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行宫，朝瑰殿。
肃亲王的亲信前脚走，计察司正使便捧着一堆卷轴来了。
玄公公将泡了一遍，刚刚出色的枫露茶倒进白瓷杯里，呈到姬婴手上，还没送到唇边便放下了，接过计察司的卷轴，查看。
计察司正使者躬身垂眼，语气里满是愧疚。“这些年来属下查遍大越上下，实在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多年来，他完美完成大大小小几百个任务，偏偏这个任务里的人，他找不到。有时，他甚至怀疑大人寻找的二妞根本不存在。
姬婴合上卷轴，肃冷的妖眸深静如潭。“查嘉祥公主，从她身上入手。”
计察司正使因没被责罚惊异了一瞬，随后升腾起感激与斗志。“是，大人。”
虽然早查过嘉祥公主，但他一定会更加努力查出大人需要的东西！
送走了计察司正使，玄公公将凉了的枫露茶撤下，重新沏上一壶。“大人既想知道，为何不直接问公主呢？”
华丽睫羽缓缓垂下。“那小狐狸未必肯说实话。”
混沌之中，冉子岁听到二妞的声音。
“哎呀！真可怜呐！大将军的女儿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死得这样惨，唉！”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十四岁的原主躺在乱葬岗，瞪着一双悲怨的水样大眼，死不瞑目。
辛奴与桃桃翻开一具具尸体寻找，哭喊着：“姑娘！姑娘——”
“你甘心就这样死去吗？”
雨水流进原主的眼睛里，那本失去光泽的眼眸因雨水染上亮泽。辛奴与桃桃翻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扒开破草席，崩溃地扑到她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上。
“姑娘......死了？辛嬷嬷！姑娘死了！呜呜！”桃桃崩溃大哭。
辛奴仰面痛斥：“老天爷啊！你不长眼呐！带走了丑姨娘，又带走了姑娘！老天爷啊——”
二妞的声音悠悠响起：“你看，他们正为你哭呢，多可怜啊！”
“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也知道你不甘心，我同情你，所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这个机会，你要，还是不要呢？”
良久，一道刺眼的白光后，冉子岁发现自己站在大将军府何夫人的璟云轩。
“主人您呀出身低微，所以家人们都不喜欢主人呢！可是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所有，所以主人的任务就是表现自己，让家人们看到您的好，这样才能活得长久呢！”
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
从宫里请来的老嬷嬷正教冉子仙、冉子姒插花，何夫人无限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身旁的冉大将军亦抬头瞧了一眼，眼神里充满骄傲，无意间视线扫过在两个女儿身后擦地的原主，眉头骤然一紧。
原主高高绑着一头枯黄的发，苍白的小脸似哭非哭，穿着褐色的短衣，手指冻得如粗壮的胡萝卜，正捏着一块帕子擦地。
“你。”冉大将军叫住原主：“去把二公子、三公子叫来。”
“是，父亲。”原主收拾好擦地的盆与帕子出门，一门扎进鹅毛大雪里。
冉子岁立在冉大将军身旁，没有一人发现她的存在，她却在冉大将军叫原主时，感到原主心中的惊喜、激动，又在冉大将军只是使唤她去找哥哥们来时，感受到原主的心痛与失望。
这大概是留存在系统里的关于原主的记忆资料吧。
冉子岁身子轻盈如羽毛，随原主飘去。
原主在剑阁寻到两位哥哥，正与六哥哥一同练功呢。
两位哥哥往璟云轩暖阁去了，原主不能进入，贵嬷嬷扔来扫帚，要她把飘进檐下的雪扫去。
原主低头扫雪，时不时偷偷往暖阁里瞧，心中极羡慕，暗暗决定一定要乖一点，乖一点就能被家人们接纳。
可她还是死了。
四姐姐冉子姒要给柴房里的老狗做窝，叫人抢了原主的衣服，原主还没跑回房间，便冻死了。
原来在姐姐眼中，随便一条狗的命都比她的命重要，她很失望。
“没关系呀主人，咱们再来！二妞陪着主人呢！”
又是一阵刺眼的白光，回到了那个晚上，她一早便回房锁上门。冉子姒带人来时，怎么敲都不开。
冉子姒便叫人砸了门，门板倒下来将她砸死。
“没关系啊主人，咱们再来！”冉子岁感受着原主的失望与悲伤时，系统二妞充满活力的声音再次响起。
刺眼白光再次闪过，冉子岁听到一个冷冰冰的机械音：“进度：百分之十。”
什么意思？
重新回到璟云轩檐下扫雪，冉子岁坐在台阶上听二妞给原主洗脑：“主人呀，您四姐姐救狗心切，您这回想别的法子吧，要不......去其他姐姐那里躲躲？”
冉子岁惊讶地发现，二妞声音响起时有一双眼睛飘在原主身边，还眨啊眨的。
那双眼睛与她、与原主的一模一样。
待原主再死了一回，刺眼白光中再次听到冷冰冰的机械音“进度：百分之二十”时，一张完整的脸出现了。
二妞拥有一张与原主、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主人别泄气，死了便死了，咱们有的是机会。”
原主死了许多回，冉子岁感受着原主越来越失望、悲痛的心境......
