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可这三个字却不是灵丹妙药,不能将李持月唤醒了。
季青珣因为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去见她,以为郑嬷嬷伺候了阿萝这么多年,得她信任,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她心情好一点。
可郑嬷嬷伺候太久了,他竟忘了这是谁的人,也想不到,为什么一个刚到京城的女子,会敢做出这样的事。
郑嬷嬷明知道阿萝绝不能动,竟然也敢答应。
在季青珣看来,这太蠢,太容易查出来,他就以为不会有人敢这样做,可是偏偏就是……疏忽了几天,他就这么犯了一个弥天大错,余生都要活在后悔之中。
没有此生了……
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她们做了错事,我都罚了,阿萝原谅我好不好?”
他跪在榻前,一夜都不知起来。
第二日,韦玉宁和郑嬷嬷在跪了一夜后,就千刀万剐夷族了,其余涉事的宫人一个也没跑掉。
如此血腥的手段,让内外宫皆是心惊。
满朝的文武更是不明白,先前勤于政事,手腕出众的新帝究竟怎么了。
起初本以为迎来的是一位明君,谁料某一日皇帝突然就不理朝政,反而一心修建起了皇陵,甚至连朝都不上了。
许怀言无法,只能暂时和几位宰相顶着政事。
阔大阴沉的寝殿里,连灯都没有点,窗户大开着,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吹动垂帘,月光照见床榻一角。
季青珣也不觉得冷,侧卧在榻上,能看见李持月侧脸的剪影,他虚握着李持月的手,像溺水之人拉着脆弱的藤蔓。
他与她絮絮低语:“阿萝,等皇陵建好,我陪你一起睡在里面,我们在里面点上长明灯,你不用怕黑,也不会孤单的。”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不好,我想你也抱抱我……”
—
皇帝每日和一具尸首同被而眠的事并未传开,只是这一方殿阁气氛阴沉诡异,守在外头的宫人走路都要放轻脚步,屏住呼吸。
第三日敬大夫就被带入了皇城。
在见到季青珣时几乎不敢认。
榻上的人形容枯槁,碧色的眼珠子许久都不会动一下,眼眶周围红得诡异,整个人披头散发,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快看看阿萝的伤要不要紧。”他说话的声音粗粝虚弱。
这阵子季青珣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的。
一会儿觉得阿萝没死,正在公主府等着他回去;一会儿又记起人已经被他害死了,疯了一样在自己身上弄出许多伤口;一会儿又说阿萝好像说了一声梦话,不知道是什么,就折腾所有人来听。
谁都知道,皇帝疯了。
寝殿内冷得很,幸而现在是冬天,尸身腐坏没有这么快,但敬大夫还是看出李持月的尸身已经很脆弱了。
他又看向不成人形的皇帝,深深皱眉,“宇文珣,你已达成所愿,为何这般?”
季青珣没了半点锐气,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得陪着她。”
就是因为他走开了几天,阿萝才不理他的,季青珣已经不敢了。
“你难道是……疯了?”敬大夫伸手扒开他的眼皮,那只眼珠子没有动一下。
季青珣有些着急地挥开他的手:“我很好,你看看阿萝,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
可敬大夫却说:“你要保她尸身不腐,就不能再让她躺在这儿了,我要制一些药。”
尸身……
季青珣听到这个词,陡然生出了一股害怕来,他怎么都不想将这两个字跟他的阿萝联系在一起,低头无措地看了她一眼。
许怀言看出了主子眼中的崩溃,担心出什么不可控的事,连忙说:“主子,敬大夫说的是别人!”
说完赶紧又把敬大夫拉了出去。
“咱们必须想个法子,不能真的让陛下跟着公主去了。”许怀言说道。
敬大夫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要殉葬?”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许怀言神色并不轻松:“现在看来,再不阻止,恐怕真要如此了。”
皇陵还在修的时候,陪殿的门被敲响。
“陛下,那红叶寺中的姻缘树,生了异兆,满树红绳皆燃尽了。”
红叶寺……红绳……
季青珣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走出殿外,日光刺痛了眼睛,脚下的地没有一块是坚实的。
季青珣走上红叶寺,再见到那棵姻缘树,竟真变成了一截焦木。
二人在树下互诉心意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却只剩他一个人了,找不到能证明当日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我们把这棵树栽在陵墓里,以后每天都挂上一对红绳,直到重新挂满它……”季青珣说着痴妄的话。
一个和尚出现了此处:“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陛下。”
“你是谁?”
