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看似安适自在地饮酒闲话,实则关注着尊位之上姬婴的一举一动。
姬婴懒洋洋地斜倚在铺了虎皮软垫的椅子上,穿着一袭月白绣金莲花祥云曳地长袍,长长的华丽衣裾堆卷在一侧。极长的乌丝以一只金冠束上,璀璨的宝石流苏耳坠直垂到腰际。
手上戴着四只硕大的宝石戒指,一手捏着一柄镶金祥瑞吉祥玉如意,轻轻敲打着大腿。另一手拿着一只通透的琉璃酒盏。
华丽睫羽半垂,妖异美眸幽诡之余染上美酒的媚色,淡漠扫过宴席上的所有人,朱唇勾起一抹看不出深浅的笑来。
德王起身:“千岁大人屈尊寒舍,小王受宠若惊,听闻千岁大人素爱饮茶,特寻此茶来搏大人一乐,大人可赏脸?”
姬婴不看他一眼,仅微微点了点头。
德王略尴尬地笑笑,德王妃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用担忧的表情希望他为了这个家,悬崖勒马。
德王远远给宁管家一个眼神后,坐下。
四名强壮稳重的大汉已洗去之前出的臭汗,换上干净体面的衣物,“哼哧哼哧”地将茶树搬来,放在院中空地上,躬身退下。
巨大的白瓷花盆里立着一棵半人高的龙井茶树,叶片厚实肥阔,深深浅浅的绿叶上或托或挂着晶莹的水珠。就这样安置在院中,任清新的茶香高扬。
众贵宾皆疑惑,左右私语。
这是将茶树从土里扒出来放这里了?
还是请阎狗自己摘来泡茶?
德王不仅长了岁数,还肥了胆子呢!
......
任宾客们悄声猜测,仅披薄纱的少女们盈盈而来,稚美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的窘迫与害羞,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不迫与淡淡的自得。
毕竟,不是谁都能成为艳茶女,也不是所有艳茶女都能来高门王府献茶。
众宾客一滞,瞧出了这是民间颇为流行、权贵明面上不齿,实则好奇甚至欲罢不能的艳茶。随后不知该看向大胆的德王,还是去看大宦官九千岁。
让美丽少女以香艳的方式向太监奉茶,不是太监变态,那么便是谋划之人活腻了。
姬婴幽幽美眸探不出深浅,精致的唇角勾出一个愈发和煦的笑,仿佛极感兴趣。“有意思。”
冉子岁不必再跟着少女们去,退去院角,拨头发来最大程度地遮脸,同时将头低下去。
宾客里太多熟脸,大多是与姬婴不对付的,令她颇为惊讶的是冉子靖也坐在宾客席间。
春风吹动少女们的纱衣,随着靡靡笛音,少女们跃着轻盈的步伐略献一舞后,围去龙井茶树,微微躬身,用粉红柔软的樱桃唇将那嫩绿得要滴下来的芽尖摘下,不经意间轻轻一笑。
看的人自得其中销魂意,随来的女客低下发红发烫的脸,桌下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身旁男人的大腿,不至于魂儿全勾了去。
姬婴似乎极感兴趣,妖孽脸颊上的笑意愈发深沉。
蹲在院角的冉子岁捧着自己发热的脸颊,再次因自己不够变态而感到格格不入。
第62章 血流成河
艳茶女子们将新茶在檀香上过了一番后,将顶嫩的芽尖搁置在身体最柔软处,用体温将茶温热,再以旧年的雪水冲泡,如此既有清新茶香,亦有少女温软体香。又因不同的少女拥有各自的体香,每一盏艳茶皆独一无二。
少女们用红热的指尖携着辛苦烹出的茶,献给周围的宾客。熏香与茶香一同袭来,氲氤一片暖烘烘的媚色。
众宾客面色复杂,迟迟没有接下茶。
最出挑的艳茶女亦最大胆,捧着热茶摇曳生姿地走向尊位,将茶捧过头顶,极恭敬柔媚道:“民女阿香,请千岁大人用茶!”
