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香也噙笑,柔声说着落寞的事:“其实我从小到大只有兄长,没有弟弟妹妹。兄长辞世后,我便是一个人了。我同你很有眼缘,故而一见着你,就把你认下,揽来当了小辈。我也很欢喜,能够结识阿楚。”
这句是沈香的真心话,她如今看开了,不必依照世情的摆布,把隐秘心绪藏着掖着的。
正如她和谢青的恩怨和解,她也能坦诚地对孙楚表露心迹。
她喜爱孙家的每一个人。
像是天道要补偿她苦难的一生,特地给她寻了这么相亲相爱的家宅,救赎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的命,说不好,又很好。沈香已经很知足了。
没吃过糖饴的孩子,只要有那么一小块甜意蔓延舌尖,就能顺着咽喉滑入心底。
很甜很甜。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那样珍视谢青,奋不顾身救赎他。
“您的父母亲……”
沈香遗憾地摇摇头:“他们早早相继仙逝了。”
“真的?!您是孤女吗?!”或许是孙楚脸上的喜色太甚,他自打嘴巴,道歉,“不不,我没有高兴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阿楚,你今日有点奇怪。”
“嘿嘿。”孙楚挠了挠头,“今晚爹娘同我商议了,就是咱们孙家想认小香姐拜个干亲,你看可以吗?往后你就是我干姐姐,我爹娘就是你干爹干娘,我们举家都把你当自家小娘子,一定会待你好的!”
沈香错愕地看了孙楚一眼,眼底心绪翻涌。
她不开腔,孙楚心里打鼓,一时又后悔自己的莽撞,忙蔫头耸脑致歉:“抱歉抱歉,我不是刻意占小香姐的便宜,要是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千万别和孙家生疏啊!我都是开玩笑的。”
他着急地辩白自己的真心,一点心意都剖出来给沈香看。
他们说话没有半点京城官宦圈子里的机锋与圆滑,只有乡镇人家的质朴与真诚。这样好、这样好的人家,她真的可以融入,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吗?
沈香的鼻腔发酸,心腔子满涨。嗓子像是含了一口酸梅汁子,涩得她牙关都生津。一低头,眼眶就莫名发热了,潮意太重,泪珠子忍不住顺着眼睫滑落,她没能拦住。
明明不想在弟弟面前丢脸的。
可是,可是。
于是,沈香低下头,竭力忍耐,肩头都在发抖。满腔的委屈,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终是在一瞬息决堤。
双手紧攥于膝上,指节被她捏得发白。松了又皱,皱了又得体地抚平。
接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于衣布上,洇出一点又一点的深色。丢脸了吗?
还好有雨声遮蔽她的狼狈,还好眼前就孙楚一个人。
沈香似乎明白了,为何她明知谢青会来,还这样舍不得孙家。
因为,她早就把他们当成了家人。
她喜欢孙楚朝阳一般的开朗热烈,喜欢孙婶娘事无巨细的关怀,也爱东翁孙晋如山海一般豁达淡然的性情。
她还能再次拥有家人吗?从前她依仗谢青和谢祖母的庇护,今日她又有了干爹和干娘。
她这样苦难的命,不会带累旁人吗?
可是,沈香真的很喜欢孙府里的人。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归巢,她不想放手啊。
“别、别哭啊……”孙楚以为自己开罪沈香了,懊恼不已。怪道他爹娘不敢来问,要逼他来同沈香说。
是苦差事啊!可别让他和小香姐的关系生分了。
孙楚叹气:“对不住小香姐,就、就当我是胡说八道!”
“求之不得!”沈香抬眸,一双杏眼潮红,她吸了吸鼻尖子,笑答,“我很乐意同孙府攀干亲,我求之不得。”
“啊!真好哈哈哈!”孙楚提灯出门,“那我给爹娘报喜去,他们说要是小香姐答应,还得找人算个日子,好好摆一场认亲酒,让乡里乡亲都知晓这事儿的。我们很看重您的,决不能糊里糊涂认下来,委屈到阿姐。你等着,过几日我来知会阿姐。”
“好,夜很深了,你快去睡吧。淋了一身雨,仔细着凉。”
今日,多亏谢青,沈香学会了诚实。不再被世俗牵绊,不再随波逐流。
她坦然包容一切,也从容接纳所有。她一直以为命运是黑暗的,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会遇到不同的人与事。
当初,感激谢青与谢祖母日复一日的关照,把她从濒死的境况里解救出来;今日,她也感谢孙家的慈和,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
再无所求了。她的命,真的很好很好了。
“嗯!”孙楚傻笑离开,足下如踏云端,一重绵软。
他不小心想到了孟东城,要是让这小子知道沈香成了他干姐姐,他不会跪在孙府门口一心要当孙家干儿子吧?这小子还真可能做得出来!
