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推开房门出来时,就感觉到一丝凉气顺着领口钻了进去,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好像快要入秋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一过了乞巧,夏天就开始收尾了。
她在中堂吃过早饭,牵着自己的马出了将军府。
昨夜顾钦认认真真想了一夜,还是忍不住想去找他,她给自己找了一堆理由替人开脱,比如这个时代的忠君思想本来就是刻入骨髓的,李长安让他做事,他做了也是理所应当。
仅仅这样一个理由就说服了顾钦,她想通这一点后,一大清早就骑着马出门去丞相府了。
刚下过雨的清晨还有阵阵风声,顾钦骑马等在丞相府门口,但是等候许久都不见有人出来。
怎么回事?这人今日不去上早朝了?
她思忖一瞬,决定下马敲门问问。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老伯,看见顾钦吃了一惊,道:“将军这个时候还不去上朝?我家公子早就走了。”
老伯不清楚顾钦的具体职位,也不明白顾钦究竟用不用上朝,见面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顾钦道:“打扰了。”
她重新跨上马背,驾喝一声朝着宫门口奔去,不过觉得希望渺茫,她在苏府门前等了那么久,人肯定早就进宫去了。
可是等顾钦走到宫门口,却见一辆马车被二十几人团团围住,吵着闹着要个说法。
“鸿浮院本就是你们朝廷设的!现在没了,你们朝廷自然要赔偿我们的损失!”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不能讨要个说法了?今天不给我们赔偿全额的银子,你就别想走!”
“弟兄们!看样子这是个大官!他的马车可比今早过去的那辆大多了!都给我盯紧了他!别让他跑了!”
这些人都是读过书的,清楚朝廷命官不是他们这些人能轻易碰的,便拿坐在车外的苏丁开刀,苏丁的小身板被一人强行拽下来,一把便扔在地上踹了一脚。
他吓得面如土色,却又叫不出声来,只能大张着嘴看着这些人。
马车里的人慌乱地掀开帘子,他行动不便,近乎是爬着出来的,修长如玉的手指攀在车轴上,急道:“你们别伤他!他只是个孩子!”
见他终于肯出来,临近一个大嗓门的眼神一动,一眼便看清车内的情形。
“我他娘说他怎么窝在里面不出来呢!这是个瘸子!”那人讥诮的眼神扫过苏玉澈的面容,“瘸子也能当官?我们再不济,也不会比一个瘸子差!”
“什么?一个瘸子?瘸子也能坐这样豪华的马车吗?”
“你们看他长得那副样子,别是......”那人一边说着,狞笑一声大手去抓苏玉澈的头发,想将人扯出来好好给大家伙看看。
连边都没碰到,一把长刀突然横在他眼前,差点削了他的手指。
“皇城司在此,你们谁敢造次?”顾钦转过刀柄,用刀背一把就把那人打了回去,打得那人痛叫一声。
“侵扰朝廷命官,按率□□十日。”
她双目沉沉,阴郁地扫了众人一眼,威压的气势让周围噤声一片。
苏玉澈在此时抬眸,望见她漠然又浸寒的双目,让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变得好似坚冰一般。
很快那双眼睛朝他看了过来,乍时如春风化雨,绽开一抹温和。
“没事罢?”
胸口好像被塞了一只小鹿,怦怦作乱,颤得他眼睛都飞快眨了两下,然后别开眼去,抓在车轴上的手指却徒然收紧了。
“...她好像是个女的啊。”
“皇城司的什么人?女人能在皇城司当差?”
“哈哈!女人也配...哇!”
最后口出狂言的一人惨叫一声,吐出一滩血来,随后半截舌头就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顾钦收回刀刃,云淡风轻,“言辱朝廷命官者,割舌。”
闹事的人都惊掉了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后退了好几步,看着顾钦的眼神充满惧色,好似在看着一个煞神。
被割去舌头的人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位置在马车的斜后方,苏玉澈没看到,压根不知道顾钦干了什么,正要垂目探出身子去看。
一只手在此时遮住他的双眼,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没什么好看的。”顾钦道,而后她睨向周围众人,“还不滚?当真要随我去吃牢饭?”
二十几人吓得一哄而散,顾钦收回腰刀,眼神示意了眼宫门口的侍卫,那两个侍卫因为收了王家的银子,对此坐视不理,没想到会被顾钦撞见,心虚得纷纷低下头,去处理那个被割舌的人了。
周围清净下来,顾钦瞥了眼苏玉澈,道:“你就这么任他们堵着?你的人呢?”
她收回方才的柔和,声音也泛着冷意。
苏玉澈抿了下唇,开口道:“墨阁侍卫...不能轻易现于人前。”
“......”顾钦心里闷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那你要是被他们欺负了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你要是也像苏丁一般被他们拽下马车怎么办?”