姬婴幽诡美眸睨着她,笑容荡漾开来。“好。”
于是便就着美人的手喝下一盏艳茶,阿香的表情逐渐欣喜若狂......
为客的众人见九千岁如此,亦喝下艳茶来。
冉子岁叹了口气,摇摇头。
艳茶女们将熏香混着体香揉入新茶,已是重毒,再与上好的龙井融合饮下,是毒上加毒的剧毒。
正数着众宾客几秒毒发身亡时,艳茶女阿香飞扑至院中,哽出一口鲜血来,虚弱而痛快喊道:“阎狗已中毒!江护法快——快——”
阿香死去,众宾客大惊,当即四下逃窜。
宾客中的武将护佑着家眷逃命,唯冉子靖拔出腰间佩剑,谨慎地望向周遭。
四下飞檐跃出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为首的黑衣人即江护法两把长刀锃亮。“阎狗,你江爷爷取你狗命来了!”
姬婴支着脸懒洋洋地靠坐尊位之上,悠闲自得的模样仿若正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随手掷出镶金祥瑞吉祥玉如意。
那柄玉如意劈开风,带着强大的罡气向着江护法汹涌而去。
江护法跃去一旁,躲过,身后的六名黑衣人没那么好运:玉如意一连敲开那六人的头颅,一时间脑花炸裂开来。
同时,一群着墨蓝色金莲乌色祥云袍的洛字锦衣卫鬼魅般出现,雪亮的长刀长剑与黑衣人厮杀起来。
冉子靖握着长剑,沉思片刻后,亦挥剑斩杀黑衣人。
众宾客逃至院门,却被几名洛字锦衣卫拦了回去,放走婢女仆从,单单将宾客圈在墙边。
“这......放我们走!贼人是杀姬婴的!与我们何干?”
洛字锦衣卫不为所动,众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厮杀的血腥场面,胆小的女眷已吓晕了过去。
众人只能责怨惨白着脸的德王夫妇。
艳茶女亦接过兵器,参与厮杀,贡献力量。
冉子岁扶墙呕吐后,取出清新的香膏抹在鼻尖缓解恶心。缩在一丛野草后,眼瞧着那大妖孽悠闲优雅地坐在尊位上,慢条斯理地饮美酒,笑看厮杀。
古嬷嬷说过药啊毒啊的,对他不起作用。他表现得这般轻慢,就算不亲自动手,也足够羞辱对面的人了。
断头断手越落越多,新鲜的血水流淌成河。
她知道姬婴是个残忍狠毒的人,却不知到了这种程度。喉头一紧,新一重的恶心猛地涌上来,连忙再取更清新的香膏涂上。
正在她手忙脚乱涂香膏时,眼尖的江护法发现了她,随即扔来一柄长剑,怒喝:“阉人的走狗!”
冉子岁滚了一圈,避开长剑,像只灵动的蝶几步跃去姬婴面前,引来一路的兵器追击。途中,不忘胡乱抓一大把宾客席面上的菜肴。
宾客皆闻了香,饮了茶,他们没有毒发,还能逃命与吱哇乱叫。那么他们定然不知不觉间服下解药。姬婴与他们同闻香,同饮茶,若说不同,便是席面上摆的吃食不同。
因此抓了把其他席面上的吃食给他解毒,虽然他不需要,但她需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忠心。
“大人!快吃了解毒啊!”冉子岁看似焦急真诚地呈上一捧染了鲜血的吃食。
啊?有血,姬婴这洁癖应该不会相信她的忠心了!
被圈住的众宾客只瞧见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丫鬟被黑衣人追着,抓了把残羹剩饭捧去给九千岁吃。
事情的发展真是可怕又莫名其妙呢!