季青珣不记得眼前的和尚。
“陛下果然不记得了,当年陛下为御史之时,曾抄没了大觉寺,贫僧就是那大觉寺的主持。”
寂淳说的算是一桩仇怨,但神情却一派平和,无波无澜。
大觉寺败落之后,他就如师父,游历天下去了,见惯了生离死别、万民疾苦,愈发理解当年的师父,心境也早已不同。
季青珣抄没的不过是来自百姓的金银,又还之于百姓,没什么可值得怨恨的。
游历回到明都之后,寂淳便落脚了红叶寺。
季青珣不在意他是谁,也不想再说话,只想吩咐人把这个枯树带回皇陵去,栽在里面。
可寂淳还要说话:“陛下想死?”
季青珣没有理会,转身要离去。
“但陛下还不能死,”寂淳说道,“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迈出的步子一顿,季青珣缓缓“你说什么?”
“只是要你用累世功德来换。”
“什么意思?”
“陛下用一生,护得大靖朝万里河山无恙,就能换公主转世为人。”
“凭什么信你?”说着这句话的季青珣,有了一丝活气。
寂淳双手合十,“贫僧只是知道,不能证明。”
季青珣眼中星火复黯,若真如眼前和尚所说,那他还要在人世苦熬多少年,才能再见到阿萝?
要赶快就去陪她,还是为她求一个来世?
季青珣得不得确切的答案,又陷在了痛苦之中。
似看穿了他的犹豫,寂淳说道:“幽冥之下,难逢之处更甚于茫茫人世。”
就算你季青珣死了,尸身葬在一起,也不会再见到李持月,谁也没有从幽冥中去而复返过,谁也不知道人世离散之人能否在地下重逢。
所以所谓的生死相随,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最终,季青珣没有带走那棵枯木,而是转身下了山。
目送着季青珣走下山门,寂淳说道:“这样说,真的能行吗?”
敬大夫叹气:“总不能真的放任皇帝去殉葬吧,他要是能做一世的明君,没准上天怜悯,真就让他得偿所愿了呢。”
二十年后。
大靖朝的数万里的边关未兴战火,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友邦万国来朝。
明都百年如一日的热闹,山寺独拥一份寂静。
始终孑然一身的皇帝却重新登上了红叶寺,身形已不见高大,眼尾都是风霜,乌木的手杖敲响一节一节的台阶。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方二十年不曾葬入皇陵的冰棺。
李持月睡在冰棺之中,容颜未见更改,季青珣却因多年理政呕心沥血,满身沉疴,早已白发苍苍。
“上一次上来,就没有带着你,不过阿萝别生气,这一次,我背着你走下山去。”
季青珣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慢慢走,你可千万不要嫌我老呀。”
往日皇帝除了处理政事,最常做的就是对着公主……不,皇后的冰棺自言自语,侍奉的宫人都已经习惯了。
等上了红叶寺才知道,寂淳已经死了。
寂淳的徒弟走了出来,端出一盏伽陵频迦纹的鎏金银灯树。
他按照师父死前交代的:“这是在燃灯古佛和弥勒佛前供了百年的灯树,将圣人今生功德尽换成血,盛满这法器,可为皇后换得一线生机……”
殿中监连忙阻止:“怎么损伤龙体!”
季青珣却没有犹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手割破,举在灯树的上方。
可血滴得太慢了,怎么会这么慢呢……
季青珣拿过灯树,直接用最顶端扎穿了自己的心口,血如泉涌,很快就涌满了一盏,漫溢到地上。
“陛下……”和尚没想到帝王决绝至此。
周围的宫人也着急惊慌起来,只有许怀言喝住众人:“都不许上前!”
