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言重了,”老国师摆手,“萧霁也是我的弟子,身为人师,护住自己的学生是分内之事,将军既然有救治萧霁的良策,我费心帮他续命也不是难事。”
屋外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将军?将军在里面吗?是下官黄砺。”
明绮长眉轻蹙,先对老国师道:“萧霁的事情就有劳您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您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我身边的下人就是。”
老国师轻一颔首:“将军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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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绮退出房门,便见黄砺搓着手,局促地站在廊下。
黄砺见明绮开门出来,不由伸长脖子,充满好奇的视线若有似无往屋里钻。
明绮面无表情关上房门,皱眉道:“什么事?”
“信使送来了几封给将军写的信,下官见将军有要事要忙,特意给将军送过来。”
明绮拧眉,伸手接过黄砺递来的信件,拇指摩挲着信封的刻字和印章,其中有一封出自于谢卿卿之手。
明绮顿了顿,面不改色将几封信件收入怀中,不悦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黄砺的视线艰难从明绮身后的房门上移开,试探性地说:“听说将军从敌军军营带回来一个人,不知……”
“关你什么事,我才回城不到半日,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明绮眉梢挑起,眼含不悦。
“是两位钦差大人向下官问起,下官才知道的,”黄砺擦了擦头上的汗,连忙表忠心,“在下也是随口一问,将军不愿意说,下官打发了二位钦差就是。”
“有什么不可说的,”明绮心思微转,嗤笑一声道,“带回来的是我埋在军营的探子,此次若非他不惧风险,传递消息,我那几千铁骑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
明绮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襟:“此次能胜,他功不可没,本将军正要上奏皇帝,为他请奉。”
“原来是这样,”黄砺干笑两声,不经意道,“听说这位探子,名叫萧霁。”
明绮的神色微冷,转瞬皮笑肉不笑道:“这些也是两位钦差告诉你的?”
“是,二位大人对将军甚是关心。”黄砺忙道。
明绮冷哼一声,在廊下踱步几息:“刘矶和谭且是皇帝近臣,虽然和我一向不和,但朝中又有几人没被他们拿鸡毛蒜皮的事情参奏过,黄大人,难道你停了他们的泻药,到皇帝面前,他们就不会参你一本了吗?”
黄砺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下官惶恐,下官和将军共事多年,和将军定然是一条心的啊。”
黄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明绮懒得同他掰扯,从信件中翻找一个,当着他的面撕开,扔在黄砺面前。
“这是谭且参你的,黄大人,看看吧。”
黄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拿起信纸打开,脸上的肥肉因惊惧抖动几下,不可置信道:“这、这是诬告,下官从来没有收受富商贿赂,正厅里摆着的珊瑚是下官五十大寿,好友送来的贺礼啊!”
明绮扯了扯唇角,坐在廊下冷冷看他。
黄砺爬行几步,抱着明绮的小腿,痛哭流涕:“将军务必提携下官啊,下官和将军是一条战线的啊。”
明绮踹了黄砺一脚,嫌弃拧眉道:“既然知道,还不快去给两位大人奉茶。”
“哦对对对,”黄砺恍然,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多谢将军提点,下官这就拿珍藏的雨前龙井,一定把两位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两人正说着,老国师持着竹杖推门而出。
明绮神色冷肃几分,立即起身迎上去:“他怎么样。”
“约莫今晚就能醒过来。”老国师摸着胡须,端的是仙风道骨。
明绮长舒一口气。
“只是将军切记,他只有两个月的生命,前一个月或许还好,时间越长,他的身体便越发疲惫,拖不了太久,瀚凌城寒冷,他太畏寒,要减少出门的次数。”老国师细细叮嘱着。
“还有,莫要让他情绪失常,那样会激化他的伤势。”
“放心,我会牢记的。”明绮道。
黄砺在一旁,默不作声伸长耳朵。
见明绮语气温和,全然不像面对自己时的凌厉,更是对那屋里的“探子”充满了好奇,心中不自觉打起算盘。
明绮送走国师,转身见黄砺贼溜溜看着屋门,不由单手叉腰,不耐烦地看向黄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黄砺小鸡啄米点头道:“是、是,下官这就滚。”
“等等,”明绮不放心地叫住他,冷冷道,“我方才叮嘱你的事情,若是做不好,我可以保证,你头上的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将军放心,这次就是说什么,下官也得站在将军这边。”黄砺连忙道。
明绮扯了下唇角,冷笑道:“最好如此。”
