰”得一声,正厅的门被人一下踹开。
两个钦差提着自己的官袍,火急火燎走下台阶。
黄砺愣了下,本能迎上去:“刘大人,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刘矶一把打断,他急切问:“你们这的茅厕在哪里?”
“茅厕?”黄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见刘矶越发焦急,下意识往不远处指了指。
刘矶眼中光芒大亮,火急火燎直奔黄砺指的地方跑去。
黄砺一脸莫名,下意识走回明绮身边,挠着头道:“这刘大人是怎么了。”
话音才落,就见谭且扶着门框匆忙出来,看见黄砺,苍白的脸色透出几分希冀来:“黄大人,茅厕在哪!”
黄砺:“……”
他艰难伸手,指了同一个方向,谭且捂着肚子,一溜烟跑走了。
黄砺张了张嘴,最后把茅厕只有一个坑的话悄然咽下,算了,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分配吧,他只是一个夹缝求生的小小地方官。
“这,莫非真是水土不服?”黄砺挠着头,低声喃喃。
明绮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
黄砺看向明绮,一瞬间想通某些关键,愕然睁大双眼,紧张地搓手道:“大将军,这谋害朝廷命官,可是重罪,您这不是害下官吗?”
“黄大人,说话要讲证据,若没有证据,污蔑朝廷命官,也是重罪。”明绮微笑看黄砺。
黄砺被明绮看得后退一步,脖子后的冷汗唰一下冒了出来。
“是、下官失言。”
“况且,我也是帮黄大人,刘大人和谭大人古板又认死理,像黄大人这样三年做不出政绩的地方官,黄大人怎知二位钦差不会参奏大人一本,让大人失了头上的乌纱帽。”
黄砺心中叫苦不迭,连忙殷勤道:“下官自是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大将军,从前下官对大将军也是无有不从,您一定要护着我啊。”
恰在这时,刘矶扶着墙壁,颤巍巍走回来,看见明绮,圆胖的脑袋瞬间扬起,一双眼睛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刘矶阴阳怪气道:“明将军,你真是让我和谭大人好等,论辈分,我等是你的长辈,论关系,我等奉命监军,若有问题直接上奏皇帝。”
明绮侧头,似笑非笑看他。
刘矶自顾自道:“可我们二位钦差抵达瀚淩郡,你不出门迎接也就算了,竟然还让我和谭大人苦等你将近四个时辰,你可知——”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刘矶脸色骤变,捂着肚子,恶狠狠道:“且等本官回来,再同你这妇人说个一二。”
“明绮就在这里等着刘大人回来。”明绮双手抱胸,慢条斯理。
黄砺擦了擦脸上的汗,试探性地说:“刘大人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明绮没有接黄砺的话。
青影从大门外疾步走进来,他警惕地看黄砺一眼,黄砺自觉寻个由头离开。
等四处无人,青影才拧着眉说:“有个人想见见主子。”
“是谁?”
“那人自称叫柳云华,属下先前听过这个名字,是江湖组织风挽阁的阁主。”
“江湖人士?”明绮靠坐在栏杆上,闲闲道,“我现在不见无关人士,若他没有重要的事情,就回绝了吧。”
“属下本想回绝,只是——”青影偷偷觑明绮脸色,“他身边跟着叶千枝。”
叶千枝离开将军府后,就再没有他的行踪,如今却出现在战争将起的边境,怎么看怎么可疑。
听到叶千枝的名字,明绮皱眉看青影:“他有说什么?”
“叶千枝似乎以柳云华为尊,全程只是垂首站在柳云华身后。”
明绮倏然站起身:“这里人多眼杂,让他去我住的院子见我。”
“是。”
-
柳云华的面貌虽留下不少沟壑,但身姿颀长,风骨极佳,远远看过去,颇像是从古书中走出来的文人雅士。
只是这位雅士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目里,含着来不及掩饰的焦急。
柳云华遥遥看见明绮,面上微喜,几步走到明绮面前,冲着明绮深深作揖:“明将军,久仰大名。”
明绮礼貌性回礼,道:“柳阁主急着见我,所谓何事。“
她对柳云华的来意已经猜到几分,这番话都只是明知故问的客套。
柳云华深深看着明绮,沉声说:“草民希望将军能救犬子一命。”
明绮眉心一跳,暗道果然,但面上仍装作困惑的模样:
“阁主的儿子是哪位?”
