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一时不防,扑通一声被撞在地上,右手手腕撞在身后的羊角上。
咔嚓。
右手手腕的玉镯应声而碎,掉落在肮脏的泥土里。
萧霁愕然看过去,本就布满裂纹的玉镯这次碎了个彻底。
仿佛是一个预兆,打碎他破镜重圆的妄念。
有绵羊抬蹄从碎裂的玉块上踩过,绵羊感受到蹄子传来的疼痛,不耐地跺脚,将玉镯的碎块进一步踩入了泥地里。
萧霁的眼尾瞬间染上病态的红,平日里冷淡的眼睛睁大,显出几分慌张和不可置信来。
萧斐看见萧霁盯着玉镯,一副死了老婆的模样,虽然不明就里,但深觉自己终于拿捏到萧霁的软肋,心中十分得意。
他见萧霁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坏心又起,上前狠狠踹了一脚四散的碎玉。
“这就是你还手的代价。”萧斐桀桀冷笑。
萧霁垂首弯腰,将地上的玉镯碎片一一捡起,收好放入怀中。
期间,他任由萧斐在身后咒骂讥讽,等他确认将所有碎片都收齐之后,才缓缓起身,死死看着萧斐。
“你要做什么?为了一个破镯子,终于不装了?”萧斐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装?”萧霁冷笑,“我什么都没有,的确不需要再装了。”
寒风呼啸而来,卷走了萧霁的话。
“什么?”萧斐没有听清,拧着眉道。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萧霁的拳头,不留半分情面,直往他的脸上招呼。
羊群被惊得四散离开,两个身形相当的青年扭打在一起,不时传出一声凄厉的怒骂,直到惊动巡逻的兵士才算消停。
-
主帐。
萧厉山夜奔三十里,一夜疲劳,回到营帐还要处理军务,防止权柄下移。
他看着布防图,手中端着一杯浓茶。
谢浮金于军事上懂得不多,但为避免自己被萧厉山和异族边缘化,成为彻底的吉祥物,他即便不懂,也要装作了解。
“从东边的暗沙河到这里,骑兵只要半日功夫,明绮也是个突袭好手,不可不防。”萧厉山一边看布防图,一边看沙盘,眉头紧缩。
“这里的军队是谁布置的,大题小用。”萧厉山指着图纸道。
谢浮金凑过去看了一眼,闲闲道:“此地是令朗布置,元帅莫不是忘了。”
萧厉山面色显出几分不快:“胡闹。”
谢浮金翻了个白眼,明知道自己小儿子不成器还非要给他安排职务,知道内情的理解你是拢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烨派来的细作呢。
他也真就奇了怪了,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他萧厉山眼里愣是没有萧霁呢,实话实说,萧霁的才能没准都不在萧厉山之下。
哦,不对。
萧霁再有用又如何,没准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时时刻刻想着反咬萧厉山一口。
谢浮金扯了扯唇角,正要说几句话帮萧厉山挽尊,毕竟营帐里还有几个冷着脸的异族将领,也不能让萧厉山因为小儿子,再次失了颜面。
前几日刺客大闹异族寿宴,害得耶律王子当场毙命惨死,整个异族将领都对他们大烨怀揣着敌意和不满。
若非异族族长出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只是话还没有说出口,萧厉山的贴身男剑客大步进来,脚下生风。
“主人,两位公子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萧厉山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男剑客环视四周看好戏的异族人,走到萧厉山身边,压低声音道:“是二公子挑衅大公子,不知怎么把人惹恼了,二人扭打在一起,属下等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两人分开。”
谢浮金恰好就在萧厉山身边,听到男剑客的话,不由眉头挑起,看好戏般看向萧厉山。
萧厉山疲惫地揉眉心:“这逆子,净会给我找麻烦。”
“他们两个在哪里?”
“分别在自己的营帐里,二公子被打肿了脸,现下军医应当在为二公子医治。”男剑客说。
“连打架都打不赢,废物,”萧厉山冷笑骂了萧斐几句,转而却道,“让萧霁去我的营帐跪等我,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心大了,竟然还敢对自己的弟弟下手。”
谢浮金眉心一跳,早听闻萧厉山对自己的长子多加苛待,但今日一见,才知道萧厉山苛待到了什么地步。
萧厉山不但言谈之间不将萧霁当自己的儿子,两个儿子打架,挑事的分明是小儿子,萧厉山却处置萧霁。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父子吗?这真的是一对父子吗?
谢浮金心中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心中揣着事情,谢浮金便显得心不在焉,等异族将领走光,萧厉山伸手在他面前摆动,他才后知后觉回神。
“殿下在想什么,出神这么久。”萧厉山皱眉说。
谢浮金强笑:“无事。”
说完,他打量着萧厉山的神情,没忍住,又状若无意道:“说起来,元帅对自己的长子更为严厉,莫不是日后寄予厚望,所以才苦心栽培。”
“殿下莫要说笑了,什么苦心栽培,萧霁那样懦弱的性子,如何能成大事。”萧厉山挥手冷笑。
萧霁还懦弱?
