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颤抖着拥住了她,她仿佛没了气息,闭着眼不开腔,手里抓物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陷入昏迷。
“别睡过去。”谢青一手拥住她,一手又摸到腰间,抽出了细金鞭。明明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却被他这样糟蹋,每次用上都在英雄救美的时刻。
他用长鞭缠上沈香纤细的腰肢,将她束缚于他背上。这般,谢青就能在前,以身为她挡住那些逆流撞来的山石与杂物,不然这些秽物伤到沈香。
谢青一贯爱俏喜洁,今日真是狼狈的一次救济,教他在小妻子面前丢了脸。
乱石袭伤了他,四肢百骸断了许多条人骨。
谢青一手把着浮木,一手捂住了唇,被水泡得发白的指缝溢满红梅,原是他吐出一口血。
胸腔疼痛欲裂,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但幸好,这山洪水质浑浊,他的血迹很快被水冲淡,瞧不分明。
谢青还能在困境中自娱自乐,他想,要是血迹斑斑该多好,小香定然心疼。待她醒来的时候,会抱抱他吗?或者夸赞他的体贴。
那时,谢青死也无憾了。
他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呵,不可一世的郎君,竟也有死的一日。
谢青茫然望着灰蒙蒙的世界,云层黑魆魆,水天一线,浊浪滔天。是令凡人骨髓里都生怖的洪水猛兽,偏生他们还被绞在灾难中央。连害怕都没有资格,唯有等死。
原来人在天灾面前,真的那样渺小啊……苍生敬畏。
可他,偏要逆天而行,偏要护住他的妻。
谢青很能忍疼,不过今日出了一丁点差池,他疼到战栗,指尖发麻,几次要滑下浮木,沉入水底。
不能够啊。
谢青掮着沈香呢,她已经昏死过去了,他是她唯一的生机。
若他也睡下,他的小香……必死无疑。
南无观世音菩萨啊,能否最后听一听他的祈愿——他亏欠她太多了,他可以命抵命。所以这一次,请让沈香,活下来吧。
……
沈香醒来时,雨止住了。
她落在一侧山石上,眼睛很涩很疼,她废了很大力才睁开一线。
沈香的腰也好疼,低头一看,发现衣袍勾着一条金丝长鞭,绕了好几圈,把她捆得很紧。好在可以解开,沈香小心拆下金丝,又错愕发现,身前躺着昏迷不醒的郎君。
是谢青?
对了,这条鞭子可不新鲜,当初坠崖,他也使过。
为何会遇到他呢?沈香疑惑地想。
很快,她意识到,他是故意跳崖,落入山洪中,追随她来的。
天灾不可控,不是谢青做的局。
他明知可能会死,还执意救了她。他爱重她于命理之上,又摧毁她于一念之差。
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沈香小心推搡了一下谢青:“您还好吗?”
谢青无声无息,没有说话。
沈香想要贴近谢青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却在碰上他胸口的一瞬间,唇瓣失了血色。
他的胸膛……微微下陷,胸骨都像断了。若骨刺嶙峋,伤及肺腑,他必死无疑。
怎会这样?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背着她,用肉身为她挡住那些随河潮袭来的乱石与粗枝。天灾水势多大?他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竟狂妄到要为她挡灾!
糊涂啊!
沈香承蒙他的庇护,还有一口气在。
不过毁了官途,她没死呢!他不必补偿她到这个地步的。
以命换命,不值得。
谢青死了吗?他好像没有呼吸了。
沈香茫然地垂首,她怕他溺亡,低头给他渡气。但无论她如何做,仿佛都是徒劳。
谢青被囚在这具躯壳里长眠,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她总以为他们时日还多,所有纠葛恩怨都能慢慢攀扯。但真面对生死,沈香又意识到,人的寿数有限,或许生死面前,旁的都不算大事。
她该原谅他吗?
但沈香真的不想再恨谢青了。多磕碜呢,还要和救命恩人拉扯孰对孰错。
“您醒一醒好吗?”