“进度：百分之三十。”
......
“进度：百分之四十。”
......
“进度：百分之五十。”
......
“进度：百分之六十。”
......
“进度：百分之七十。”
冉子岁看着二妞逐渐长出的头发、脖颈、身躯、手臂......渐渐觉得可怕，耳边更回荡着上回被惩罚时，它的话：“二妞就是你！你就是二妞！”
原主死了多回，也有了些经验，决定找个靠山——以温婉贤淑闻名盛乐的长姐冉子仙。
起初摸不清冉子仙的脾气，惨死一回后，原主成为冉子仙身后最温驯的狗。靠着当狗摇尾乞怜，顺利活到举家迁往城北长街新府邸那日。
冉子姒因嫉妒原主抢了在长姐身边的位置，暗中安排未婚夫德王世子来长街制造意外。
原主便死在德王世子的马下，血溅三尺，嫣红一地。
原主的魂魄怔怔地摸向血污的尸身：“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
已经长成齐全人的二妞狂笑着，原主魂魄终于看见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二妞，含血的双目圆瞪着。
“你？你是二妞？”
第67章 灵丹妙药
“很x快就不是啦！”二妞笑得扭曲：“唉！你太没用了，是当不好人的，不如换我来做冉子岁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冉子岁捂着心口，感同身受着原主此刻的心境，也终于明白了，所谓“逆天改命”计划，其实是关于它的计划：改变自己人工智障的身份，成为真正的人！
而原主便是它选中的人，所有的任务与指示都是为了让原主一点一点悲痛、失望，直至彻底的绝望，心死之后便能得到人的躯壳！
二妞脸上猖狂的笑忽然一顿，双唇微动，发出冷冰冰的机械音：“进度：百分之零。”
“怎么可能！不——”二妞面色惊恐，崩溃地尖声叫嚷，身子一点点消散。
绵长的队伍继续行驶，围观的百姓嫌晦气，挤去前面看姑娘们的马车。两个下等粗仆不耐烦地过来，拖着尸体走了，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辛奴与桃桃跪在血泊边哭得撕心裂肺。“姑娘啊！”
原主的魂魄飘在血泊之上，伸出手去，那手却透过辛奴与桃桃，颓然垂在虚空中，再也摸不到了。
那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温暖。
染血水眸里染上重重的悲戾之色，低声喃语：“谁都轻贱我......谁都利用我......”
“凭什么这样对我？”
“凭什么！”
“二妞你在哪里？快出来！再让我活一回！二妞——”原主魂魄四顾寻找。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冉子岁忽然看见自己的灵魂从天而降，落入一道刺眼的白光中。系统二妞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你太不中用，已经没机会了。”
多回惨死，悲伤与失望一点一点累积为深不见底的绝望，却也激荡起原主泼天的仇恨。
正是原主的仇恨让她放不下，放不下伤害过她的每一个人。
有了仇恨，心怎会死呢？又怎肯将躯壳拱手“送”给二妞呢？
刺眼白光后，绵长的马车在百姓围观中缓缓行驶，冉子岁看见自己坐在马车里，系统二妞正用活泼甜美的声音与她绑定。
马车外，原主的魂魄眼巴巴地望着，一双瞪圆了的眼流出两行血泪。
一阵风来，原主的魂魄散了。
太阳渐渐西去，天空胡乱泼开一片橘红。
紫玉、紫烟、辛奴、桃桃整齐地坐在台阶上，一会儿看晚霞，一会儿看秋千上的身影。
“公主还要坐多久啊？”桃桃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怕冉子岁饿着了。
辛奴实在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去端饭：“这么久不吃怎么成，我拿饭来喂，喂完，公主想坐多久都行！”
其他三人十分赞同辛奴的想法，纷纷起身，却见一道暗紫的高大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院中。
精致瑰丽的脸庞上依旧染着血色的胭脂，拖着一袭华丽的暗紫金绣曳地长袍，优雅地往秋千走去。
“给千岁大人请安！”紫玉、紫烟躬身行礼，桃桃惧怕地随辛奴下去端饭了。
那弯得和煦的精致朱唇骤然一冷，妖异美眸睨过紫玉、紫烟，将冉子岁从秋千上抱下来，往屋子里去。
玄公公用拂尘挥开支来路上的花花草草，担忧道：“公主这又是怎么了？”
就连他也感到嘉祥公主的气息剧烈起伏，人在情绪激动时才会此般，若嘉祥真在瞌睡，又怎会起伏至此？
紫玉紫烟大惊，连忙下跪，将头伏得低低的：“是属下大意，请大人责罚！”
她们还以为公主只是心情不好，没想到......她们的确大意了！
玄公公从屋里出来，“大人说了，待公主醒来，你们自去刑狱司领罚去。”
“是！”紫玉、紫烟千恩万谢。
“还不快去找古嬷嬷来！”
“是！是！”
很快，屋子里立满了人。辛奴、桃桃伏跪在床榻边，担忧地注视着古嬷嬷给冉子岁号脉。姬婴坐在床榻边，美眸里装满阴冷暴戾：“你们说公主日日梦魇，为何不呈报？”
幽诡至极的声音令屋中人抖了抖，将头伏得更低。这样的大人真可怕！
紫玉紫烟更是趴地回话：“冤枉啊大人！属下一早呈报了洛青！”
洛青只觉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腿一软便跪下了。“回......回大人！属下得知后立刻呈报了玄公公！”
立侍在姬婴身旁的玄公公五官瞬间扭曲，手中的拂尘落地，“啪”的一声跪下，感受到头上阴诡的寒意，用可怜委屈的颤音小声道：“......不是......大人您......您说的吗？死......死不了就行......”
