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冷淡道:“黄太守,我有些累,需要休息,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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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砺被萧霁不留情面地赶出来,站在门口冷笑一声。
守着院门的侍卫倒是没有继续雪地画画,而是靠在廊下闭目休憩。
黄砺正了正衣襟,面不改色抬脚离开。
黄砺走后,原本闭目养神的“侍卫”青凤立即睁开眼。
他见房门虚掩着,当下拧起眉头,冲进屋内。
萧霁靠在软枕上,双手交叠在一起,侧头看着窗外。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青凤惴惴地心总算舒了一口气,他没想到竟有人能冲破外边层层守卫,溜进院子。
他当差时间走神,实在是失职,幸好萧霁没出什么事情,否则他就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明绮杀的。
青凤不想打扰萧霁,便将房门轻轻阖上。
就在房门关上的瞬间,萧霁喉头微微一颤,唇角溢出一抹殷红血色来。
明绮披着月色,风尘仆仆回到城中。
她一手拢着身上厚重的披风,一边走,一边听青鸾汇报。
“最晚后日就能起行,宽敞暖和的车驾属下也安排好了,现在雪地难行,但走近路的话,属下有把握一个月内赶回去。”
“足够了。”
“萧厉山的囚车也到了,主子是押送囚犯才会无诏带兵回京,师出有名。”
两人走到萧霁的院子前,明绮摆手示意青鸾退下。
她缓步走到院子里,青凤抱剑站在门口,不时打两个哈切。
明绮如常推门进入屋子。
她放眼看去,萧霁没有卧在他常躺的软榻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明绮站在炭火前祛掉身上的冷意和寒气,仍然不见萧霁踪影,不由蹙了下眉。
她正打算去寻时,萧霁端着一碗汤膳从外面走进来。
明绮松了口气,转而又拧起眉头。
今日又下了一场雪,天气严寒,萧霁冒雪出去,身上却只松松垮垮披了一件大氅,医师分明嘱咐过他身体虚弱,不可以再受寒。
她快步走到萧霁面前,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没有戴镯子,便显得瘦削单薄。
明绮皱眉说:“你去哪里了,手这样凉,医师不是说过,外边天寒地冻,你身体受不住,不能久待,要好生养着。”
这次,萧霁却不像往常一样,乖巧听从明绮的话,而是垂眸看着手中汤膳,温声道:“我熬了一些骨头汤,你一定饿了,要不要尝一些。”
明绮觉得萧霁有些不同寻常,一时却想不通其中关键。
见萧霁伸手把汤膳往她身前送了送,明绮眉梢微扬:“我要你喂我。”
萧霁抿唇,不着痕迹点了下头。
明绮本想坐在圆凳上,将就吃两口,萧霁却反常地拉她的手,将她往雕花木床上带。
明绮挑眉,由着萧霁引导,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等她坐在床榻上后,萧霁屈膝跪在她面前,执着汤勺送到明绮嘴边。
居高临下的视角极大的满足了明绮的控制欲,明绮心情不错,虽然骨头汤有些腥,她还是顺着萧霁喝了很多。
一碗汤很快下去,明绮才觉得屋子里的炭火比平时更热一些,烧得她莫名烦躁。
萧霁将空空如也的汤碗随手放在地上,他伏在明绮的膝上,柔顺的长发松散淌了一地。
他身上披着的裘皮大氅不知何时落在地上,露出他松垮的里衣,和一抹苍白的肌肤。
萧霁耳边的穗子若隐若无掠过明绮的手背。
惊醒了明绮有些昏沉的神智。
明绮骤然冷下眉眼,她伸手捏住萧霁的下巴,迫使他看向她:“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萧霁神情恭顺而依恋,他直起身,进一步贴近明绮:“什么也没放。”
明绮眸中的怀疑猜忌更甚,不等她再次逼问,萧霁却已经爬上床榻,整个人不由分说倒在明绮怀里。
“那汤太淡了,我便放了些鹿血进去,不好喝吗?阿绮,”萧霁语气带着细微的自责,“你若不喜欢,我明天再做别的。”
明绮半搂着萧霁,听到萧霁的话,不由深吸口气,勉强才压下心中的火起。
“为什么放鹿血。”
萧霁不说话,他十分主动地亲了亲明绮的唇角,半晌才低低道:“阿绮,我想……”
明绮面无表情道:“不,你不想。”
萧霁可以疯,可以胡来,她却不能由着他闹。
他的身体全靠老国师用稀奇古怪的方子撑着,如同悬崖上走绳索,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一晌贪欢却可能会断送萧霁性命。
明绮赌不起。
她压下心头的火气,把萧霁半敞的衣衫拢好,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以后不要再放奇怪的东西了。”
萧霁的身体微微僵硬,脑袋埋在明绮颈肩一动不动。
无人看到的地方,萧霁眼睫低垂,神情落寞难堪。
大约是白日耗费了萧霁太多精力,明绮抱了他没一会儿,就听到他沉稳均匀的呼吸声。
她将萧霁小心翼翼放在一边,帮他盖好棉被,整理好衣衫,推门而出。
直逼瞌睡的青凤而去。
明绮走至青凤面前,拎起他的衣领走到一边。
“今日有谁进了萧霁的屋门。”她冷冷看着他。
“我让你守好萧霁,不准他私自见任何人,你便是这么做事的?”