沈香撩开那些黏上谢青漂亮面颊的湿发,为他整理发梢掺杂的水草。郎君爱洁,她一贯知道的。仪容要得体,衣袖要熏香。他那样重规矩的人,竟全无顾虑为她落了水,成了这副湿漉漉的不堪模样。
真傻啊。
“您应当坐在明镜高悬的堂上,手执惊堂木,为民伸冤理枉。您铁面无私,那样的理性,其实是合适做官的。我与您不同,我受人情纷扰,总会对人偏一寸心。虽热忱,也容易偏听偏信。”沈香轻轻揽过谢青的头,由他靠到她的膝骨上,“多谢您以往引着我朝前走,我待您一直都是感激的;也恨过您毁去我的苦心经营,不顾我意愿恣意妄为……可那样真的好累。一恩一怨,就在今日两消了吧。”
沈香絮絮叨叨说的这些,其实谢青在听。
只不过他掌控不了身体,很难睁开眼,或开口。原来,他会有一日,连喘气儿都这样累。
谢青欢喜于沈香的亲昵,他很想从一片寂静的死水里逃出。
昏睡中,艳丽的光沙,自天流下,解救苍生。他命里本不该有这一束光,唯有血色与杀戮。
但沈香垂怜世人,普度众生,也爱了他。
是小香的救赎啊。
谢青奋力地抓住那一束光,由沈香掌心垂落的光。
随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谢青一开口,喉间的血气就要翻涌上来,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勉力从沈香的膝上褪下。
他不配、也不想脏了她的衣。
明明都残破至此地步,还要顾念那点卑微脆弱的私情。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逃离她。
怕她厌恶,怕她不喜。
沈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蛮横地抱住了谢青的脖颈,把他困在怀里。
“不要再躲了啊……”
她哽咽着,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啪嗒啪嗒,也落到谢青的眼里。
谢青不会哭,可今日,他也像个普通人一样流了泪,是沈香借给他的眼泪。
“求您,不要再躲了。”
她哀哀地说出这句话,胸腔绵密、心尖子生涩,一阵坠疼,是她的心要被撕碎了。
谢青无措地感受这一重温柔乡,他珍惜极了,一动都不敢动。
良久,他很小声,感叹了一句:“小香今日,待我真好。”
傻子么?!
沈香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她既想哭,又想笑。这一刻,她只想遵循本心,只想罔顾世情,只想任人骂她蠢笨,也要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怀里的这只怪物。
谢青感受来之不易的温暖,他也知,今日他可能难逃一死。
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离死那样近,离生那样远。
他以为他没有求生欲。
在十多年前,父母亲舍他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是沈香在人间拉住了他。
那时,谢青想起,哦,这是他从小期盼的妻啊。他盼着沈香出生,盼着她来。
他珍视她,渐渐害怕失去她。
她那样温柔、那样好,任他张牙舞爪,死死抓着她。早就被他刺得遍体鳞伤了吧?可是小妻子从未喊过一句“疼”,她只是恭顺地陪伴在他左右,捱过无尽的、寂寥的人间日夜。
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困住她,还挡住了那些原本照耀沈香的光。
“对不起。”谢青忽然开口,“我做错了很多事,不该毁你官途,不该囚你。我害怕失去你,便想私藏你。我很后悔,想着有朝一日,如夺皇运,能偿还你所有,但好像……来不及……”
他不能再说了,殷红的血漫出他的唇齿,渐渐落了满襟。身子骨战栗,止不住颤抖。四肢变得僵冷,手指也麻木无力,神志似乎涣散了去,他勉力凝着。
想再看小香一眼,还想活着。
“我不怪您了,求您保重身体,好吗?”沈香强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悉心为他擦拭唇角的血沫,“您别说话,我说给您听,好吗?”
“好。”谢青仍然微笑,他想宽慰沈香。
也是今日,沈香才懂。
谢青的笑,从未有过嘲弄。他只是不会哭,所以他只能笑。
这也是他的泪啊,他比任何人都想放肆哭一场。
沈香抚着谢青的鬓,同他小声说:“当初给您留的信,您应该看到了吧?几度风月纵他去,霜月解我丁香结。我想着不过夜里的几场风月,时间久了便忘了,多年相处累积的闺房丁香愁结,时间是良药,尽可解开。但时至今日,我才知……丁香结,原来这么难解啊。”
谢青微微一怔,没有说话。他没有力气讲话了,只是唇角微微上扬,抿出的一丝笑,如金日绚烂,预示他的心情很好。
沈香忽然一笑,释然地道:“为何我总把您想得那么坏?那么复杂?您明明很好懂的……”
她温柔地低头,奖赏似的,往谢青眉心落下一吻。
不带情。欲的、温柔的吻,像一次施舍。
她不讨厌谢青,即便他是怪物,是不讲人-伦道德的野兽。但他独属她,能由她亲手驯化。
“往后,您听我的话,好吗?”沈香循循善诱,“我领着您向善,陪着您,好吗?”
