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绮的脸实在是太艳丽,如春风拂过的一张桃花面,周身却又弥散着凛冽杀机,似是桃花染血,多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黄协哪里见过这样的人,脸颊瞬间泛起不自在的红晕,半是慌乱,半是别有意思地说:“求将军饶过父亲,父亲也是好心。”
“再不济、再不济,”他说着,眼神变得含情脉脉,“协愿意留在将军身边,弥补父亲过失。”
明绮:“……?”
“对、对,将军,我这孩子和那萧霁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将军若是喜欢,便养在身边。”
她拧起眉头,无语地看着这对父子。
这对父子太过浅薄,那些故作聪明的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明绮。
难道她对萧霁的情谊,到了这对父子眼中,便只是喜爱那肤浅的皮囊吗?
退一万步讲,就是只论一张脸,黄协也不如萧霁远矣。
明绮捏了捏眉心,正想开口叫人,把这对父子拉下去,关上几日禁闭再说其他。
公堂的大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
有些掉漆的大门动了动,明绮抬眼看过去,微微怔住。
不知道萧霁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他身上披着还算厚实的鹤氅,月光穿透雾霭挥洒在他的脸上,衬着他的面容苍白如纸。
明绮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步走过去,把他拉入室内。
“天色还早,你怎么醒了。”
离得近了,才看见他肩颈有些润湿,上面还沾着来不及化掉的细小雪花。
明绮蹙眉,沉声说:“医师说了,你的身体受不得寒,稍微冷一些都会疼痛刺骨,萧霁,你……”
她话说到一半,萧霁忽然覆上她的手,缓缓握紧。
“我没事的,我只是,有些想你。”
然而他的话却没什么说服力,话音才落,明绮便看见他的唇角渗出一抹殷红的血,殷红的血在霜雪一般白皙的肌肤上,十分骇人。
明绮睁大眼睛,瞳孔罕见映出些慌乱来,她脱下身上的斗篷,揽住萧霁,解开他身上沾湿的鹤氅,打开斗篷就要为萧霁披上。
萧霁顺势将下颌轻轻放在明绮的肩膀上,眼睫低垂,视线落到跪着的黄协和黄砺身上。
纤长浓密如扇子的睫毛都掩盖不住眼底的阴沉。
黄协不经意对上萧霁的视线,脸色瞬间煞白。
他被这一眼看得旖念全无,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萧霁平静地收回目光,依偎地贴在明绮怀中,像是收起爪牙的幼兽。
等明绮帮萧霁系好绳结,萧霁便顺从又乖觉地退出明绮的怀抱。
他的目光大大方方落在一旁的两人身上:“你在忙公务,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明绮挑了下眉,她方才在气头上,有所疏忽,没有注意在门口的萧霁,但萧霁身上的积雪和润湿的鹤氅,无一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萧霁在门外偷听了许久。
她也不戳破,顺着萧霁道:“不碍事,处理些事情,白天黄砺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萧霁缓缓将视线从黄协身上收回,唇角带着浅淡温和的笑:“没关系,我这具病体残躯,不必挂怀。”
明绮深吸一口气,攥紧他的手,沉沉道:“我会治好你的,不要听他胡言。”
萧霁神色平静柔和,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人多眼杂,终究能治萧霁的药远在京城,明绮恐事情生变,不愿意多说,只能看向黄砺,冷冷道:“带上你的儿子滚,不要总想着歪门邪道,瀚凌城举足轻重,这太守你不想做,很快就会有别人来替你。”
“将军,下官真的……”
“滚!”明绮眼神一厉。
等黄砺扯着黄协灰溜溜离开,明绮才又看向萧霁。
“阿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好好养身体,不要乱来,明日我们就回京城。”
萧霁低眉顺眼,下巴微点,一派顺从模样。
但落在明绮眼里,却莫名觉得萧霁油盐不进,半点没有听进去。
明绮捏了捏眉心,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萧霁道:“方才那个人你喜欢吗?”
明绮拧起眉头,语气认真:“我只喜欢你。”
萧霁终于抬眼:“他很年轻,也很俊俏,和我生得相似,脸上却没有带伤,身上更没有那些可怖的疤痕——”
“萧霁,”明绮打断他,不由分说把萧霁搂在怀里,唇轻轻落在萧霁脸上结痂的伤痕,安抚道,“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萧霁垂眸,温顺地将下巴枕在明绮的肩颈。
在明绮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双手死死揪着明绮的衣衫,手臂上青筋隐隐凸起,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是你说的,不要骗我。”
第76章
外边风雪愈发大, 边疆的雪比起京城的要凛冽许多。
明绮担心萧霁的身体,他方才嘴角溢了血,虽嘴上不说, 但身体定然不好受。
幸好公堂后有一间用来休憩的小室, 两人将就一晚便也正好。
她正想拉着人进去,却在经过主位桌案时, 萧霁忽然伸手碰向她的胳膊。
明绮本能想反制住萧霁, 却顾及他的身体,干脆卸了力道,顺着他倒在桌案后宽大的主位上。
桌案上的烛火即将燃尽, 忽明忽暗。
明绮双手撑着椅子上铺着的软垫, 萧霁则搂着她的脖颈, 不准她后退。
她骑虎难下,不由有些无奈:“这是做什么?”
