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对不起……”
萧霁整个人倒在她的怀里，翻来覆去说着相同的三个字。
明绮不免觉得愕然，她垂眸伸手想要把萧霁拉起来, 萧霁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愣是不让她看他的脸。
到最后明绮握着他的后脖颈，勉强让他枕在自己的颈肩。
“对不起……”
萧霁如同被魇到一半, 声音中空洞而涣散。
“你怎么了？”明绮将人抱在怀里,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露在外面的肌肤一片冰凉, 竟是比漫天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她不说话还好, 一句话才出口，便忽然觉得颈肩的冰凉变得温热潮湿, 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小兽的喘息和呜咽。
萧霁竟然是抑制不住地哭了。
清冷之人本不易落泪，三年后的萧霁在明绮面前，却从不掩饰自己的脆弱。
明绮搂紧萧霁几分，表情晦涩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抚着他的后背，无声安抚着。
恰巧这时有一队搜查的绛衣卫经过，里面有爱插科打诨，平日又和明绮相熟的女军士，当下大着胆子吹起口哨：“将军从哪里找来的漂亮俘虏，有肉也不分给我们几个吃。”
她的话太露骨，明绮明显感觉怀中的躯体有一瞬间僵硬，不由挑起眉梢，冷笑：“少打诨，马匹清点完了吗？”
“完啦！将军还有别的事情吩咐吗。”那人立即道。
“那就去放哨，这里是异族领地，不可放松警惕。”
顿了下，明绮又道：“军医为何还没到，去把军医叫过来。”
“喔，”军士的眼神暧昧几分，却在明绮一记眼刀过来后，摸着鼻子悻悻道，“遵命。”
明绮把几个军士打发走，怀中的人忽然颤抖一下，又是一声细若蚊蚋的“对不起”。
明绮神色不变，手指插入萧霁浓密杂乱的发丝间，托着他的后脑，刻意放缓语气问：“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还是说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她放缓语速时，声音就显得慵懒温柔，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她边说着，边漫不经心抬起萧霁的脑袋，促使他看向自己。
就在他的脑袋抬起一半的时候，萧霁的瞳孔里闪过不加掩饰的慌张，不等明绮有所动作，他整个人就又死死扒住明绮的衣襟，慌乱的把脑袋又放回明绮的肩膀。
仿佛她的肩膀是鸟儿的枝头，是鸟兽惊恐不安时，唯一的避风港。
“萧霁，”明绮拧眉，“起来。”
萧霁一动不动，抱着明绮的手又紧了许多。
须臾又破碎着语调，挤出一句：“阿绮，我就再抱一下，好不好……”
明绮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她万万没想到，紧赶慢赶地谋划，为的就是能护住萧霁，结果还是来晚一步。
原本还算乖巧听话的前夫，直接破碎得捡都捡不起来。
明绮只好耐着性子拥着人。
好在军医没让明绮等太久，很快就提着药箱匆匆过来。
军医德高望重，不像插科打诨的军士，到了祭台就老神在在的，绝不多看一眼。
“游大夫，你来帮他治伤，他身上的伤势很重。”明绮道。
游大夫微微躬身：“是。”
游大夫正要上前，青凤急匆匆推开人群冲过来，单膝跪在明绮的面前道：“殿下，找遍整个军营也没有看见谢浮金。”
“谢浮金恐怕是，”青凤深吸一口气，“恐怕是跑了。”
明绮表情骤然冷肃：“传令下去，封锁各个关卡要塞。”
“是，属下已经让人去做了。”青凤道。
明绮的表情却没有舒缓几分，而是道：“谢浮金绝不能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浮金曾在大皇子和五皇子倒台后，笼络了他们手下不少朝臣，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拥护他，实力不可小觑，若要谢卿卿日后坐稳皇位，这几个皇子一个也不能留。
斩草定要除根。
“算了，事关重大，我亲自去抓人。”
明绮手上的力道微松，打算把萧霁从自己怀中扯开。
这一次，她竟然没用什么力气，就轻易把萧霁扯离。
低头去看，才发现萧霁双目紧闭，整个人已经昏睡过去。
他的左脸伤得厉害，整张脸半边鬼魅，半边天仙，看上去十分割裂。
明绮神色不变，手上的动作更轻柔几分。
她把人交给一旁的青凤：“游大夫会为他治伤，你看好他，把人看护好了，莫要出什么差错。”
青凤轻车熟路接过萧霁，点点头：“谢浮金老奸巨猾，主子路上小心。”
明绮整理下身上的铠甲，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绝尘而去。
青凤扶着萧霁，带人走到搭好的软椅上坐下，却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漠然的眼睛，眼尾还带着一抹没有褪去的红。