“烦请将军,务必救萧霁性命。”柳云华又是一拜。
明绮上前把人扶起,盯着柳云华的面容,缓声说:“阁主说萧霁是你的儿子,但众所周知,萧霁是萧厉山的长子,是病逝齐王妃唯一的儿子。”
柳云华苦笑:“外人都以为是这样,甚至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被他萧厉山蒙蔽了。”
“萧霁是我和月岚的孩子,当年我和秋月岚情投意合,互许终生,奈何秋月岚被班师回朝的萧厉山看上,竟然强夺了去。”柳云华想起往事,清俊的面容显露三分真切的愤恨。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就该是怀了我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撑到孩子出生,萧厉山不只是出于何种想法,竟将我的孩子,认做了他的长子。”柳云华沉重闭上眼睛。
“我遭萧厉山追杀,又见月岚成了齐王妃,甚至为萧厉山产子,心灰意冷,干脆接手了父亲的生意,做了风挽阁的阁主。”
柳云华长叹一口气:“若不是千枝无意看见萧霁,觉他生的和我相似,我怕是要一辈子被瞒在鼓里,对不起月岚了。”
明绮没说话,杀人诛心是萧厉山惯用的手段,的确可恶至极。
只是柳云华的轻易放弃,未必不是压死秋月岚的最后一根稻草,萧霁明知自己不是萧厉山的儿子,却只口不提亲生父亲是谁,怕是对这位父亲,也并无好感。
归根结底,秋月岚已逝,活着的人不能替她原谅什么。
“阁主想让我救萧霁,但萧霁在敌营,我怕是有心也无力。”明绮道。
“将军心思剔透,未必没有猜到,萧霁孤身入敌营,蛰伏在萧厉山身边,是为了将军。”柳云华直直看着明绮。
明绮毫不遮掩对上柳云华的视线,她神色清明,并没有被柳云华的话触动:“没有萧霁,我同样可以诛灭敌军。”
“你师从第一剑客,所学皆由武学大家传授,我当然相信异族那群乌合之众不是你的对手,”柳云华浅浅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但我猜想,你想要做的是在极短的时间,歼灭叛徒,萧霁知道的定然比我更多,才以身犯险。”
明绮徐徐眯起眼眸,轻易被柳云华看透心思,令她有些不悦。
柳云华让她不悦,她也不想那么快让他得偿所愿。
“你说萧霁是为了我深入敌营,有何证据,在我看来,他是为自己母亲报仇,才费心钻营至此。”明绮说。
“若是为月岚,他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办法保全自己,而不是向今天这样,置自己于险境。”
“是我的疏忽,导致萧霁在萧厉山的倾轧下长大,才养成了他这样以爱为食的模样。”柳云华捏着鼻梁,神情沉重。
“我曾侥幸抓到过异族的漏洞,萧霁本可以趁那次机会,随我离开异族,但他为了你,他拒绝和我这个亲生父亲走,或许从头至尾,他都没认下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柳云华不断剖白自己,表情逐渐变得凄苦:“明绮,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冒险救他,他和萧厉山还没撕破脸,或许能一直安然无恙,我只是希望,如果这次他能活着回来……”
“你对他好一点,”柳云华沉沉闭上眼睛,“不要毁了他。”
-
夜深人静,萧霁关好羊圈的栅栏,只身回到自己狭小的营帐。
点燃蜡烛,青凤略有些拘谨地站在角落。
萧霁没和这位借住在自己营帐的“室友”多言,径直坐在桌案前。
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棉衣,脸色微白,耳根子被冻得通红。
烛火映照下,他从怀中的香囊里掏出两个大小均匀的黄豆。
又将贴身放着的银穗子珍而重之拿出来,手腕上的一对玉镯不小心碰到桌案,他便放下穗子,有些紧张地查看起来,再三确认玉镯无事后,才又拿起穗子出神。
青凤耐不住好奇,慢腾腾凑到萧霁身边,探出脑袋道:“这不是主子的银穗子吗。”
萧霁抿唇,将穗子缕得整齐。
青凤识趣得没说话,一双眼睛盯着萧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只看见萧霁拿起两个黄豆,按在耳垂上,把本就通红得耳垂磨得更加鲜艳欲滴,仿佛马上就能滴下血来。
萧霁放下黄豆,银穗子上的银针对准耳垂。
青凤愕然睁大双眼:“你……”
银针骤然刺穿耳垂,留下圆润的血珠。
萧霁终于转头看向青凤,右耳上的银穗子衬得他更加清冷傲世,仿佛高岭之上生于绝壁的花,不期然遭遇风雪倾轧,脆弱却难以攀折。
第65章
用以掣肘明绮的钦差大臣身体抱恙, 黄砺唯唯诺诺,整个瀚淩城已经是明绮的一言堂。
依照萧霁所给情报,异族集结兵马近十万, 和明绮所拥有的军队人数旗鼓相当, 但眼下正值寒冬,异族能供应出来的粮草, 绝对无法养活偌大的反叛军队。
兵符已经到手, 明绮迫切地想结束边境的乱子,快点回朝,但相比萧厉山比她要急切许多, 明绮干脆紧闭城门, 避战不出, 任由异族人在城门下叫骂。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异族人肉眼可见的焦急起来。
明绮在城楼上摆了一个躺椅, 整日就晒着暖阳,听着异族兵士在城门下狗急跳墙。
守城门的都换成明绮自己的心腹,只要明绮心不乱, 就不怕异族人乱了她的军心。
很快异族也发现不对,接连三日没有动静。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明绮在睡梦中被青鸾叫醒, 青鸾拧着眉头道:“探子来报, 萧厉山竟然带着一队骑兵,直入灵族境内。”
明绮揉着眉心从床榻上坐起, 脸色阴沉:“灵族和异族打了这么多年, 也不是吃素的,只是萧厉山此举, 定然是为从灵族周边村落搜集粮草。”
“灵族的屯粮不多,但若由萧厉山一村村搜下去,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明绮拽了拽身上的被子,有些疲惫地躺回去。
“萧厉山就不怕引起灵族愤怒,到时候灵族和大烨给他来个前后夹击吗?”青鸾不解。
“就算是前后夹击,那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了,秋冬是灵族最难熬的时候,严寒异常,一个不小心,半族子民都能搭进去,自身难保,又哪里来的精力和萧厉山计较。”明绮揉了揉眼眶。
青鸾叹息:“也太便宜萧厉山了,竟然让他轻易解开了困局。”
“不急,就算萧厉山是天神下凡,一个晚上也最多洗劫一个村子,一村囤积起来的粮食哪儿够他充数的,”明绮扯了扯唇角,“明天挑一队骑术精湛的亲兵来见我。”
说完,明绮默上几息,忽然她想到什么,拧眉:“联系到青凤了吗?”