谢浮金笑而不语。
萧厉山看着谢浮金,见对方双目直直盯着自己,显然不怎么信服他给出的说辞。
名义上谢浮金是君,他是臣,君主询问臣子,臣子也不好敷衍了事。
为了日后合作能长远,萧厉山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萧霁虽然是我名义上的儿子,但我对这个儿子,却实在没什么父子之情。”
“每当看到萧霁,我便不由想起他那个宁死不屈的母亲,实在是无趣极了。”萧厉山嗤笑道。
谢浮金却被萧厉山的一番说辞惊到:“你是说,萧霁不是你的儿子?”
萧厉山看着谢浮金,颔首:“这件事还希望殿下务必为我保密。”
谢浮金深吸一口气:“那么,萧霁是否知道这件事。”
萧厉山面带疑惑看他:“他自然是不知道的,殿下为何问这些。”
谢浮金听到萧霁不知情,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果萧霁当萧厉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向皇帝泄密的人就不该是他。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怀疑。
察觉到萧厉山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谢浮金摆手装作无事:“随口一问,元帅不必放在心上。”
萧厉山点头,转而道:“过两日我会再带人去搜刮灵族村落,到时候军营就有劳殿下费心。”
“有元帅在,攻破瀚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殿下过誉了。”
第66章
萧厉山的营帐宽敞温暖, 桌案上摆着雕工精致的香炉,颇有几分雅韵。
萧霁低垂着眸子,跪在营帐中间, 他仍旧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衣, 却不显他身形臃肿。
萧厉山皱眉踏入营帐,目光落在萧霁挺拔的跪姿上, 鼻腔中发出一声含着轻蔑的冷哼。
“为何与萧斐扭打, 萧斐不成体统,你作为长兄,也要和他胡来吗。”萧厉山厉声道。
萧霁一动不动, 语气平缓:“萧霁知错, 父亲息怒。”
“你错在何处?”
“我不该和萧斐动手, 丢了父亲的颜面。”萧霁盯着地板,一板一眼道。
“对,也不对, ”萧厉山抿一口手中茶水,居高临下道,“你不仅错在和自己幼弟动手, 还错在无能。”
萧霁垂着头,没有说话。
萧厉山站起身,迈步走到萧霁身侧, 围着他道:“一次次, 连我交代的小事都做不好。”
“我对你寄予厚望,才安□□在京城, 才令你接近明绮, 为我递送情报,可到头来, 你任由明绮拿走我要的宝物,屡次来见我,都让那明绮闻着味儿过来。”
“要是明绮真对你欲罢不能倒罢了,到最后你连明绮的心都抓不住,人家说不要便不要了。”
萧厉山绕着萧霁,从他身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走到他的面前,抬起他的下巴:“你太让我失望了。”
萧霁敛目,丝毫不为自己辩驳:“父亲教训得是,萧霁知错。”
“你有错在先,别怪我将之前的事情一并罚了。”萧厉山松开手,表情冷酷。
萧霁面无表情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万泱,”萧厉山对营帐外高呼。
男剑客应声进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主人有何吩咐。”
“把他带下去,按滋事罪施以鞭刑。”萧厉山淡声吩咐,一双眼落在萧霁脸上,见他脸上情绪不露分毫,更觉萧霁是个不通情感的愚钝废物,心中厌弃更甚。
男剑客看向萧霁,尤其是看到萧霁身上厚重的衣物,和苍白的面色后,剑眉紧锁在一起,道:“主人,公子体弱,异族人的刑罚怕是受不住。”
男剑客倒不是心疼萧霁,而是实话实说。
萧厉山能留萧霁至今,是怀揣着慢慢搓磨萧霁,从而获得快感的心态,把人玩死了的确可惜。
于是萧厉山摸着胡子,沉吟道:“那便由你们执刑,下手还有些分寸。”
“是。”
男剑客伸手,向萧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霁漠然起身,正要随男剑客离开,却听见萧厉山道:“等等。”
“打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莫要让别人觉得,本元帅罚自己的儿子,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男剑客看了看身形单薄企且一语不发的萧霁:“属下遵命。”
-
夜深人静,在寂寥的深秋,连虫鸣声都销声匿迹。
萧霁不在营帐,青凤不敢点灯,只能摸黑系着身上的衣带。
方才,青鸾在远处高地连放三个信号弹,催促他回去。
青凤担心是明绮那边有急事,当下不敢多留,收好从兵器库头来的短刀,打定主意连夜离开异族领地。
他正迟疑着是否等萧霁回来,和他支会一声,好歹萧霁不顾风险,收留他,帮他找好藏身之地,无论如何也是一分难以偿还的恩情。
青凤的眉拧在一起,浮出几分纠结。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他鼻翼翕动,隐约闻见一顾血腥味。
青凤下意识戒备起来,眯眼躲在死角,双目死死盯着营帐门口。
营帐用来挡风的帘子被人掀开,萧霁迎着月光,步履虚浮。
他只穿着一身单衣,等走近才看见单衣上的斑驳血迹。
萧霁没有理会角落里的青凤,兀自坐在一处铜镜前。
镜中的自己面无血色,甚至脖颈处还有一道明显的鞭伤,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伤口,而是把被自己捂在怀中的碎镯放到桌案上。
垂眸凝视许久,他把另一只手的桌子摘下,和碎玉放在一起。
另一只镯子上的裂纹也比从前密集许多,仿佛随时也会一起碎裂。
光影交汇,晶莹透亮的碎玉映衬着他右耳的穗子。
耳边的穗子不慎染上他的血,深一片,浅一片,失去了之前的光泽。
萧霁伸手摸着穗子,低垂着眼,神情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青凤在一旁看了许久,萧霁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脸色也不好看,但人能行走如常,应当是没什么事情。
他打量萧霁,踌躇许久才道:“我得离开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主子吗?”
