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器具来了苏府,说要治好他的双腿。
其实这双腿能不能真的治好,苏玉澈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期待了,比起这个,他好像更加期待在每个落日黄昏,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专心训练,而每当他使不上力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总能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他,温热的气息就拂在他耳畔,对他说:“今天做得很好了,明天肯定能比今天再坚持得久一点!”
不知不觉之间,他都已经和顾钦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欠了她那么多人情。
乞巧节那晚,顾钦透露出一点想见他的意思时,苏玉澈再迟钝,他都能想明白顾钦是什么意思了,何况他本来就是敏感的人,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都会多想。
但这份感情,他没有余力去回应,顾钦迟早都会对他失望的,人的情爱总会在愈发亲近中消磨,但苏玉澈不是。
他怕自己会掉下去,坠下高台,而那个时候没有人再托着他了。
“也不知道这雨断断续续会下多久。”顾钦望着窗外飘飞的斜线,忽然道,“倒是个训练暗卫的好天气。”
第36章
一个时辰后, 墨阁侍卫无一例外,都站在了丞相府一片空地上听候顾钦发落。
他们中有男有女,皆知顾钦有多令人叹服的身手, 尚且不知自己要被顾钦如何训练, 一个个心中紧张又期待。
“哈哈!被派去将军府的那几个没这福气咯!”有人低语。
下午的天气阴沉沉的, 随时都要飘起雨来的样子, 地上泅着数个水洼,苏玉澈就坐在廊下,腿上盖了条柔软的毯子看着他们,墨阁侍卫们分分为三个小队,十二人一组,一组一组进行训练。
“规则很简单。”顾钦指了指案台,上面插着一炷香,“在香燃尽之前, 能从我手中抢走三枚铜钱便可。”
“每人三枚吗?”有人问。
“你们出任务大都是团体去做, 所以就一起上吧。”顾钦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三枚铜钱分别用细线穿好别在自己腰间。
随着她一声令下, 第一组的墨阁侍卫便如黑鸦腾起,立下杀招朝顾钦袭来,苏玉澈看得心里一紧,手指紧攥住自己身上的毯子。
他还以为这些人...多少会放点水,可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要顾钦性命去的, 他一下子全神贯注, 担心真的有人会伤到顾钦,可顾钦完全游刃有余。
她好像能轻易看清每一个人的杀招和动作, 再一一闪避开,从他们露出的破绽中脱身重围, 立即与这些人拉开了距离。
她腰上的三枚铜钱还稳稳挂在腰上,方才那几次的交手,都没人能近得了她的身。
苏玉澈本该高兴的,心里却逐渐忧郁起来。
顾钦跟他说,她所在的地方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在她那个世界生存,难道是需要这样的身手才能活得下来吗?她往前这十余年,活得竟如此辛苦吗?
顾钦足尖点地,飞身跃上墙头,身后那十二名墨阁侍卫也紧随其后追赶,明明就近在眼前,可一伸手去抓,顾钦又会恰到好处地与他们甩开距离,众人只看着顾钦灵巧地在丞相府中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可能抓到她的一个都没有。
很快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第一组的成员别说三枚,一枚铜钱都没抢到。
“你们速度不够,经验也不够。”顾钦道,“当敌人的实力远超个人时,最佳的方法应该是尽快制定协作方针,而不是被我带着到处跑,你们太被动了,实在是差劲。”
这十二人受此批评,个个都面如土色,觉得丢尽了脸面。
第二组的十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已经开始低声商量对策了,被第一组的人瞧见皱了皱眉,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后面的组岂不是永远比前面的要占便宜?他们多少都看出经验来了。
恰巧第二组中有两人使用的武器是飞钩,他们很快商量出对策来,虎视眈眈盯着顾钦。
然而第二回 ,顾钦就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怀有飞钩的用不上,还被顾钦吊着打,最后一炷香过去,整个第二组几乎都挨了顿不轻的打,还一枚铜钱都没摸到。
第一组的人见状心态顿时平和不少。
这样一来,第三组的人便开始胆战心惊,这轮到他们,是追逐战还是博弈?还是说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过来。”顾钦看着他们道。
说句话的功夫,天上又下起大雨,瓢泼之势很快弄湿了院中所有人的衣裳。
顾钦扫了眼在场这三十多名墨阁侍卫,道:“若有身子不适者,不论男女,可暂且退出。”
早不退晚不退,偏偏这个时候让退,男卫们都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顾钦突然大发慈悲,可素来心思细腻的女卫们瞬间明白了顾钦的用意。
她这是顾及着有姐妹来了身子,不便宜。
放话之后,有两位女子退下,均感激地看了顾钦一眼。
女人来月事这事儿,可大可小,但的确是不能见寒凉的,伤身子,还容易落下病根。
这二人皆是一组的人,三组的人还满着,看着顾钦心里直发憷。
香台被摆在廊下,苏玉澈命人去准备好热汤浴。
三组人员很快缠斗上去,这次仍是追逐战,只是顾钦游走的范围不大,而是穿插在连廊中,借用连廊复杂的结构躲藏,带着一群人从这头追逐到那头,每次眼看都要抓到了,又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空隙溜走。
正焦灼时,顾钦耳中听到一丝不大的轻哼,她下意识往苏玉澈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脸色发白,十分难受的样子,掌心正覆在自己膝上轻轻揉捏着。
顾钦瞬间反应过来如此阴湿的天气,他的腿怕是受不住。顾钦停下了脚步,一息功夫周身被三组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组人员正全神贯注准备迎战,谁也不知道顾钦会用什么法子脱身重围,恐怕又少不了一顿毒打。
可顾钦伸手一扯,将三枚铜钱从腰侧扯了下来,随意就抛给了其中一人,然后拨开人群走了。
三组人员集体发蒙,这是...他们赢了?这就赢了?