青鸾有些惭愧:“还没有,属下已经接连放了五天信号弹,让他速回,青凤那边一直没有反应。”
说完,青鸾怕明绮担心,连忙道:“青凤向来鬼点子多,身手也不弱,自保一定没有问题,主子不要担心。”
明绮沉默:……
她又不是不知道青凤几斤几两,她是担心青凤连累别人,到最后害人害己。
青凤有自保的手段不假,但若是牵扯萧霁,危及萧霁的性命,又由谁来保萧霁。
“继续发信号,让他速回。”明绮木着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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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亮。
萧霁裹好身上的棉衣,抬脚跨过呼呼大睡的青凤,缓步走出营帐。
绵羊围着栅栏门口,见萧霁过来,恨不得将栅栏围得水泄不通。
萧霁拾起草料,忽然动作一顿,一双凤眸慢慢抬起,看着不远处拉着粮食车回来的萧厉山。
萧厉山回到营地,翻身下马,解开披风大步向主帐走,脚下生风。
“你在看什么?喂个羊也要三心二意,父亲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能的儿子。”
身后响起萧斐嘲讽又满含挑衅的声音,萧霁敛下眸中的情绪,伸手又拿起一把草料。
萧斐只觉得萧霁不理自己,便是怕了自己,不由觉得萧霁窝囊,又想起萧霁这杂种还站着嫡子的位置,又是他名义上的哥哥。
他心中愤恨火起,对着凑上来讨食的羊狠狠就是一脚。
萧斐踹的是只还没有成年的羊羔,羊羔顿时哀叫一声,跪趴在地上。
萧霁深深拧起眉头,冷涔涔看向萧斐,握着草料的手微微收紧。
“看什么看!”萧斐扬起脖子,冷笑道,“一个畜生而已,莫非我的窝囊兄长要为了一个畜生同我打一架?
萧霁面无表情看着萧斐:“你说的对,只是畜生而已,我何必计较。”
他话中有话,说完便不顾萧斐的脸色,转身蹲在羊羔面前,仔细察觉羊羔的伤势。
萧斐却觉得被萧霁嘲讽,一口气撒不出来,脸色扭曲,看上去难受极了。
恰逢一阵寒风吹来,吹起萧霁低垂在脖颈两侧的发丝,露出一抹同风雪一色的银白。
萧斐眯起眼睛:“这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戴起耳坠了,跟个娘们儿似的。”
说着,他就要伸手要摸上萧霁耳边的银穗子。
不等他触摸到那状若柔软,通体洁白的穗子,娇生惯养出来的手就被萧霁一把握住。
萧霁面色冷沉,双眼暗藏晦涩情绪:“滚开。”
“贱种,你也敢让老子滚?”萧斐顿时就急了,面色扭曲,当场就要挥拳打上萧霁的脸。
萧霁闪身避过,萧斐下一拳又挥上来,俨然是被激怒的样子。
萧霁不想生起事端,但此时再做息事宁人的姿态已经无用,便沉着脸迎上去。
他接住萧斐打过来的拳头,腿上使力,冲着萧斐横扫而去。
最初,他只想和萧斐拉开距离,却没料到萧斐这个萧厉山正儿八经的亲儿子,防身功夫都如此烂俗,竟然直接被萧霁踹到了栏杆边上。
“啊!”萧斐后腰撞到栏杆,还算俊朗的脸顿时惨白。
“你疯了吧!”他呲牙咧嘴怒道。
萧霁愣住,沉着脸走过去:“你没事……”
话说到一半,却见萧斐疯了一般冲上来,直直撞上萧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