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绮点头，翻身下马，那边萧霁已经抬脚向明绮走过来，只是步履艰难，动作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什么时候醒的？”明绮随口问。
青凤迟疑片刻：“主子才走，人就醒了。”
明绮脚步顿住，若有所思看向青凤：“我才走，他就醒了？”
“是。”
明绮心中莫名有些烦闷，她将烦闷暗自压下，又问：“他的伤势如何。”
青凤面露难色：“不太好。”
明绮没说话，只是放在腰间的双手握紧，暴露出几分情绪。
青凤打量着明绮的表情，低声说：“公子的脸伤得有些重，那耶律恣的鞭子太厉害，若是再多打几下，恐怕公子便当场殒命了。”
明绮深吸一口气，暗暗咬紧牙关：“还有吗？”
“还有就是，公子仿佛有旧疾，游大夫说天气温暖时不显眼，但若遇到寒凉天气，便全显露出来了，有些麻烦。”
“旧疾？”明绮愕然，“他怎么会有旧疾。”
在她的印象中，萧霁虽不习武，但弓法如神，身强体健，又和时下文人雅士一般，十分注重养生之术，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旧疾。
“属下不知。”
说话间，眼看两人即将到萧霁面前，明绮压低嗓音嘱咐：“回到城中后，立即叫游大夫和另外两个老大夫来见我，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退下，通知全军撤退。”
“是。”
萧霁隔着细碎的飘雪，终于看清明绮的身形，眼中不由一亮，脚下的步伐也加快几步。
只是他身体虚弱，强撑着在雪下站了许久，步伐比之前还要虚浮许多，一个没留神，脚下踩空，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前倾倒。
明绮被萧霁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稳稳把人抱在怀里。
萧霁抿唇从明绮怀里退开几步，上下打量她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伤，紧张的面色终于松缓不少。
萧霁似乎被冻坏了，鼻尖眼尾都是绯红艳色。
明绮盯着萧霁，没忍住，上前轻吻了吻他的眼尾，等吻到萧霁不自觉抓住她的手臂，她才止住轻吻的动作。
明绮微笑道：“我看你的神智比之前清明许多，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此般田地的？”
萧霁身体一僵，抿唇看她：“应该是无意间在谢浮金面前露了些马脚，他心思机敏，被他猜到许多。”
“你在祭台上，为何要同我说对不起。”明绮又问。
萧霁面上微慌，逃避似的，眼神轻飘晃动，却被明绮一把桎梏住下颌。
明绮担心弄疼萧霁脸上才包扎好的伤口，手上没用什么力道，只是引导萧霁看着自己。
“不许欺骗我。”她语含警告。
萧霁眼眸低垂，无声露出几分无措：“你恨不恨我。”
“为什么这么说。”明绮若有所思看他。
“是我差点害死你，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和离，你就不会出事。”萧霁神情黯然。
明绮垂眸，抓着他下颌的手放开，缓声道：“那是你的本意吗？”
“不是，”萧霁眼尾通红，“我从没有想害死你，是萧厉山——”
“主子。”
萧霁的话骤然被打断，明绮侧头看向青凤。
青凤不经意打断两人说话，摸着头，有些不知所措，见两人看过来，踌躇着说：“可以出发了。”
“好。”
明绮拉住萧霁的手：“曾经的事情我现在不想追究，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的狮子骢很通人性，仿佛知道萧霁寸步难行一般，缓步踏到明绮面前，亲昵地拱了拱她的脸颊。
明绮嫌弃地推开马头，她先把萧霁送上马背，才翻身上马，将人牢牢圈在怀里：“马背颠簸，你忍一忍，我带你回瀚淩。”
萧霁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揪着狮子骢的鬓毛。
他涩声道：“异族倾颓，抓住萧厉山只是时间的问题，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明绮沉默一下，承认了萧霁的话：“嗯。”
“但你还要带我走。”萧霁背对明绮，哑声道。
“是。”
“那我们，可不可以……”萧霁艰难说着，那双明绮看不到的眸子里盈满慌乱与期待。
我们可不可以有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在萧霁的话即将出口时，刺目的冷风席卷而来，寒风拍打在萧霁脸上的伤口，引起一阵刺痛。
已经含在嘴里的话被他尽数压下。
“你想说什么？”明绮拧眉。
“……我想快点离开这里。”他低声道。
明绮沉默片刻，无声吻了吻他身后凌乱的发丝，应允道：“好，我带你回去。”
第71章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 连绵不绝下了一整夜的飞雪终于有停息的迹象。