然而很快他们就看到,顾钦走入廊下,扶住主人的轮椅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腿疼吗?回去我给你看看。”
三组:“......”
围观群众齐齐被喂了嘴狗粮。
“你们说,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将军在主人房里宿过几回,但是晚上挺安静的,不太清楚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
“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俩人好像不是很搭...唉也不能说是不搭,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把他俩的角色对调一下看,就舒服多了。”
“噢原来如此......”
顾钦推着苏玉澈回了房,苏丁准备好了热汤浴,但那是苏玉澈吩咐给顾钦准备的。
顾钦道:“我抱你去泡一泡罢,许是会好受一些。”
苏玉澈看了眼她被雨水浸湿的外衣,道:“将军先去罢。”
顾钦默然一瞬,脱下外袍丢在一侧,穿着几乎干爽的中衣抱起苏玉澈就往汤池房中走。
越走,她就觉得越熟悉,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一幕。
“我来过你的浴室吗?”顾钦轻声道,“总觉得很眼熟,但我的确是没来过的啊。”
苏玉澈闻言飞速地垂下眼帘没有应声。
他以为顾钦放下他就会出去了,然而她又蹲身下来为他脱去外衣,只留下单薄的中衣便抱着他淌进了浴池中。
“我自己来......”苏玉澈道,试图拨开顾钦的手。
“不让我看吗?”顾钦问他。
分明是很好拒绝的,可不知为何,苏玉澈莫名就不想再拒了,他撤开了手,默许顾钦也一起淌了进来。
水温正好,热烫着,坐进来的瞬间苏玉澈便觉得自己双腿好受了一些。
顾钦将手放在他膝上,替他轻缓揉捏着。
她冷俏的眉目被蒸腾的水汽化开,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在触碰着什么珍宝,苏玉澈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移开了视线。
有的时候他会恍惚,他与顾钦的相处中,他总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很多时候他对顾钦的性别会模糊起来,只觉得顾钦就是顾钦。
但眼下她只穿着中衣与他浸在一起,女子特有的玲珑身段便足够提醒他,顾钦是女子,受照顾的分明是她才对......
他局限在自己小小的偏见里,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顾钦良多。
“有没有舒服一些?”顾钦问他。
“嗯。”苏玉澈应着,他谪仙的眉目此刻愈发清晰起来,唇瓣也透着自然的薄红,无处不在勾着顾钦的心弦。
顾钦自己呼吸都乱了,还强作镇定问他:“每次下雨都疼得厉害吗?”