而他爹耳根子软,要是真让孟东城得逞该怎么办?!
那是他的姐姐啊!有孟东城什么事呢?!
稚气的孙楚脸上头一次出现狠厉,他转了转手腕骨,切齿哼哼:“改日找机会套他麻袋,再他娘的胖揍一顿!”
……
几日后,谢青依照猎鹰白玦的指引,登上了一处山头。
荒郊野岭,浓荫蔽天,山峦离县城很远。远处零星几点炊烟袅袅升腾,和雨后山雾融为一体。
谢青今日着了一身远山紫底重瓣莲花宝相纹圆领袍,他是独自出门,又面见下属,仪容闲散许多。如云长发没裹入官样巾子里,反倒是取玉冠高高束起,平添了几分风流蕴藉。
而以往散发束带的闲适模样,唯有内宅里才会流露一二。他的松懈之色,只供小香独享。
想起小香,谢青睫羽颤了颤,抿唇不语。
他继续上山,每走几步路,衣袍便沾上露水,湿了一片。郎君爱洁,实难忍受。
最终,谢青凌步踏山前行。山间瞬移的一丁点身影,东漂西泊,真如神祇入世传道。
也惊得山底下带衙役行路的张主簿:“小、小香娘子,我仿佛看到山神了。”
沈香无奈:“您是眼花了,肉眼凡胎的俗人,怎会瞧见入世的神佛。”
另一边。
不知是谢青行踪诡谲,还是阿景耳力惊人。
还没等谢青行至林间山寨中,阿景便冲杀出来,抱拳跪至谢青面前:“尊长!您可算来了!”
谢青观阿景仪容,眉心缓慢打结。
一年前,他还是执剑迎敌,英姿飒爽的黑衣少年杀手;一年后,他怎就成了手持流星锤,兽皮裹身的山林悍匪了?
谢青闻不得他身上浓烈的“男人味”,第一次这般惶恐,往后挪了半步。
“你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顾全阿景颜面了,没多问旁的,欲言又止。
阿景听到尊长很有人情味的答话,感动得涕泪横流,作势要抱住主子大腿。
哪知,还没等他靠近,谢青便抬靴,冷淡一记飞踢,将他踹到屋里。
“砰”的一声巨响,锅碗瓢盆落地。
谢青寒声:“离我远点。”
他嫌恶心。
得令的阿景只能一面倒在屋里吐血,一面殷切地招呼。
“尊长,屋外凉!咱们屋里聊啊!”
他学坏了,满是市井里拉客的腔调,听得人脑仁儿生涩。
谢青拧了拧眉心,在“进门”和“下山”间,选择了前者。他听沈香的话,要带阿景归京,不再打扰她。
阿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谢青诉苦,在他呜呜咽咽的哭腔里,谢青大致听明白了。
他没带钱,没饭吃,不敢抢小老百姓的口粮,只能打劫山匪。敲诈了太多人,山匪忍无可忍,一伙儿人同仇敌忾对付阿景,他们向官府自首,甘愿入狱,还把阿景的恶事上报给了官家。但阿景初来乍到,手很生,没真正参与过打劫行动,还帮着金垌县抓了这么多为非作歹的山匪。金垌县县令孙晋想着,此子并非无药可救,暂时酿不成大祸,便没有立时来剿匪,容他苟活一段时日。
阿景的凶名远扬,各个山头的山匪都仰慕强者,隐隐视他为山中大哥,久而久之,便无人敢靠近这一带了。
哦,至于他身上那一层衣。山中湿气重,近日又连天大雨,实在太冷了,他翻检了一身兽皮衣穿着,凑合凑合。
一席话倒是条理清晰,无一处纰漏。
谢青颔首,表示了然。
不过,这样的蛮荒之地,他片刻都不愿留了。
谢青作势要离去,忽然,听到阿景一边收拾行囊,一边悠悠然补了一句:“哦,其实小夫人带衙役来剿过两次匪寨。她隔空喊话,见我不敢下山露面,以为我胆小怕事,起了旁的心思。前几日还说会带厚礼来招安的。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就是今天吧。”
听得这话,谢青步履微顿,转过身来。
来之不易的见妻机会吗?也不是他处心积虑促成的会面,小香定然担待。
清俊的郎君屈掌成拳,抵在薄唇处,轻咳一声,含笑:“既如此,你我便在此地稍待一会儿吧。毕竟山中清幽,也有助于俗人颐性养寿。”
第62章