“阿绮,疼。”萧霁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眸光流转,似水般润泽。
公堂不比萧霁休养的屋子暖和。
明绮下意识空出一只手,要帮他拢好衣襟。
他却趁机用力, 死死拥她入怀。
明绮猝不及防,两人隔着衣物紧紧贴在一起。
“萧霁。”她拧眉,语气中带着某种警告。
萧霁面对明绮时, 胆子比从前大了许多, 鸦羽一般的睫毛扇动两下,温声道:“你不想在这里试试吗。”
“不想。”明绮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可是我想。”萧霁低声说, 烛火打在他的脸颊上, 显出几分落寞。
明绮深吸一口气,萧霁铁了心一般诱人深入, 使出的招式不只是嘴上功夫那么简单。
原本揽着她脖颈的手徐徐下移,不动声色解开她一层衣衫。
明绮握住萧霁的手腕,前些日子,手腕上还空空如也,现在再看,手腕上又套了一只布满裂痕的玉镯。
“怎么只戴一只,另一只手上的镯子呢?”她促狭的笑。
萧霁抿唇,搂着明绮的手默不作声紧了几分。
“另一只,在军营里碎了。”
“可惜了,”明绮笑了下,“怎么碎的。”
“和萧斐争执时不甚碰碎。”萧霁低声道。
明绮反应片刻,才想起萧斐是哪号人物。
萧斐是萧厉山侧妃生的小儿子,那日在军营里被她一并抓获,不日就会被押解回京。
在王府时,明绮就和萧斐没什么交集,只隐约记得,萧斐和萧霁关系不好。
那镯子是萧霁母亲留下的,被她扔了后萧霁一直戴在身上,如同一种执念,镯子被打碎的时候,萧霁定然不好受。
明绮低头吻上萧霁的额头,无声安抚。
萧霁以为明绮动情,他的双手都被桎梏着,便扬起脖子,泛红的喉结不时滚动一下,妄图引明绮深入。
骨头汤本就令明绮肝火旺盛,加上萧霁刻意引诱,明绮的呼吸粗重了很多。
“萧霁,别这样。”她哑声道。
就算不在意萧霁的身体,明绮也无法在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公堂上,做阴阳融合之事,这太荒唐了。
“不会有事的,”萧霁凝视明绮,缓缓道,“阿绮,你说你喜欢我的。”
他希望明绮对他做些什么,并急于以此来证明,她口中的喜欢不是虚假的谎言。
倘若黄砺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只有短短几个月可活,那他便不想克制,只想得到。
“阿绮。”他的语气染上些哀求。
明绮闭眼,唇齿顺着他的脸颊下移。
最后在他的下颌停住,半晌后,她语气生硬坚决:“不行。”
公堂中暧昧的气氛倏然凝滞。
萧霁瞳孔晃动,看着明绮的目光颇为受伤,仿佛看一个满口谎言的负心人。
明绮顿了顿,把他拥入自己的怀中,放缓语调道:“再等等,这里太冷了,至少到京城。”
见萧霁情绪不见好转,仍然失神受伤,明绮心中一软,哄道:“阿霁,回京再做,好不好。”
-
将瀚凌城一众琐碎事务处理完,在谢卿卿接连三道信函的催促下,明绮终于踏上归程。
为防路上生变,明绮说服老国师一同回京,照看萧霁身体。
明绮匆忙回京,除了给萧霁治伤外,更是剑指至高位。
她几乎带走瀚凌城全部绛衣铁骑,为了避人耳目,明绮宣称这些军士是用来看守押送囚车里的犯人。
那晚拒绝萧霁的求爱,终究是把人得罪了。
萧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任明绮如何做,他也始终闷闷不乐。
启程之日,明绮带萧霁坐小轿行至瀚凌城东门。
数辆囚车被红衣银甲的军队拥着,在官道上绵延开来,声势浩大。
萧斐的囚车在最后面,他隔着玄铁制的栏杆,远远看见萧霁被明绮护着走来,破口大骂:“萧霁,你这个贱人,出卖父亲,不忠不孝。”
“萧霁,你不得好死!”
明绮揉了揉耳朵,一旁的青影道:“他这么吵,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请主子示下。”
“把他的嘴堵上——算了,他既然不听话,便削去舌头。”明绮将萧霁护在身后,挡住寒风,眯着眼睛道。
“是。”青影拱手,从长靴中抽出一把随身带的匕首,稳步冲萧斐走去。
萧斐惊慌失措:“明绮!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萧霁的弟弟,你就不怕萧霁恨你吗!”