她的眼神徒然凶戾起来,看得苏玉澈不觉后退了些许,他迟疑着解释:“不会让他们碰到我,万不得已之时,会有人出手。”
顾钦抬眸望了望周围,果然见树上一人也正看着这边,看样子方才若非顾钦出手,她就会出手制止了。
“原道是我多此一举。”顾钦冷着脸嘀咕一声,更生气了。
但是她是个憋不出话的,中意之人就在眼前,方才还被那些杂碎揪着他的痛处说笑,顾钦凶了两句就又舍不得了。
她弯身下马,把他撑在车轴上的手指拨开,搭在自己小臂上。
“坐好。”她道,这次声线又平静下来,明显没了方才的怒气。
苏玉澈一颗心被她搅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就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将军...也上车来罢。”他道。
“什么?”顾钦有些不明,她又不用进宫上朝。
“我今日想...告假了,我不去上朝了。”苏玉澈轻声道,他慢慢将手指收拢起来,依依不舍从顾钦小臂上移开,不自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清润的双目中染着不知所措的羞涩,瞧一眼都足够叫人心动。
他这样说......应该够明显了罢?
然而顾钦却不解风情。
她毫不犹豫跳下马车要离去了。
“将军不送送我吗?”苏玉澈一时情急地开口。
可他探出车外,却见顾钦只是去旁侧将苏丁给抱了回来,再走来时琥珀色的眸中噙着一丝带有深意的笑。
“我自然...是要送送的。”
第35章
马车缓缓行进着, 两个人一同坐在马车之中,顾钦还好,反倒是苏玉澈紧张得快连呼吸都要忘了。
他方才是不是太失态了, 顾钦心里一定是在笑话他。
此时顾钦只需稍稍侧目一看, 就能发现苏玉澈流转着目光无所适从的模样, 不过她眼下满心都是方才的事, 正色道:“今日之事有古怪,这些人怎么就恰好堵到了你?宫门那两个守卫竟也无动于衷,他们是左卫司掌管的人,不过我也能收拾得了他们。”
“只是底下得着吩咐做事的人,处置他们并不会如何。”苏玉澈看了眼苏丁,“那些人也是被人煽动而已。”
“一句被人煽动便能免罪吗?”顾钦不满地拧起眉,“你在朝为官这么久,不至于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
“别说了。”苏玉澈浅声道, “是我疏忽。”
他低垂着眉眼的样子好似认错,看得顾钦稀奇又不忍。
这么个人摆在眼前, 对着他哪里发得出脾气来?
“我不是怪你。”顾钦微叹,缓和了神色,和颜悦色地跟人说话,“我只是想说,这些人来为难你, 分明事出蹊跷, 背后十有八九是王家的人,连带那两个侍卫, 定然也是收了王家的钱。”
苏玉澈摇了摇头,“这些人与王家本就有怨, 定然不是王家自己出面挑拨的,今早天不亮宫里递消息急召我入宫时,我就该想到的。”
他当时听见李长安有急事找他,心中分明觉得蹊跷,但那个时候他本就满心沉郁,毫无心力再想别的。
整个肃京还湿哒哒的,空气中漫着股水汽,苏玉澈因着双腿的缘故在这种阴湿天气本就分外不适,再加上昨夜一夜未睡好,早晨又起得早了,马车走了一会儿,他就听不见顾钦说话了。
脑袋不受控制地轻点着,眼皮也愈发沉重起来。
“怎么还睡着了。”顾钦轻喃一声,这人素来在马车里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倒是罕见。
顾钦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托住他沉了又沉的脑袋,此刻仔细看着,她才发现苏玉澈眼下淤色,一看就是不曾休息好。
他这副软性子,恐怕又是在为朝政烦心。
顾钦深吸了口气,凑上前坐在与苏玉澈相隔不足一寸的地方,第二次他的脑袋再沉下来时就自然而然枕在了顾钦肩上。
紧跟着肩膀一沉,身后的人好像终于寻到一个可靠的支点,心无旁骛地睡了过去。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偌大的马车渐渐走停,驻在苏府门口。
顾钦看着苏丁,轻轻比了个嘘声的姿势,苏丁望见她身后沉睡的苏玉澈有些诧异,捂着嘴自己跳下了马车去吩咐府上的人准备热汤了。
闲等无趣,好在马车上有几卷书册,顾钦随手翻开一卷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起来,直至将近午时,才听见肩上的人轻轻咕哝一声,一副快要醒过来的样子。
这真是这两日苏玉澈睡得最舒心惬意的一回了,他方睁眼时尚在迷蒙,看见自己枕着的好似不是他的枕头,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还在马车里坐着,猛然直起身子。
肩膀上的重量一轻,顾钦没有回头,低声道:“醒了?”