马匹踏雪而行，发出细碎的声响。
离进入大烨境内只剩短短一段路，明绮的眉眼却不见舒展。
绯红色的披风随着风雪猎猎作响。
青影策马到明绮身侧, 他看出明绮的顾虑, 沉声问：“主子是在担心前面的夹道？”
明绮帮萧霁拢了拢衣襟，挡住些许冷风, 冷冷道：“要我是萧厉山, 未尝不会选在前方夹道埋伏，夹道是通往瀚淩城的必经之路，两侧是悬崖绝壁, 在那里埋伏, 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话是如此, 但绝壁之上还有陡峭绝壁，主子不是已经提前安排了人在山峰上听命，如果萧厉山真敢在前方埋伏, 他便是瓮中之鳖，必死无疑。”
“瓮中之鳖？”明绮笑了下，长眉仍然蹙着, “我烧他粮草，断他后路，若他铁了心玉石俱焚呢,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才是瓮中之鳖，让底下的人小心行事。”
“加快步伐, 争取天亮之前通过夹道。”
青影颔首, 立即举起旗帜，边吹口哨边晃动旗帜, 示意后面的人加快速度。
夹道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站在高处有天然地形优势，自上攻于下，便是明绮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在她看来，夹道是整个计划中最为凶险的一环。
唯一破解之法就是趁天色昏沉，敌人视线不明，快速离开夹道。
夹道不算狭窄，足足能容下一辆十六人抬的轿撵，却十分冗长，一眼看不见尽头。
明绮走在前方，神色戒备。
夹道内无风无波，静悄悄的，原本被吹得鼓动的妃色披风安静下来，松松垮垮搭在马屁股上。
变故发生在所有骑兵进入夹道时。
明绮闻声辨位，霍然转头看去，只看见硕大的雪球轰然滚下，直直冲着两人而来。
明绮瞳孔骤然紧缩，暗道糟糕。
她自是可以闪身离开，却带不走萧霁，不说萧霁的身体还能不能承受二次伤害，狮子骢惊慌失措下会出什么乱子也未可知。
电光火石间，明绮当机立断，举起挂在行囊上的盾牌，以盾接挡雪球，同时制止住萧霁想推开她的动作，将人牢牢护在怀里。
“碰”的一声。
盾牌碎裂，明绮搂着萧霁，被冲力打下马。
狮子骢受到惊吓，嘶鸣一声，奔跑到角落里躲起来。
明绮捂着胸口起身，大声道：“有埋伏，找掩护！”
话音落，数十个巨大雪球从上空悬崖飞出，直直向着夹道冲击而来。
她带着萧霁躲到一处岩石下，雪球冲力太大，她喉头一阵腥甜，抑制不住渗出一丝血迹。
萧霁惊愕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受伤了。”
明绮低咳一声：“无碍，小伤。”
只是说完，唇边的血迹又深了些许，显得不具有什么说服力。
萧霁凤眸睁大，手足无措地看她。
明绮怕他受伤，一直将他整个人拥在怀里，她直观地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轻叹口气，安抚道：“真的没事。”
她说的是真的，这点伤远不如当年被萧厉山追杀，生死一线时严重，缓一缓就能恢复。
青影顶着盾牌，摸黑跑到明绮身侧：“属下已经放了信号弹，在山顶的援兵很快就到，萧厉山坚持不了多久。”
借着朦胧月色，他看清明绮唇边的血迹，迟疑着说：“主子伤势不要紧吧。”
“无碍。”明绮擦了擦嘴角的血，虽说着没事，却始终不曾挪动分毫。
青影眸色一暗，视线扫向萧霁，抿唇不语。
“萧厉山不愧被誉为先帝时期，朝中最强武将，”明绮眯起眼眸，“我料他扫荡完灵族村落，箭矢不足，又提前清理了夹道绝壁上的岩石，他竟然能想到就地制造雪球，来阻我后路。”
“主子，最多一柱香，山顶上的人便会发起攻势，萧厉山猖狂不了多久。”
明绮摇头：“等不及了，萧厉山的动静太大，峭壁上的积雪已经有脱落迹象，再不离开夹道，怕是会被崩塌的雪埋个彻底。”
青影神情凝重：“夹道两端的攻势是最猛的，强行突围只会伤势惨重，何况主子你……”
明绮按住青影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言。
青影将嘴边的话咽下，忧心忡忡。
明绮看着峭壁上络绎不绝的雪球，沉声道：“擒贼先擒王。”
“打火石带了吗？”她问。
“带了。”
明绮强行咽下涌到嘴边的血：“点燃箭矢，引萧厉山射箭。”
青影不解：“主子如何确定，射箭的会是萧厉山？”
“让他以为是我在射箭，以他的性格，不会放过能报仇雪恨的机会，”明绮急促地笑了下，“只要他暴露位置，我有把握一击必中，只是萧厉山射来的箭，我怕是躲不开了。”
青影当即道：“那便由属下来，属下披上主子的披风，天色昏沉，萧厉山分辨不出来射箭的究竟是谁。”
“不行，射箭的人，箭法不能有一点疏漏，若是失败，这招就不好用了，你的箭法还差很多。”明绮摇头。
“我来。”
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明绮和青影同时看过去，萧霁面容决绝，语气中是不可动摇的决心。