第75章
冬夜的风格外寒凉, 明绮的大脑又清醒几分。
她眯起眼睛,好整以暇看着青凤。
明绮的手还扯着青凤的衣领,青凤知道自己又坏了事, 连忙道:“是太守, 他趁我不注意溜进了公子的屋门。”
“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明绮冷着脸松开手, 横眉冷道:“你自己说我罚你什么。”
青凤蔫头耷脑, 跪在明绮身侧,低声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贪玩, 主子罚我什么都可以, 但千万不要赶我走。”
明绮双手环胸, 转身看着庭前飘落的白雪。
“黄砺同萧霁说了什么。”
“属下发现的时候太守已经进了屋子,主子说过,不能让公子察觉自己被控制自由, 所以属下不敢进去拉走太守,屋子里的隔音太好,属下实在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青凤赧然。
“那就把黄砺叫过来, 我亲自问。”明绮眉眼下压。
青凤先是点头,看了眼天色又有些迟疑:“已经快三更天了,主子为何不直接问公子。”
明绮转身, 忍不住踹一脚跪在廊下的青凤:“萧霁那个样子若是能问出什么, 我还找你做什么。”
“没有脑子不是你的错,但明知道没有, 你不能长一个吗?”
明绮骂完人, 鹿血带来的燥火终于下去许多。
她沉沉道:“萧霁那个性格,他不想说的事情, 问是问不出来的,立刻把黄砺给我找来,若我一个时辰内看不见黄砺,你便留在瀚凌城戍守边关吧。”
“是!”青凤打了个哆嗦,忙道,“属下现在就去‘请’太守过来。”
“我在公堂等你们,不要让我等太久。”明绮道。
“属下明白。”
青凤一溜烟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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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砺散值回到府邸,心情郁郁。
从萧霁身上下手显然是行不通了,眼看明绮即将回京,他难道真要守着不毛之地,当一辈子太守,看京城官员的脸色吗。
其实地头蛇和土皇帝无差别,他若真在瀚凌城一言九鼎,日子倒也舒坦。
但他手上哪里有什么实权,戍守瀚凌城的将军以明绮为尊,哪怕明绮远在京城,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守也不假辞色,镇守瀚凌城的军队,更是有一半是只听明绮差遣的女人。
哪个太守有他黄砺过得窝囊。
黄砺耷拉着老脸回到家里,黄夫人打牌未归,他便独自脱掉官服,坐在桌案前唉声叹气。
没过多久,黄砺的儿子黄协拎着鸟笼子,吊儿郎当走进屋门。
黄协看见黄砺唉声叹气,不由把鸟笼子随手一扔,奇道:“父亲今日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黄砺心烦意乱地扯了扯衣领:“仕途不顺,如何能高兴。”
“这是怎么了,父亲不如跟儿子说说。”黄协翘着腿坐在一旁。
黄砺掀起眼皮看一眼黄协,他愁心不退,索性将近日烦心事简明扼要讲了一遍。
黄协听完,陷入沉思:“父亲是说,那探子是因为功勋卓著,才得明绮看重。”
黄砺瞥自家儿子一眼:“怎么不是,明绮那女人虽不好找招惹,但对自己的下属向来宽松纵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着从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贱民入手。”
黄协摇头:“儿子觉得不对,父亲方才还说,明绮每日都要抽时间去看望那人,可明绮天亮带兵征战,天黑而归,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日日在夜半时分会见下属,放在别人身上倒也没什么,尚能说是主仆抵足也话,情深意重,但明绮分明是个女。”
黄砺经儿子点拨,瞬间想通什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的意思是——”
“父亲觉得那所谓的探子,究竟是明绮的下属仆从,还是苟合情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黄砺惊愕起身:“原来是这样。”
黄协把腿搭在桌子上,闲闲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得明绮那种女人高看。”
黄砺摸着胡须,回想起萧霁那张脸,不由冷哼一声:“徒有其表罢了。”
说完,他抬首打量着黄协的脸,沉吟道:“那姓萧的同你倒有几分相似,不过比样貌,那萧霁脸上有伤,还是我儿更胜一筹。”
两人交谈间,门外小厮低着头匆匆进来:“大人,有客人来。”
“什么客人,天色已晚,本官谁也不见。”黄砺冷道。
小厮诺诺应声,缓步退出门外。
没过一会儿,小厮又慌张进来,不等黄砺生怒,便开口道:“大人,是明将军身边的侍从,手持令牌,说是明将军急诏。”
黄砺一拍桌子:“坏了,定然是那萧霁同明绮说了什么,明绮来问责了。”