送走黄砺,明绮命心腹守好整个医馆,吩咐不见任何人之后,才独自坐在桌案旁,将谢卿卿寄给自己的信笺展开。
——见字如晤,皇帝病重,望速归。
明绮收好信笺,又把贺玄之的翻找出来打开。
比起受人监视,束手束脚的谢卿卿,贺玄之的信则更清晰明了。
自朝中有能力争夺储位的成年皇子相继倒台后,皇帝就开始着手培养还在启蒙阶段的九皇子。
九皇子身体羸弱,母家寒微,无论如何也不是合适的继位人选,但皇帝没有别的选择,就算九皇子再不济,也比几个德行有亏的皇子强。
皇帝每天拖着病体,就算不问朝政,也要佝偻着腰去问九皇子的功课。
九皇子正是不服从管教的年纪,也是最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带歪的年纪。
皇帝这一去,就去出了问题。
贴身伺候九皇子的太监,眼看九皇子起势,当下谄媚讨好,竟勾得九皇子奉他们一群宦官,做朝中一品大官。
被皇帝撞见的时候,九皇子正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要封心腹太监做一人之下的吏部尚书。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恰好贺玄之陪在皇帝身边,闻此情形,贺玄之还没做什么表情,皇帝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帝昏睡不醒,京城定然要出乱子。
是时候回去了。
明绮将信纸一一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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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又有细小的雪花飘渺落下。
萧霁被噩梦惊醒,猛然睁开双眼,不住喘息着,惊惧难平。
明绮正端着药进来,见萧霁按照老国师说的时辰清醒,高悬的心不着痕迹落下。
“你醒了,药刚热好,趁热饮下吧。”明绮把药递给身后跟着的药童。
药童双手捧着汤碗,姿态恭敬地上前:“我扶公子起身。”
萧霁在药童的搀扶下,靠在软垫上,一双眼直勾勾落在明绮身上,欲言又止。
明绮被萧霁看得有些心痒,她坐在圆凳上,心不在焉等着萧霁把药喝完,才对药童道:“你先下去。”
药童躬身应是。
房门再次掩上,明绮缓步走到萧霁身侧。
才走近几步,萧霁便迫不及待握上明绮的手腕。
“阿绮。”他的嗓子还很沙哑,声音微弱。
明绮不由自主贴近萧霁几分:“嗯?”
萧霁眼神慌乱,瞳孔不住地乱瞟,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握着明绮手腕的手始终不见松开。
“我还活着。”他有些不确定地说。
明绮笑了下,侧头吻了吻他的眼睑,慢条斯理道:“你还活着。”
萧霁眸光微亮:“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什么事情?”明绮挑眉,有意逗他,“我答应你什么了?”
萧霁却以为明绮反悔,眉宇不自觉蹙在一起,眼尾泛红,表情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你说过,我活下来就可以原谅我的。”
明绮眼中染上些许笑意,只是不等她开口,萧霁却更加慌张,另一只手不自觉扯着明绮的衣袖。
“你答应我的。”他的眼中光芒尽灭,似乎瞬间被夺取生机。
大概是太过焦急,气急攻心,他说着,唇角又渗出一丝鲜血。
明绮愣了下,连忙把他拥入怀中,不敢再逗弄他,便收起了恶劣心思,认真道:“既然是我答应你的事情,又什么时候反悔过。”
萧霁落寞的眸光转瞬落在明绮脸上,带着某种渴求:“真的?”
“真的。”明绮喟叹道。
漫长的岁月里,唯有萧霁爱到甘愿自贱,甘愿臣服。
明绮曾经满腹不甘的恨,愿意为萧霁让一次步。
她不想再失去萧霁。
所以,即便知道两人之间还有许多隔阂,绝非口头上说重新开始便能如愿,明绮还是温声许下承诺。
大概是屋子里的炭火太足,大概是眼前的人生得太合明绮心意,明明是清冷无笑的一张脸,却仅仅靠坐在床上,便足以勾魂摄魄。
房间里的气氛太旖旎。
纱幔飘荡,香炉熏烟袅袅。
明绮实在没忍住,柔软的唇缓缓贴上萧霁的唇角。
“萧霁,无论如何,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第74章
异族余孽还没有清除, 之后的几天,明绮忙得不可开交,只在深夜召集几个医师询问萧霁近况。
若是时间还算富裕, 她便去陪萧霁用膳, 夜间闲暇时分,她则搂着人合衣而眠。
萧霁表现得十分乖顺, 即便他伤口疼痛, 难受得吃不下饭,也小口往嘴里送着。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萧霁的胆子会稍稍大些, 他抱着明绮, 唇小心翼翼贴在明绮的肩颈处, 却不敢有其余动作。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明绮天亮前带兵离开,夜幕时分才风尘仆仆赶回来。
异族招架不住, 接连递上三道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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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边关战事即将平息,身为瀚凌太守的黄砺却暗暗焦灼起来。
两个钦差大臣是指望不上,他又得罪明绮, 到时候明绮班师回京城,论功行赏,朝中无一人愿意提携他一番, 他岂不是要做这个太守做到死?