“吵死了,”明绮拧眉,“削得干净些。”
“爹!爹,救救我,爹!”萧斐大叫道,声音凄厉,在不远处等着送行的黄砺都听得一清二楚。
被关在旁边囚车的萧厉山皱起眉,他看着萧斐,目光有几分不忍,但终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萧厉山被吵得心烦意乱,干脆转过头去,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爹!你救救我……老不死的,我可是你的儿子啊!活该你众叛亲离!”眼看青影拿着匕首近在咫尺,萧斐神智疯癫,连萧厉山也骂了起来。
明绮好笑地踱步到萧厉山面前,饶有兴致问:“你不为你儿子求情,平日里你可是最宠他的。”
萧厉山握了握拳,眼神冰冷,充斥着恨意。
他的视线落在萧霁身上,满心不甘又转变为快意:“明绮,你趁我不备,胜之不武,也别太得意了,到最后,你所求之物,所求之人,不还是得不到。”
那晚,他恰巧听到了黄砺和他儿子黄协的交谈,知道萧霁只有两个月可活。
明绮再得意又如何,她永远也得不到萧霁了。
萧霁敢背叛他,黄泉路上,他便要萧霁作陪,他也不亏。
明绮挑眉:“我所求之物,所求之人,到最后都会得到。”
“是吗,”萧厉山颇为讽刺地笑,“那你便两个月后再来见我。”
明绮跟着扯了扯唇,握紧萧霁的手,漫不经心道:“好啊,那便如你所愿。”
此时青影已经割下萧斐的舌头,青影手端托盘呈上来,明绮嗅到血腥味,嫌弃皱眉:“给我做什么,还不扔出去喂狗。”
说完,她便拉着萧霁走向他处,萧厉山坐在囚车里,冷冷看着明绮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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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砺一早就守在城门口给明绮送行,满脸殷切讨好。
他的儿子黄协也跟在身旁,出神地盯着明绮看。
明绮虽暗自写信给贺玄之,要他物色新的瀚凌太守人选,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尚有心情说:“太守作为一方父母官,日后定要把心思放在公务上。”
“有将军这句话,下官赴汤蹈火也会尽自己太守的职责,”黄砺却以为是自己的乌纱帽保住,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几分。
“这是践行酒,将军请饮尽此杯。”黄砺推了推身边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黄协便接过践行酒递给明绮,面带羞赧。
明绮拧眉,不等她开口,身后的萧霁忽然道:“将军。”
明绮侧头看他,他便抿了抿唇,低声说:“不要误了时辰。”
分明是不想她喝黄协的酒,却又不愿表露的模样。
明绮弯了弯唇,单手接过酒盏,扬手撒于脚下的土地。
“黄太守,本将军急着赶路,这酒便敬于太守脚下的土地,告辞了。”
她握住萧霁的手,十指交握。
萧霁的手十分冰寒,仔细看还有些颤抖。
他旧疾复发,身体受不得一点冰寒,否则便会疼痛难忍。
明绮用心感受片刻,将人拉近几分,语气不明:“青鸾说你今早没喝药,把药偷偷倒了,看来她说的是真的。”
青凤几次成事不足在先,明绮索性打发人去探回京的路,另安排青鸾跟着萧霁。
萧霁垂眸,不敢看明绮的侧脸,也不用言语辩白。
明绮也不恼,她隐约猜到萧霁在介怀什么,并不打算戳破。
感情一事上,她比萧霁要精明许多。这半年来萧霁被她养得太过自抑,一个不要紧的情人自是要狠狠压制,才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但她已经打算和他再续前缘,便不能将人当成无关紧要的男宠,冷眼看着他随风凋零。
她有意引导萧霁,要他对她说的话心生怀疑,任由他放大情绪,展露这些生动的小脾气。
她要萧霁做她所爱之人,而不是任她拿捏的泥偶。
明绮慢条斯理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等下属将马凳摆好,才拉着人进入马车。
马车里热着汤药。
明绮倒出一碗,不由分说将汤勺递到萧霁嘴边。
“我让人又熬了一碗,这药不能断,乖,张嘴。”
萧霁垂眸看一眼汤勺,他的气还没消散,绷着脸不说话,却在明绮将汤勺又往他嘴边递了递后,小幅度张嘴把药饮尽。
行不由心。
等萧霁将一碗药喝尽,明绮奖赏般凑过去,细细舔舐他唇角的药渍。
“阿霁好乖。”她凑到他身边,笑盈盈道。
萧霁哪里受得住明绮的直球,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
左耳上的银穗子颤个不停,偏他还面容紧绷,仍装作气性未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