“什么？”姬婴挑眉，冷声质问。
“哎哟大人！属下知罪了！属下回去就领罚去！”玄公公欲哭无泪。
“别吵啦！”古嬷嬷把完脉，慢悠悠地说：“小公主没什么大事儿，又魇着了，把她唤醒便是！”
“姑娘醒醒啊！姑娘！”辛奴、桃桃一听有转机，急切地抓着冉子岁的手叫喊。
紫玉、紫烟亦爬了过来，跪在床边：“公主！公主！”
床榻上的冉子岁轻闭着双眼，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紫玉瘫坐在地，无奈道：“公主每回梦魇，我们都叫不醒的......”
“哎大人！”玄公公惊呼间，腰间佩戴的匕首已到姬婴手中。“大人！您......您要做什么？”
雪白的利刃映出一只极诡冷的妖眸，另一只手优雅紧握刀刃，顿时嫣红的血滴了下来。
“大......大人！”洛青洛蓝惊呼出声，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众人皆惊诧不已。
见姬婴过来，紫玉、紫烟拉开辛奴与桃桃。
姬婴优雅俯身，将正流血的手伸过去，让血滴到冉子岁唇上。
“哎呀胡闹！”古嬷嬷拍了一下他，将匕首夺了，扔去一旁。“你以为你的血是什么灵丹妙药吗？”
“真是添乱！”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子来，便要扯过他的手来敷药。
床榻上的冉子岁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而后猛然坐了起来，一头撞上俯身的姬婴。捂着额头，急促地喘着粗气，水样大眼瞪得如铜铃。
“姑娘醒了！姑娘啊你吓死我了！呜呜呜！”桃桃扑过去，抱着冉子岁痛哭。
“公主醒了！”
“太好了！公主醒了！”众人松了口气，笑了出来。
屋子里阴沉恐怖的气氛终于消失。
冉子岁懵懵地摸摸桃桃的背，是暖的，口腔中晕开的腥甜亦提醒着她：她真的醒来了。
古嬷嬷拉扯来姬婴的手上药，啧啧称怪：“难不成你的血真是灵丹妙药？”
才敷上药，便将手抽了回来，淡淡道：“都出去吧。”
“是，大人！”
玄公公不忘拖走古嬷嬷，紫玉、紫烟分别劝着辛奴、桃桃下去了，并将门给带上。
一时间，屋中静得可怕。
“岁岁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冉子岁口头感谢后，揉着额头躺下。
姬婴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乌发梳成的交心髻似小狐狸支起来的两只耳朵，水样大眼里布满血丝，他的鲜血将她的唇染得娇艳欲滴。
优雅伸出手，抹去她唇上的血渍，唇角微勾，声音极悦耳却冰冷轻渺：“没什么要告诉本座的么？”
第68章 四月初九
告诉他什么？
能告诉他什么？
他是个古人，能理解什么？
冉子岁眼珠子一转。
她也有疑惑呢。上回她被系统惩罚，疼痛不已，咬破他的脖子才好了，这回陷入沉睡，也靠着他的血醒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奇怪恐怖的东西！
冉子岁点点头，缓缓张嘴：“大人，我饿。”
姬婴居高临下睨着她，幽幽妖眸里一片深浅难测的静澜。冷嗤一声，优雅挥袖，转身离去。
皎洁月光洒下，窗外传来鸟雀的叫声。
不多时，辛奴、桃桃红着眼眶端来热腾喷香的饭菜。
“姑娘！你到底生了什么怪病呀？”桃桃一张嘴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冉子岁一边大口塞饭，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
辛奴望着一处泪涔涔，咬牙切齿道：“肯定是杀千刀的九千岁给你下毒了，只有他的血才能解毒，好歹毒的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