青凤愕然，这才发现，萧霁神色清明，全然不像昏睡刚醒的模样。
青凤心中有些古怪，小心觑着萧霁。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青凤怔愣回头，却见游大夫老神在在，淡淡道：“统领，能否让一让。”
青凤连忙侧身，让游大夫为萧霁医治。
游大夫拿着木棍，挑了挑萧霁的伤口，见萧霁一声不吭，不由掀起眼皮看他：“倒是个忍得住的。”
萧霁抿唇不语。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先指了指萧霁身上的伤口，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左脸，“深可见骨。”
“伸手过来。”
游大夫为萧霁把脉，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却慢慢变了。
青凤见游大夫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透出几分凝重，不由有些心慌。
他是明绮几个心腹中，和萧霁走得最近的一个，又承过萧霁不少恩情，心中早对萧霁改观，若非顾及明绮心意，他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身边人萧霁明绮是天生一对。
见游大夫始终不说话，青凤更加忧心：“怎么样，他不要紧吧。”
游大夫皱眉：“分明体魄属阳，却寒气侵体，有些不好办了，劳烦统领找人把公子挪到营帐里，再去生些烈火，煮碗热汤，在下只能尽力一试。”
青凤被游大夫的言下之意惊骇到，当下小鸡啄米点头道：“好，我立即去。”
烈火很快升起来，游大夫提笔写下药方，独自步出营帐。
见青凤在给篝火煽风，游大夫趁机把青凤拉到身边，压着嗓子说：“统领，不是在下危言耸听，实在是，实在是，哎！”
青凤被游大夫说得心慌，连忙抓住游大夫的手道：“您有话直说。”
别说一半叹一口气，他真的要被吓死了。
“那位公子的皮外伤及时处理，老夫尚且有信心保证不伤他性命，但公子定是之前伤了根本，天气温暖时还不明显，可眼下数九寒天的，之前积压的旧疾全冒头了。”
游大夫又叹一口气：“旧疾本就折磨人，他心中又无什么生机，当务之急，还是得让他能愿意撑下去。”
“放心，我会和他谈谈，”青凤表情肃穆，说完又连忙问，“他的脸，日后可有大碍？”
“这大雪天说不好也好，”游大夫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沉吟道，“天气寒凉，伤口不至于感染，若是将军愿意不计药材为其医治，尽力一试，或许可以恢复如初。”
“但也只是或许，不要抱太大希望，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情，何况他脸上的伤很重。”游大夫道。
有法子就好，至少还有希望。
青凤把手中的蒲扇递给游大夫，连忙道：“您在这里看着火，我现在去开导萧霁。”
青凤撂下扇子，脚下生风，顷刻走入旁边的营帐。
营帐中生着炙热的炭火，甫一进来便觉得暖和。
萧霁坐在软榻上，面色仍然苍白着，一双眼睛淡漠地垂着，不带什么情绪。
青凤抓了抓头发，轻咳一声：“我又带了一床被褥来，你若是冷，可以盖上。”
萧霁半晌才后知后觉抬眼：“多谢。”
青凤连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就算不为恩情，就为主子看重你，我也得对你照拂几分嘛。”
“我还没见过主子那么在乎一个人，知道你身受重伤，马上十万火急，召集军马，就是为了保你性命。”
青凤深觉自己的话刻意又低级，不由自主抓耳挠腮，疯狂在脑海里琢磨话术。
“你要是没受伤，主子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攻打敌营呢，虽然主子平时不显露，但你一出什么事，主子的焦急之心溢于言表，公子可不能辜负主子的一片心意啊。”
萧霁目光微动，眼中终于有了些光亮：“是这样吗。”
青凤忙不迭点头，说谎不眨眼：“千真万确。”
事实上，明绮的焦急是真，但她绝不会为了一个人罔顾大局，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才走的，若非天时地利都占，萧霁就算惨死在异族人手里，明绮也不会这么奋不顾身，最多立个衣冠冢给萧霁。
但这些就没必要让萧霁知道了。
青凤面不改色道：“只有活着才有未来，想必公子定然是认同的。”
萧霁的手微微一紧，指甲忍不住嵌入掌心。
活着才有未来吗？
可是他这样的身体，又能再坚持多久呢。
还有这张脸……又能留住明绮多久。
第70章
稀疏的树林几乎被大雪掩埋。
谢浮金扯着许步烟的胳膊飞奔。
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 一边跑，一边慌张回头看。
许步烟跟不上他的步伐，脚下一滑, 猝不及防摔在雪地里。
谢浮金顺着力道跑了几步, 才扭头看许步烟，脸色阴沉下来。
眼下风雪小了许多, 他们走过的路上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 骑着马的追兵很快就能赶到。