“只是这回厉害。”苏玉澈觉得顾钦靠得有些太近了,他只能让自己坐直一些,尽量往后靠。
顾钦察觉出他后退的动作,也坐正了身子,压下自己心头的躁郁,认认真真替人揉腿了。
“你双腿一直不活动,血液循环不好,平时应该多让人给你揉揉的。”顾钦道。
苏玉澈知道这个道理,可他素来不喜欢别人碰他,这些都是自己动手。
“以后我给你揉腿罢,正好等你做完康复训练,可以一起。”
顾钦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件事,言语间也没给苏玉澈商量的余地。
他就是不喜欢顾钦这样,分明是要越进他的领地来,却丝毫都不过问他的意思。
她来时是这样,走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会不会一句话都不问他,就斩断了他们之间那点联系。
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汤池,疼痛似乎是缓解了,顾钦又把人从池子里抱出来送到踏上去,拿了条柔软的帕子给人擦着身上的水渍,她擦得细致,将苏玉澈外露在外的双足都好好擦干净了。
之后又递给他新的寝衣。
“把衣服换好,我转过身不看你。”她说着便坐在一张案前不动了。
苏玉澈迟疑了一瞬,快速换起身上的衣服来,虽说他心中笃定顾钦既然这样说了,那是决计不会转身的,可他换衣服的时候还是心口怦怦跳,一双眼睛的视线止不住往顾钦那边看。
身后传来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听上去换衣服的人很急,顾钦禁不住无声笑笑,等人换好了唤她。
“好了。”苏玉澈道,“将军的衣服也湿了,我柜子里右下那个格子放着的是不曾穿过的,将军也换上罢。”
即便顾钦告诉他了他可以直呼她的名字,然而苏玉澈似乎丝毫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顾钦没有揪着这处不放,依言找出一件雪白干爽的衣服,她背对着苏玉澈,尚且站在右手边的角落,于是毫无负担地脱了身上被浸湿的中衣丢在地上。
可是苏玉澈还在看着她,他见状慌乱地别开眼去,脑中又想起上回顾钦借他这里洗澡,她也是这样全然不顾地就站在院子里提水往自己身上浇。
虽然那个时候院子里根本没有人,可哪个女孩子会像她这样。
等顾钦换好了衣服,身上那股黏腻潮湿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她挺了挺脊背,熟稔地挨着苏玉澈坐下。
苏玉澈坐在床上,她坐在人脚边的榻上,伸手去卷人的裤腿。
“干什么?”苏玉澈道。
“看看你的腿。”顾钦一直将他柔软的裤子卷到腿弯,入目的小腿长得匀称漂亮,拥有和它主人一样白皙无暇的肌肤,她轻轻拨弄着翻看,没在上面发现什么疤痕。
“我这样摸你的时候,你会有感觉吗?”顾钦道。
苏玉澈轻轻抖着耳尖回应:“有一些,但是不大敏感。”
顾钦抬眸,正对上苏玉澈低垂下来的目光,他看上去有些困倦了,视线温和又慵懒,带着近乎醉人的柔情。
倘若有一日,这人眼中的柔情能完完全全都予她就好了。
“是不是累了?”顾钦问着,她扶着苏玉澈躺下,给他盖好被子,“那你歇一歇。”
苏玉澈见顾钦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原是不想睡的,但他这些日休息很不好,又因为外面下着雨,真的很惹人睡意,他挣扎着醒了一会儿,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顾钦一直在身侧守着他,没想到这一睡便入夜了。
她望着廊前洒下的月色,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
顾钦起身,回望着躺在床上熟睡的苏玉澈,他睡得很安静,几乎都没怎么换过姿势。她弯身下去,想摸一摸他的脸,可是又怕将人吵醒,探出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忽然,他身子抽动了一下,一条腿就这样露出来,像是做了什么紧张刺激的梦,连眉头也皱紧了。
顾钦耐心地给他把腿放进去盖好被子,又在将要离去时,忍不住探进被子里用指尖揉了揉他的膝。
须臾之后,顾钦站起了身子,指尖上还残留着苏玉澈温香的气息。
她微微低头,在自己摸过他的指尖上亲了一下,才拾起自己扔在地上的外衣趁夜出了丞相府。
第37章
南暻使臣的来贺迫在眉睫, 飞鸽传书他们的距离一日日地近了,然而比之更加紧迫的,是李长安的寿宴。
国君贺寿向来普天同庆, 在这一日所有人都会休沐一日, 官员不必早朝, 但在入夜后要进宫宴饮。
往年的寿宴都是由苏玉澈一手操办,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这人从头到尾就没好好休息过,就连休沐日也要看堆积的公文,即便是每日都在顾钦的监督下多吃了两碗饭,可一点儿也没见人长起肉来。
她就坐在苏玉澈的书案上,盯着他巨细无遗拟定寿宴之事,心中顿生不满:“陛下拿你当什么?如此连轴转,身子迟早吃不消。”
苏玉澈平日都做习惯了,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替他抱怨, 抬眸温然一笑:“陛下多疑, 他信不过别人,操办寿宴可大可小, 若是一时不慎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就不好了。”
“丢给重德不就好了,那老头现在可不敢出什么岔子,之前又是礼部侍郎,怎么可能不懂这些。”顾钦说着,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 “听我的, 丢给他做,一个寿宴而已, 谁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苏玉澈目光落在顾钦覆着他的手背上,道:“今年尤为要紧, 算算日子,南暻使臣定然也会参加寿宴。”
“那又怎么样!边陲小国而已,重德还能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了?”顾钦眼睁睁看着他熬了大半个晚上,下朝歇都不歇一会儿又在这儿弄这堆东西,如何能熬得住?
她主意一定,一时也不顾苏玉澈愿不愿意,弯身抱起人就往床上走。
“顾钦!”苏玉澈却是恼了,“你不要妨碍我。”
“他就那么好吗?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顾钦的语气也不容拒绝,一句话成功让苏玉澈想起之前陛下在他府中私见顾钦的事,又默下声来不说话了。
自那之后,他和顾钦都彼此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过那晚的事,可心里究竟介不介怀,那就另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