这话放在之前,青凤定是不会说的,像萧霁这样冷淡的高岭之花,青凤一向敬谢不敏,哪怕萧霁和主子之间暧昧异常,指不定未来也能是他的主子。
只是这话说出后,青凤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萧霁的回应,尴尬之余,又觉得不满。
不就是他承了萧霁的人情,萧霁有必要摆得高高在上吗。
青凤拧眉,走过去几步,却发现萧霁眼眸紧闭,呼吸清浅短促,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
青凤一惊,愕然拍拍他的肩膀:“喂!醒醒,萧霁?”
“格老子的,”他爆了一句粗口,忍不住低声咒骂,“军医呢,我他娘的不会治病啊。”
“不对、”青凤焦急得在萧霁身边打转,“我学过的,望闻问切,医之纲领。”
他伸手摸上萧霁的手腕,口中念念有词:“脉象应不浮不沉,不急不迟,柔和有力。”
“……靠,摸不明白,早知道就多跟老军医学点了。”青凤抓耳挠腮。
他是真怕萧霁交代在这里,不说萧霁现在是他的恩人,便是看在明绮的面子上,他也不能让萧霁有事。
别看明绮嘴上不说,但内心一定很在意萧霁,不然只为了探取情报,也不值得明绮亲自入敌营。
“要不还是听主子的,遇事不决取暖止血!”
青凤说着,就要去找炭盆,他记得萧霁似乎怕冷,在屋子里点着炭火不说,还总穿着厚重道棉衣。
没想到脚刚挪动,手腕忽然被萧霁握住,萧霁的手十分冰冷,触碰到青凤的皮肤,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萧霁声音沙哑干枯,像是沙漠中极度缺水的旅人:“营中粮草……”
……
青鸾蹲在敌营不远处的山峰上,一蹲就是整夜。
等她顶着熊猫眼,估摸着蹲不到青凤那家伙,打算回去和明绮汇报的时候,才遥遥看见急奔过来的青凤。
“怎么这么慢?连发三弹都叫不回你,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青鸾立即迎上去,拧着眉上下打量青凤,“你身上怎么沾了血,受伤了?”
青凤的手拉着青鸾的肩膀,喘息道:“出了点事情,一时之间我解释不清楚,主子呢?”
“主子在瀚淩城,说是今早楼姑娘要来,主子晌午之前估计都和楼姑娘在一起。”
青凤深吸一口气:“带我去见主子。”
青鸾的眼神落在青凤身上,见他脸上焦急没有做假,神情也凝重几分:“跟我来。”
……
楼遥游历四海,但明绮怎么也没想到,楼遥会在风口浪尖的紧要时期,往瀚淩城跑,而且还是一个人,身边连个侍女也不带。
她见楼遥不紧不慢喝茶,眉头差点皱成川字:“瀚淩城不太平,等下午我送你离开。”
楼遥莞尔:“这么急着赶我走?”
“异族那边随时都有动作,你何必在这个时候过来。”明绮捏着鼻梁,头痛道。
“有你在,瀚淩城还能出事?”楼遥语气打趣。
明绮沉沉看她。
楼遥不由叹息:“不逗你了,我这次来瀚淩城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上次帮你解开机关匣,倒是让我重拾对机关术的兴趣,但我们现在这位国师已经教不了我什么。”
“所以我就想到了老国师,我可是拖了道观里好些朋友,才打听到老国师的下落。”
明绮白了她一眼,了然:“所以老国师在瀚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