姬婴妖异美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秀眉微蹙,优雅扇袖起身,洛青呈报已将太平教贼人尽数拿下。
冉子岁被扇得几乎站不稳,水样大眼里闪过恼怒,将染了血的吃食扔了,提裙大力地擦手。
她真的很不习惯被姬婴这样冷淡地忽略!
“那不是嘉祥公主么?”尽管离得远,被圈住的宾客里仍有人指出。
“正是呢,千岁的干女儿呢!”有人阴阳怪气。
宾客席旁的冉子靖亦认出她来,想带走她,却没有理由带走她。
她是他的庶妹,母亲与长姐曾用下作的手段想毁她清白。
她是千岁的干女儿,受千岁的福泽,被尊封为公主。
他是带不走她的。
院中,满地断肢,血流成河。活虏的十多名黑衣人站在同伴的尸体中,一个个似霜打的茄子,只拿两只仇恨的眼将姬婴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阎狗!你杀得了我们,但杀不尽天下正义之士!”将护法慷慨激昂,迎着腥风笑得悲壮。
“今日你杀了我们,来日我教千千万万的义士定为我们报仇雪恨!”
姬婴睨着那黑衣护法,忽然笑了,和煦若三月阳,却叫人从心底生出寒凉之意,白皙修长玉指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及腰的宝石流苏耳坠,轻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来:“留下话最多的那个,其余的活着也没意思。”
黑衣人们陡然恐惧。
无数雪亮长刀密密掠去,刀子雨下,血肉横飞,猩红遍地。
冉子岁才抬脸,便有温热的液体泼溅到自己x脸颊上,院角的宾客们吓得瘫坐在地,反应过来后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哭喊着。
有女眷哭骂了一句“疯子!”,便被紧紧捂住了嘴。
德王妃更是晕死过去,德王被抽去魂魄般懵然地死搂着王妃。
“好戏已尽,贵人们可以离开了。”洛字锦衣卫优雅让出路来,宾客腿软不能行,争先恐后地爬了出去。
春日百花盛放,雅致的园林院子顷刻间化为新鲜的人间地狱,处处是断肢,无处不流淌着猩血......
冉子岁低下头,不看这人间地狱。
“怎么?岁岁匆匆赶来不是为了陪本座看好戏的么?”突然,一只冰冷的手覆在她的背脊,引起她一阵战栗,姬婴极悦耳却凉薄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看!这猩红遍地不比御花园的春花娇艳?”
第63章 为何躲我
“来啊小狐狸,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个美丽的天地!”姬婴的声音悦耳轻狂,诡谲渺然。
冉子岁被扯住头发,强迫着抬眼,看尽一地残忍的血腥,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大人要震慑谋逆之人何必拉扯上忠心耿耿的岁岁呢?”
果然,如奇公公所说,回来的路上被使了绊子,他的心情很不好。
姬婴妖异美眸里闪过一丝惊诧,松开她的长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她雪白脖颈上淡青色的经脉,手指缓缓往上,挑着她的下巴,精致朱唇勾起一抹森然诡谲的笑意:“你倒聪明,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冉子岁缓缓眨了一下眼,看向他那双森然泛红的妖眸:“岁岁还知道大人没有中毒。”
只恨自己嘴快,急于在他面前证明自己,却透露出她方才送吃食解毒的行为极其虚假。
手心沁出汗来,再不敢看他阴诡幽冷无比的眼,里面的深沉与危险从不是她能想象的。
就像她想象不出高高在上的皇子为何成为太监,再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大宦官,经历了怎样的巨变,又是如何成长为如今这样一位人间活阎王。
姬婴冷哼一声,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精致朱唇翕合,沉声冷言威胁:“你若真的聪明,便该明白不该打听的事永远别去打听。”
冉子岁一怔,握紧了拳。
不该打听的事,是说他的从前么?