季青珣的血慢慢流干,却心满意足,他努力抬手,抚摸着不远处的冰棺,李持月在里面睡得安详,什么也不知道。
“阿萝……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他枕在冰棺上,阖起了眼睛。
昭策二十年,端佑皇帝驾崩,与皇后合葬,还政李氏,淮安王李瑛即位。
灯树的血盛满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宛如寒梅点点,一滴泪砸落,稀释了血点。
季青珣神情恍惚,跪坐的身子晃了晃,宛如大梦一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醒来只余一片空茫。
他在梦里走过了一辈子,一个人踽踽独行,只为奔向一个人。
二十年,他终于追过来了。
“阿萝……”
他轻喊了一声,泪无意识滑落,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阿萝!”
在哪?
他要找她,他得去见她!
这是一份噬心的急切,季青珣踉跄地站起身,脚下一滑,又跌跪到了地上。
他眼眸泛红,耳边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努力了几遍才堪堪扶着殿门站了起来,才不至于爬出殿外。
第85章
小沙弥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就看到一地的鲜血。
灯树法器翻倒在地上,同样的鲜血淋漓,那割手放血的人正要往外跑, 和他们撞个正着。
武僧们见状,以为此人故意辱没佛祖, 上前就要把人押住。
季青珣记起了所有的事,像溺水的人骤然闯出了水面, 连举起手臂都困难, 但还是撞开了拦路的人,要去找李持月。
姻缘树!她在那里,一定还没有走远!
可在季青珣去到那儿,却空无一人。
他有些慌乱的四处张看,害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再面对的只有她的冰棺。
“阿萝!”
季青珣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前世的皇帝, 还是今生的季青珣。
无人应声,季青珣呆呆站定了, 被跟上来的武僧团团围住。
有人在红叶寺了里闹事,方丈自然要过来了, 又见此人是公主带来的人, 便问道:“施主为何在红叶寺闹事?”
“公主呢?”季青珣揪着方丈的袈裟,偏执的神情吓人。
方丈小身板被提得半踮着脚, 连忙说道:“方才与太子妃出了些意外,持月公主和太子妃下山去了。”
阿萝没有知会他一声,就下山去了?
季青珣没有再多问,追下山去了。
红叶寺, 早些时候
季青珣走了之后,李持月和太子妃相携在红叶寺游玩。
李持月道:“太子妃不是要为腹中胎儿祈福吗, 送子娘娘殿可不往这个方向走。”
结果才走出去不远,太子妃“扑通——”就给李持月跪下了,
“求姑姑在圣人面前求情,宽恕殿下吧。”
李持月面不改色,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来这么一招,“你是刻意追上红叶寺来,要给李牧澜求情的?”
“姑姑,求您宽恕一下,殿下他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不让人进殿去看,现在生死不知,姑姑真的要让您的侄儿去死吗?”
这是一句道理都不打算讲,一味地要与她装可怜了。
“太子妃……”不远处宫女见太子妃跪下,面面相觑,太子妃还怀着身孕呢,这么跪在雪地里可怎么是好。
知情的面色不好看,太子妃这是要把公主架起来,但他却不能上前把人拉起。
李持月也不须他人解围,俯视着太子妃,只觉得好笑:“原来不是个为肚子里的,而是把本宫当菩萨,给你的殿下求情来了。”
“请姑姑高抬贵手。”一个孕妇为了夫君跪在雪地了,这么虔诚,这么可怜,谁不得为了她退一步呢。
“幸好当日没让侄儿杀了,不然今日还真是轮不到本宫来宽恕他呢。”
太子妃半点羞愧也无,缓缓抬起头来:“姑姑当真不愿恕他罪过?”
李持月一挑眉:“罚轻了。”
“看来是我拜错菩萨了。”太子妃低声说了一句,自己就站了起来,手脚甚是利索。
李持月以为她们这就该回去了。
“公主!”太子妃抓住了李持月不让她走,“公主,你当真不肯在圣人那边出言救我夫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