黄砺急得围着桌子直转:“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别急,父亲只是看望有功之人,但心直口快,才不小心把萧霁只能活两个月的事说漏嘴,明绮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市井小民,父亲毕竟是一郡长官,想来她不会和父亲一般见识。”黄协摸着下巴劝道。
“左右不过是个病秧子,父亲可是一方重官。”
黄砺稳住心神,视线落在黄协玩味的脸上,屋内的烛火很暗,在暗色的烛火下,黄砺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与那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萧霁更相似几分。
他沉吟着走过去,一把攥住黄协的手:“你跟为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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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砺拉着黄协一路走到公衙门口,步履匆匆。
正门口只点着两个红灯笼,光影昏暗。
不远处一众训练有素的侍卫领着囚车缓缓驶过来。
黄协看到公衙,当下拧眉,甩开黄砺的手:“父亲,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为父且问你,若让你取萧霁而代之,为父亲挣出一道平坦仕途,你可愿意?”黄砺道。
“什么?父亲你疯了吧,你要我去伺候一个女人?”黄协瞬间跳脚。
“你懂什么,你要是把女人驯服了,让她听你的,之后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黄砺恨铁不成钢。
“我可告诉你,老国师亲口说的,萧霁只能活两个月,明绮现在正愁找不到替身,你趁此时取萧霁而代之,绝不是难事,放心,那萧霁脸上落伤,便是活着也争不过你。”
黄协瞪着眼睛看他:“这太荒谬了。”
“怎么,你在醉春楼和女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我没说你荒谬,现在你倒是反过来指责我这个父亲了?”黄砺吹胡子瞪眼,拧着黄协的耳朵就往公衙走。
“别扯了老头子,我自己走还不行!”黄协大叫。
盘根错节的老树旁,运载囚犯的囚车缓缓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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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绮坐在公堂的高位上闭目休憩。
黄砺的声响太大,很快就把明绮从浅眠中惊醒。
她徐徐睁开双眼,眸光流转,扫过神色恍惚的黄协,缓缓落在黄砺身上。
“黄太守,你让本将军好等。”
黄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道:“不知将军召下官来此,是有什么要事。”
明绮稍稍直起身,挑眉道:“我找太守有什么事情,太守不知道?”
“下官不知。”黄砺微微低头。
“我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入萧霁的卧房,太守似乎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明绮声线冷冽,比外边的雪还有冰寒。
黄砺汗如雨下,忙道:“下官是心系有功之人,绝没有违背将军的意思。”
“我问你,你同萧霁说了什么。”明绮居高临下看着黄砺。
“只是聊了些家常。”
唰!——
闪着寒光的短剑划过黄砺胡须,直直插在黄砺身侧。
“下官、下官是朝廷命官,您不能……”
“不能什么?”明绮眉梢挑起,唇角扬起冷淡的弧度,“这把剑是先帝所赠,可先斩后奏,枭首朝廷佞臣,黄大人,我便用这把匕首斩下你的头颅如何?”
黄砺嘭得一声跪在明绮身前,哭嚎道:“下官绝无别的意思,真的就是说了几句闲话,还送了些补品。”
明绮扯了下唇角,缓缓起身,别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语气慢条斯理:“这剑是当今陛下所赠,我用的不算顺手,不知太守用起来会如何。”
她说完,竟拿着剑缓步走下高台,剑锋眼看就要贴近黄砺的脖颈。
黄砺浑身一哆嗦,眼角甚至渗出些泪水来:“将军!将军饶命,您知道下官的,下官心直口快,才恍惚之下,同萧公子透露了,他只能活两个月的事情啊!”
话音落,整个屋内的气氛都冷凝起来。
明绮握紧拳头,语气沉沉:“原来是这样,太守好歹毒的心肠。”
怪不得萧霁行事反常,全然不顾一身病体,大有豁出去的架势。
“你真是该死。”她冷冷看着黄砺。
“将军饶命,下官心直口快,下官不是有意的!”黄砺哀嚎。
他身边的黄协见此阵仗,已经六神无主,偏偏黄砺还要扯上儿子的衣袖,哭道:“协儿,你快为父亲说几句话啊。”
黄协一愣,见明绮居高临下看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