想到这里, 黄砺更加坐不住,趁着明绮又一次率军出城, 蹑手蹑脚向衙门内的一处屋子走去。
屋子里住的人, 正是那日明绮从军营带回的探子。
明绮对那探子的重视溢于言表,为保证那探子的安全, 明绮否掉几处非富即贵的宅院,选择了有重兵把守的衙门作为探子修养之所。
黄砺不清楚那姓萧的探子是何来历,却知道明绮对这探子很重视,为了给他治伤,明绮恨不得搬空整座城池的名贵药材,体恤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黄砺看在眼里,不由起了歪心思。
若是能让那探子在明绮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他这一把老骨头,岂不是升官有望。
想到这里,黄砺下定决心,仗着自己太守的身份,瞒着明绮,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进入萧霁居住的院落。
只是不料明绮如此上心,连院子里也安排了看守的侍卫。
黄砺看见侍卫,本以为行迹败露,却见那侍卫背对着他,蹲在大树下,对一片雪地写写画画,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
黄砺:“……?”
他迟疑着没走近那不怎么靠谱的侍卫。
黄砺绕过侍卫,溜到正门前,小心翼翼推开屋门。
甫一进区,他便热得直冒汗。
他扯了扯厚实的外衫,定睛一看,才发现屋子里摆放了三盆炭火,连他府邸的灶屋都没这里热。
萧霁正靠坐在软榻上,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则摆放着九连环、鲁班锁和书籍之类的解闷的东西。
他似乎察觉到黄砺的存在,便掀起眼皮看过来,面容冷清,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风雅冷冽,如一道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黄砺拧了下眉,打心底觉得这人不像是刀尖舔血的探子,更像是世家大族拿财帛堆砌起来的公子哥。
现在的探子,门槛都这么高?
黄砺压下心中古怪,拱了拱手:“本官瀚凌太守黄砺,萧公子,有礼了。”
萧霁放下手中书册,神色清淡看不出情绪:“黄太守找我有什么事情。”
黄砺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本官只是听闻萧公子的事迹,特意领了些补品前来探望。”
说完,黄砺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桌案上。
萧霁垂下眼帘:“原来是这样。”
“公子伤势恢复如何?”黄砺问。
“劳太守挂念,并无大碍。”
黄砺见萧霁应答如流,全然没有面见一城之主的局促和谄媚,讶异之余,便有些心急。
他冒然前来,就是觉得眼前这探子一介和草民无异的小小官吏,面对他这个瀚凌地头蛇,定然会惶恐不安,不敢怠慢,由着他拿捏。
如今见了真人,才觉得事情是他想简单了。
黄砺不死心,又道:“听闻明将军不日就会起行,到时论功行赏,萧公子当属头功,还要请萧公子为在下美言几句。”
“在下于此次平叛并无帮助,何来头功之说,太守应是寻错人了。”萧霁面不改色。
“将军倚重公子,若公子能美言…”
“朝政之事我一窍不通,实在不敢多言。”萧霁垂眼,视线落在手中书页上,轻轻翻过一页,赶客意味不言而喻。
一番交谈下来,黄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惊觉明绮手下无无庸人的说法,绝非空穴来风。
这探子言谈举止清雅淡漠,说话滴水不漏,竟如同一面铜墙铁壁,半点可钻的缝隙都不给。
“你当真不肯?”黄砺拧眉问。
“我并无置喙明绮的权力,太守高看我了。”萧霁徐徐道。
不过是一个就能活两个月的病秧子,装什么清高。
黄砺咬了咬牙,眼看功名利禄成为过眼烟云,心中不忿。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坏心升起,便假笑道:“倒也无妨,萧公子为国捐躯,可悲可叹,这几日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来找我便是。”
“为国捐躯?”萧霁慢慢念着四个字,语调带着某种疑惑。
黄砺心中得意,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明绮果然没有把萧霁只能活两个月的事情告诉他。
他忍不住洋洋自得起来。
装什么清高孤傲,一个只能活两个月的废人罢了,给你几分面子还真端起来。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佯装不经意道:“萧公子一代英才,明将军力挽狂澜也只能续公子两个月生机,实在可惜。”
平地惊雷乍起。
萧霁骤然抬头,眸光凛然似山林覆霜雪。
他握着书册,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泛出殷红艳色。
“原是如此。”萧霁嗓音冷冽,不着烟尘。
黄砺笑容和善:“公子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本官,您是瀚凌的恩人,本官定不会亏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