谢浮金心下一狠，打算扔下许步烟独自逃亡。
许步烟趴在雪地里，她的脚不甚扭伤, 连站起身都困难。
见谢浮金始终不过来扶她, 甚至脚步后移, 她当下猜到谢浮金是想抛下她，大难临头各自飞。
心中酸涩之余，竟然升起一抹一不做二不休的狠意。
她什么都没有了, 凭什么谢浮金能好过。
许步烟当下抹了抹眼泪，哀泣道：“妾身走不了了，夫君你独自去吧。”
谢浮金长松一口气, 正要假意安慰几句，却听许步烟说：“只是分开前，妾身还有秘密要嘱咐夫君, 是关于萧厉山的。”
谢浮金拧眉, 异族已经废了，覆巢之下, 萧厉山也难以保全自身, 但多知道别人一个秘密，总比不知道强, 万一日后能有大用，那就是赚了。
秉承着赌狗的心态，他缓步上前，温声道：“是什么秘密？”
“夫君附耳过来。”许步烟又揉了揉眼眶。
谢浮金拧眉，将信将疑靠近几步。
只是许步烟声音太小，风雪又太大，他实在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不由拧眉走到她身前：“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是……”许步烟缓缓垂眸，一直藏在怀中的钗环刺破飘雪，狠狠插在谢浮金的脖颈。
许步烟面无表情地对上谢浮金的眼睛，那双眼怒目圆瞪，如有实质，许步烟冷冷扯了扯唇角：“许家因你而倒，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凭什么全身而退。”
“危难时刻抛弃妻子，谢浮金，你虚伪得令我作呕，枉我对你寄予厚望，到最后你连萧霁那罪人布衣都不如。”许步烟冷笑一声，狠狠抽出他脖颈上的簪子。
“贱人……”谢浮金大睁着眼睛，他直直倒在雪地里，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没骨气的孬种。”许步烟狠狠呸了一声。
谢浮金死死看着许步烟，气绝身亡
烈马的嘶鸣声破碎长空。
明绮勒马驻足，神色不明看着地上血流满地的谢浮金，以及状若疯癫的许步烟。
她蹙眉抿唇，侧头看向青影：“验尸。”
青影颔首，利落走到谢浮金面前，低头摆弄许久，对明绮道：“主子，谢浮金已死。”
明绮有些意外地看向一旁的许步烟。
谢浮金的生死她并不在意，只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没有逃走，就不会影响之后的计划。
只是谢浮金最后会死在结发妻子手里，令她十分意外。
“把尸体带走，怎么说也是一位皇子，曝尸荒野有损皇家颜面。”明绮说。
“那三皇子妃要如何处理，是否关押起来，回京发落。”青影请示道。
明绮的视线落在许步烟身上，微微摇头：“给她一匹马，粮食和伤药，之后如何，便由着她去吧。”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许步烟见青影当真牵了一匹快马给她，不由茫然看向明绮：“我是朝廷钦犯，你不抓我吗？”
明绮垂眸看她：“我的刀剑，不会指向和我曾经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除非是十恶不赦之人。”
许步烟神情怔忪，她张嘴，却不敢向明绮坦白，萧霁会被谢浮金和异族锁在祭台上，背后少不了她为了一己私欲的推波助澜。
她颓然坐在地上，哑然失声。
远处天边忽然响起一声轰鸣。
明绮抬眼看去，信号弹在天边炸开，那边似是担心明绮看不见，一连放了三道信号弹。
明绮眸子微沉，掉转马头：“带上尸体，立即回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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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绮以几千轻骑，长驱直入进入敌方营地，烧毁敌人粮草，生擒敌人主帅，打得几万兵马四散奔逃，虽以少胜多，却是一招危机四伏的险棋。
异族还有一小部分兵马驻扎在附近险要之处，随时有反扑的可能。
还有虎视眈眈的萧厉山，他带着精锐骑兵出门，倘若在此时反攻营地，明绮必然会成为瓮中之鳖。
现在萧厉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明绮一刻钟都不能多留，马不停蹄赶回异族营地。
明绮驾马奔回，远远就看见一抹颀长身影，不由一愣。
等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萧霁披着厚实的斗篷，肩膀上攒了一层薄雪，不知道在营地大门站了多久。
他身边的青凤遥遥看见明绮，屁颠上前，忙道：“主子，所有人已经整顿完毕，最多半柱香不到就能出发回城。”
“做得不错，”明绮先是夸赞，很快又道，“我让你看护萧霁，你怎的由着他站在雪地里？”
青凤摸着鼻子，欲哭无泪道：“属下劝过了，但萧公子的性子，主子知道的，他认定什么就是什么，劝阻无用。”
“青鸾姐那边的信号弹让公子看见了，公子担心主子，一定要等在门口，我和游大夫都劝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