“不行。”明绮想也不想便道。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箭一定会击中萧厉山，且一定是腹部，他不一定会死，却一定能失去所有行动能力。”萧霁道。
“我说了不行。”明绮冷冷看他。
“为什么？”萧霁目光执拗。
“萧霁，你想死吗？”明绮侧身掐住萧霁的脖颈，恶狠狠道。
她从不质疑萧霁的箭术，但萧霁去，和她去拉弓有什么区别，萧霁根本没有能力躲开萧厉山射来的箭。
任务想要成功，需要确保射箭的人箭无虚发，成功之余想要保住性命，射箭的人便一定要有躲开利箭的身手。
萧霁怔然看她，眸色中带着满是依恋的微光。
明绮不想再看他，送开桎梏他的手，兀自靠在岩石下调息。
“主子，萧公子或许可——”
“我说了不行。”明绮咬牙。
青影噤声几息：“那属下立即去寻个善使箭术的来。”
明绮没再说话，铠甲下的手紧握成拳。
天色昏沉，所有人都在躲避雪球，想立即寻一个箭术好的骑兵并不容易，由萧霁去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萧霁所言，他已经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难道还会比她几千亲兵的性命更重要？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用萧霁一人性命，换数千亲兵性命这样划算的事情，有什么值得纠结的。
身后的披风骤然被人扯下，等明绮回神，萧霁已经裹上披风，迎着滚滚落下的雪球，登上一处巨大的岩石。
明绮伸手，死死盯着萧霁离开的背影。
他走得不快，步伐甚至有些踉跄，明绮却说不出一句让他回来的话。
青影还没有走，明绮闭目，沉声说：“拿弓来。”
她的弓箭方才被萧霁一并拿走了。
青影欲言又止，最终不敢违背明绮的话，将自己的弓箭递给明绮。
明绮咬牙拉弓，对准山顶。
萧霁给箭矢捆上枯草，摩擦打火石将枯草点燃。
晦暗没有亮光的夹道忽然产生亮光，在寂静的黑夜中如同一个靶子。
站在高处的萧厉山看见火光，不由眯眼仔细看去，分辨片刻，终于看见一抹鲜红的披风，脸上一喜。
在战场上，敢穿如此夺目的披风的，也只有明绮了。
“好，明绮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大喝一声，“拿我的弓箭来。”
萧霁深吸一口气，箭矢对准两岸悬崖，额头上的汗水在寒夜顺着脸颊流下，直直掉入脖颈。
这是一招险棋，他只有在萧厉山射箭而来后，根据箭的方向确定萧厉山的位置。
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错了，定然会被萧厉山的箭钉死在地上。
如果对了，萧厉山固然中箭，他的生命也就此终结。
如果萧厉山没有中计，选择万箭齐发，他同样是死。
但无论成败与否，至少，明绮会永远记得他。
永远。
萧霁深深闭上双眼，仔细聆听分辨是否有箭矢破空而来。
不远处的岩石下，明绮伤到肺腑，寸步难行，她便拿箭矢对准萧霁，执弓箭的手，头一次隐隐发抖。
这一箭若成，或许可保萧霁性命；若败，萧霁反而会死在她的手里。
明绮屏气凝神，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
缠在箭矢上的枯草眼看要燃烧殆尽，倏然间，某个方向响起轻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是箭矢飞速射来的声音。
萧霁耳尖微动，骤然调转方向，冒着火光的箭对准悬崖的某处，拉着弓弦的手指猛然松开。
萧厉山的夺命箭已经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从低处“嗖”地飞来一支长箭，长箭射中萧厉山箭的根部尾羽，原本指着萧霁心脏的位置，硬生生偏离许多。
然而萧厉山使用的是重箭，虽然偏离轨迹，但还是不可避免射入萧霁的血肉。
明绮只看见萧霁如断线风筝，轰然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漫延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同一时刻，山崖上燃起火光，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不停落下的雪球也戛然而止。
成了。
“主子！成功了！”青影一喜。
明绮抿唇，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的萧霁身上：“传令下去，趁着敌军没有反应过来，立即撤离夹道。”
“是。”
青影持起旗帜，站上高台，却看见明绮捂着胸口，艰难移动到萧霁身前，又把人珍而重之搂如怀里。
青影沉默片刻，持起旗帜，朗声道：“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即撤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