极怜惜似的细细抹去她小脸上不属于她的血迹,贴近她的小脸,薄唇拂过她的眉心、眼窝与鼻尖,极尽宠溺与威胁:“本座知道你怕死,本座也舍不得你死,若你一再仗着本座的宠爱,恣意妄为,本座不介意亲自折了你的翅膀,将你囚在本座身边。”
冉子岁眼酸不能自抑,眸中的水色愈发浓重,唇角向下一垂:“大人,岁岁错了!”
“岁岁不该想方设法地来找大人,不过一个玩物罢了,大人需要岁岁的时候自会前来,岁岁不该给大人添乱!”
“哇”地一声哭出来。
人嘛,能屈能伸才能活得长久。
人嘛,不能总压抑着自己,压力大了,害怕了,委屈了都可以哭一哭的,哭完,还得笑着活嘛。
姬婴意想不到似地轻挑秀眉,不想看见她的眼泪,站直身子,冷淡地看着洛青他们善后,终不能忽视烦人的哭声。
再怎么狡猾,终究不过十五岁的小女孩儿。
此外,他也不想将她养成一个完全如他一般冷心冷性的人。
她和他很像,又很不像。
“你想方设法找本座做什么?”
冉子岁眸光一闪,总算问到这个了。
仰面,尚挂着泪珠的大眼直直地望着他,委屈道:“大人为什么躲着我?”
闻言,姬婴眸中流淌过一丝温情,一点一点消解被贼人激荡起的泼天戾气,渐渐化成深浅难测的冥潭,静得恐惧,深得可怕。
像什么呢?
像深幽密林里一眼被阳光遗忘了千百年的谭,在终不见天的黑暗里静默为一潭没有一丝生机的死水。
突然间萦绕来了点点细碎的萤火......
察觉到姬婴微妙的变化,冉子岁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被粗暴拖了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强迫着她仰面,擦去她的泪水,贴上那柔软娇嫩的唇。
冉子岁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过于精致瑰丽的美貌与他轻合的睫羽,脸颊火烧似的发烫,一阵心悸。
姬婴没有流连,不等小狐狸推开他,第一回 主动离开了那甜得让人上瘾的唇。
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却搭上他的脖颈,阻止他的离开。
姬婴看着努力踮脚仰面的小狐狸,小脸绯红,紧闭着眼,睫毛轻颤的可爱模样,玫瑰花瓣般娇嫩柔软的唇一翕一合。
眼神软下去一半,将她推倒至尊位上,伸出双臂困住她,毫不客气地攻城略地,粗暴地占领所有。
这是他养在手心的花,谁也不能夺去。
狂风骤雨般的狂吻下,冉子岁被熟悉的冷香包围,交缠之中,舌尖绽开一点甘醇的酒香,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竟意外地感受到些许从前她不曾发现的美好。
他的唇虽然很凉,却很软,有丝丝甜意。
为什么从前那么多回也不曾发现呢?
垂柳下的冉子靖忘了收剑,傻了般望着尊位上的冉子岁与......九千岁,那是九千岁吧?没看错吧?
大概看错了!
不,一定看错了!
再看!再看!再看——
没错,正是九千岁!
“靖国将军应该知道日后怎么做了,寿宴已毕,将军请回吧。”洛蓝冷言提醒冉子靖。
冉子靖脑子一片空白地回府,躺在床上缓了许久。
老德王五十大寿成为笑话,宾客们回去后或病或疯。老德王痛心疾首,写信唤回世子陈绎,将德王之位传下后,带了个庶出的孙女儿,与老德王妃搬去乡下庄子居住。
没过几天,小德王陈绎夫妇来靖国将军府求亲,要将四姑娘冉子姒纳为玉侧妃。
冉子靖自知四妹妹本与小德王有婚约,因事耽搁,另娶了沈将军长女。眼下,朝野动荡,一时也寻不到什么好的,便同意了。
何夫人提前打听了小德王妃,自以为女儿的侧妃不会做太久,欣然同意,仅一个要求:三媒六聘、隆重迎姒儿入德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