两个毫无分量的字惊得苏玉澈险些咬到自己的唇瓣,他快速打量了下车内,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枕着的东西不是别的,那是顾钦的肩膀......
他雪白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清润的眸中噙着难以掩盖的窘迫,道:“到...到了吗?”
偏生刚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令他更加无地自容。
“嗯。”顾钦应他,“厨子应该已经做好饭了,我抱你下去?”
苏玉澈又下意识绞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对顾钦这一问是该答应还是拒绝,这样的感觉...未免也太亲密了。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马车里?”顾钦侧过身来看他一眼,那表情分明十分正经,可苏玉澈就是从中看出几分戏谑的笑意。
他更不好意思了。
“回去罢。”苏玉澈轻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好在顾钦耳力很好。
她这便下了马车,去后面取了轮椅推来,却发现上面因为这斜风细雨弄得有些湿了。
苏玉澈好好待在马车里等着顾钦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却又钻进马车来,用搜寻的目光在马车里探寻了一遍。
“将军找什么?”他道。
“椅子上面湿了一片。”顾钦直勾勾看着他,表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抱你回房?”
“这!这不妥的。”苏玉澈又害羞起来,他也是个男人,怎么能成日被一个小姑娘抱来抱去的,从门外到屋里那要走好一段路程呢,他这府中又不是无人,怎么能这样。
“我再找找。”顾钦也不勉强他,退着身子就出去了。
苏玉澈看着她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麻烦,分明他才是被照顾的那个,还要要求来要求去的,这样真是不好。
“那就...按将军说的来罢。”
顾钦都准备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擦一擦了,又听见车内的人来了这么一句。
她动了动耳朵,迫不及待钻进车里去。
“真的吗?”她问。
“嗯。”苏玉澈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垂下身子正想往外挪一些距离,然而得了准允的顾钦比他还要快,前脚踩在车轴上就把人给接了出来。
她将人稳稳当当抱在怀里,足尖点地快步越入门中往屋内走。
顾钦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路上避开了下人,二人一路走来倒是一个人都没撞上。
即便如此,苏玉澈还是窘迫极了,他羞得连手指尖都透着粉色。
顷刻间到了屋内,顾钦把人往床榻上一放,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服,苏玉澈一怔,抬手附在顾钦手背上,眸中噙着抗拒。
“把朝服给你换下,有些湿了。”顾钦捻了捻他的外衣,“这还没入秋,怎么就穿这么厚了?”
苏玉澈这才将手撤了回来,只是没应顾钦的话。
“我自己脱衣服。”他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做得慢条斯理又井井有序,看得顾钦喉头发痒。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顾钦用力蹭了把自己的唇瓣,破天荒移开视线,要是再看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失态之举。
他的常服就叠放在手边,除去朝服后便自如穿上了,又恢复自己正襟危坐的模样,苏丁已经把轮椅拾掇干净,眼下是在室内,顾钦自然而然又抱着他坐到轮椅上。
第一次来丞相府吃饭时,顾钦曾抱怨过他中午竟连主食都不吃,自那之后但凡是她在苏府吃饭,苏玉澈都会让人给她单独备一碗蒸好的粟米。
今日不但顾钦有,苏玉澈面前也有一碗。
她忍不住道:“苏相终于肯听我的好好吃饭了。”
苏玉澈夹了粟米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嚼咽下去,轻声道:“将军以后...可以叫我元希。”
顾钦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元希,是我的字。”他解释了一遍,又补充,“别人不知道,只可在私下这样叫。”
“元希......”顾钦认真地念了一遍,“那你以后也可直呼我名字!我这人生得简单,没有什么字不字的!”
大燕没有给女子取字的习惯,天下女子大都没有,苏玉澈做了多年孤臣,在朝中鲜有交好,所以他从未跟人提过自己的字。
但他现在觉得,顾钦对他如此,他理应给顾钦一些特例。
可又不知道能给她什么特例,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特例了,他不喜欢与人亲近、更不喜欢有人碰他,但是从一开始,顾钦就都做过了。
现在更是做成了习惯,几乎每日都要对他抱一回。
苏玉澈知道顾钦只是想帮他,但是这样亲近的姿势和紧密的距离,又是孤男寡女一起,怎么可能会不生出别的心思来?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了,分明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有些讨厌顾钦的。
讨厌她不由分说就抱上来,讨厌她总是蛮横地挤进他自己的生活里,但是这些举动从没让苏玉澈觉得她冒犯。
她注视过来的眼神永远干净明澈,她抱他时双手也永远规矩,她从不多问打听他的隐私,唯一一次就是问他的腿是怎么伤的,伤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