山路崎岖难行, 张主簿虽年迈,却也是体力好的男子, 遑论身后那一帮众人高马大的衙役了。他担心沈香徒步上山吃不消, 提议要不要给她在附近农家牵一头骡子或是驴代替接下来的脚程。
沈香摇头拒绝:“您比我年长,要牲口代步,也该您先使, 哪里能我一个晚辈娇生惯养, 倒教您在旁受累,太没规矩了。”
沈香就是这样敬老,见她坚持,张主簿也没有再劝。
好在接下来的路不算难走,磨蹭了半个时辰,总算看到了山寨。
沈香来过两次山寨, 里边的山匪几乎都逃光了,只剩下零星两个守门的小喽啰, 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匪老大哥。
据说这位山老大很有铁血手腕, 不过来此地数月, 就屠尽了数个山头的山匪,霸了一整座山“自立为王”,江湖人称“流星锤山王”。有此称呼,主要是他一对流星锤耍得虎虎生威, 武艺高强, 深不可测。
沈香一介弱质女流, 应对上山匪,说不怵也是假的。只是她听闻山匪头子数月来没有动过山下往来官道的旅客, 反倒是截杀了不少山匪寨子,以暴制暴。
她想, 这样有血性的黑-道儿匪大哥,或许也有自身的骨气与义气在内,若能将此能人招安,必会为金垌县的捕手吏役办差添一份助力。
务必要拉拢他!沈香做好了准备,对着空荡荡的屋舍高喊:“山匪大哥,您在吗?”
熟稔的娇女子嗓音传入耳内,谢青一记寒霜似的眼刀飞向阿景,笑得鬼气森森:“嗯?你何时成了小香的大哥?”
浓郁的煞气,不见血不罢休。
阿景吓得瑟瑟发抖:“没、没啊!苍天可鉴,属下和小夫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生怕暴露行踪。这一声儿,完全是小夫人自愿,是她想喊的。”
“哦。”谢青微笑,“你的意思是,本尊的妻子不知廉耻,故意在外拈花惹草么?”
“我没……”
话还未说完,室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屋外的沈香听到高亢的动静,心下一喜,是山匪头子故意暴露行踪,他愿意见她了。
沈香握拳,给自己鼓劲儿。今日,她一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这位匪兄弃暗投明,重归正道怀抱,甚至吃上公家饭!
沈香让衙役们都后退,由她一人上前。
免得人多势众,惊吓到大哥。
最开始就带有敌意,谈判很难顺利。
沈香提了篮子过来,上头盖了一块干净的巾帕,底下码放果蔬吃食,有糖霜莲子、糖枣子、酥儿印,还带了几个胭脂桃与红梅子。这是拜客用的见面礼,沈香希望能同对方打好交道。
沈香示好,道:“山匪大哥,按照先前说的,我这次是来同你谈衙门差事的。我看您也不是个罪大恶极的凶徒,与其在山中蹉跎,倒不如来咱们官府衙门办事儿,一展拳脚,你说对吗?”
里边不吭声,但也没有反驳,兴许在听。
沈香又自顾自往下说:“来咱们府上做事,不但分房,还管饭。一天只要干四个时辰,清闲得很。每月还会分发月杂,譬如瓜果啊酱菜什么的,您要是想,就连细盐和大酱也给。嗯……年关还供给团膳肉食,明府家的孙夫人晒腊肉是一绝,到时候我给您拎两根腊猪舌,您佐酒尝尝看?”
见里头还没动静,沈香便只能下最后一味猛药了:“还给您……七十文钱呢!”
要知道,地方七品外官一个月才得俸银两千钱呢,能匀出一部分现银来发雇佣金就不错了。但好在孙家还有公中发的职田和禄米接济,七七八八赚点,不至于捉襟见肘。
孙家家底子在官员圈子里算清贫的了,及不上沈家多年望族累下的家业。沈香想到这个,考虑哪日归京,倒是可以拿些家财出来,为孙家人都添一项见面礼,毕竟都是一家子人了。
沈香胡思乱想,屋里头依旧静谧。再僵持下去,今日又谈不拢。
于是,她鼓起一腔孤勇,打算撩帘入内,一探究竟。
哪知,沈香手刚伸向内室的门帘,冰冷的指骨就搭在了伶仃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