“好。”谢青轻轻说了一声,在漫长的一年里,他已经学会了顺从。
他愿意听沈香的话,只要她还要他。
终于在一年后,沈香又来寻她抛弃的家犬了。这一次,她不会再丢下他了。
谢青小心伸出蜷曲的指骨,费尽全力,递到沈香面前。
他温和地弯眸,想和沈香拉钩。
小娘子重诺,就如她依照婚约会嫁给他那样。一旦她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
答应他,留在他身边,好吗?
沈香蜷起小指,勾上了谢青的手。
她同意了,谢青受宠若惊。
一口郁结在胸腔的长气缓慢吐出,他的心事尽了了。
再无遗憾,今日是一个好日。
霎时间,一声凄厉的鹰唳划破长空,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是白玦来了!有人来找他们了!
沈香大喜过望——
“谢青,谢青!我们有救了!”
“谢青!我们能活下来了!”
因沈香身量矮小,他从来都是低头俯视她。
第一次,他靠在她膝前,要仰首凝望小娘子。即便伤痕累累,她也依旧是秀美婉丽的模样,明明是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谢青却觉得,这一道光,是沈香身上照耀而出的神泽金芒。
真好。她能活下来了。
闭眼前,谢青想——原来,看着他的菩萨自由,他也会欢喜。
他终于可以,安心闭眼,陷入长眠了。
沈香会陪着他入梦的,而在很久很久以后,他也会再次找到沈香,牵起她的手。
不再迟了。
那时,什么都来得及。
……
怀里的人半天不出声,沈香惶恐不安。
接着,她心生不详预兆。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的指骨无力,慢慢松开她的小指。
平素占有欲那样强的郎君,怎么可能学会“放开”?可偏偏,那一节攀缠上她心的手指就是渐渐地落下了。
谢青睡在她怀里,气息全无。
——“谢青!!!”
沈香第一次丧失了所有理性,也抛下束缚世人的教条礼制。她凄怆地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沈香难以置信,谢青也会有死去的一日。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是她教他从善,改了他的命格吗?怎会如此……
沈香低头,温柔地蹭谢青冰冷的脸,直到谢贺找到了他们。
他们得救了。
谢青被谢贺带走,她腿脚不便,阿景对她说了句“得罪小夫人”,背着她离开了荒郊野岭。
趴上阿景的脊背时,沈香才浑身发抖,意识到谢青可能真的死了。他不会允许外男触碰他,可今时今日,他连拦都没拦一下。
四日后,洪水退了不少。
街巷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县民私物,但有命活下来就很好,大家什么都没说,默默收拾起家宅。
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河道疏浚,河堤整建。地方外官还要上奏疏,同朝廷讨要赈灾银。
居然无一人伤亡,秦刺史不敢相信,但他也庆幸,留下手脚的堤坝早被洪水冲垮,便是要弹劾他“于修缮用材偷工减料”一事,也无从说起。他早料到这点,才敢胆大妄为行事。
眼下不是争辩此事的时刻,要先讨来赈灾银,救济灾民,再设棚施粥,安顿民生。一桩桩、一件件要事落实下来,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些后续事宜,孙晋和张主簿都可处理,他们还没无能至此地步。旁的要紧事,便得看谢青了。
沈香原以为谢青会死,怎料谢贺从戎多年,于伤事经验十足。人之生死,源于心房。谢贺使了复苏心腔的手法,谢青得以续上一口气,再次有了呼吸。
只是他伤得太重了,谢贺不能保证谢青一定会活下来。或许会死,或许会醒,也或许会如一具朽木,永无止境地睡下去。
但谢青的心脏能重新搏动,沈香真的很高兴。她喜极而泣,小心照顾谢青的起居。
孙府的人虽觉得沈香和谢青的关系奇怪,却并没有多问。等到闺女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同他们说的。眼下他们别叨扰这对小儿女就好。
谢青每日都要换药,还要喂药。他总不肯张口,沈香只能背着人,以唇渡给他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