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能想象出今夜的盛况,她喜爱这样烟火气十足的人间。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带谢青出门是个很好的点子,他总游离于世外,不体恤人情,这一次是拉他从俗红尘的好机会。
哪知,沈香饶有兴致地观赏漂亮的花灯,而谢青却一瞬不瞬在看她。
余光间,她对上谢青的视线,轻声问:“您怎么不看灯山呢?”
“不及小香好看。”
谢青一本正经说了句情话,目光坦荡真诚,仿佛世情的确如此,他并无讨好沈香的意思。
沈香一怔,转瞬间笑开:“您也很好看。”
她这句也是实话。
谢青今日着了一身翠竹纹直领对襟长衫袍,纱质的外衣,凉风吹起,飘飘欲仙,加之他倚在木轮椅上,自有种羸弱的憔悴病态,更惹人怜爱。
她关心他,问起:“您今日出门,身上有哪处不适吗?”
“没有。”谢青顿了顿,又问,“是说‘有’还是‘没有’较好?”
“嗯?”沈香摸不清楚谢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困惑地反问他。
谢青抬袖掩唇,似在遮挡黑眸里那一星若有似无的笑意:“若说有,能得小香软语怜惜;若说没有,代表伤愈,也能得小香日夜宠幸?”
他拐弯抹角讨赏赐,言辞轻慢,果然是千方百计想接近沈香啊!
沈香摸了摸后颈子,她觉得有点疼,原来谢青的算盘珠子都打她身上来了……
“您还是别想那么多了,近日好好休息吧,这些私事不着急的。”
“嗯。”谢青恹恹的,没有过多争辩,小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见他萎靡不振,沈香无奈地扶额。但她不能总对谢青心软呀,若她纵容他,往后苦的可是自己。
孙楚才稀得搭理谢青的心思,他寻到了两个县学蹴鞠的队伍,朝舒展身姿的郎君们挥手:“小子们到了啊!老子在这儿呢!”
孙楚好为人爹,总占人口头上的便宜,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听得这一声喊,身穿不同色队袍的郎君们回头,正好瞧见了立于孙楚身旁的沈香。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缎地满绣山桃纹襦裙,伶仃的小臂垂落花蝶薄纱披帛。衣色虽浓艳,妆容却清淡。仅点了口脂、描了黛眉,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她的姣好姿容。特别耳珠上夹着翡翠垂珠,风一吹起,融入乌色发间,更添了几许仙姿玉色,宛如青女素娥、观音入世。
郎君们看痴了,正要争先恐后问孙楚此女来历,却察觉到一道不善的阴冷目光,淬了毒的蛇一般扫视他们,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这时才看到,女子身旁,还有一名坐在木轮椅上的俊俏郎君,两人顶登对。
难不成是已婚的妇人?倒是可惜,丈夫乃是个四肢不全的废人。
孙楚把沈香当家姐来看,从不知道她的容色在一众后生眼里有多惑人,但见小子们一个个傻了吧唧盯着他姐瞧,又满心不爽,挨个儿踹了一脚:“看什么看?!我姐也是你们能随便看的吗?待会儿好好表现,把苗花县的王八羔子全踢趴下,别给我丢脸!”
此言一出,旁侧热身待赛的苗花县学子们不满了,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围拢过来,推推搡搡:“你嘴里骂谁呢?!谁是王八羔子?你们金垌县学的学子就了不起吗?去年入京参加省考的生徒还不是少我们一半?”
“就是!也就蹴鞠这样的赛事,你们能多动点嘴巴子了,书又读不过咱们!”
闻言,金垌县学的学子们也被撺掇出了火气,作势要上前去拉扯,一个个揪住人衣襟,闹作一团。
县学夫子们一看学生要闹起来,忙起身来拦:“嗳嗳!这是一场学院间的情谊赛,咱们不动手动脚啊?”
怎料,年轻人的火气来势汹汹,即便长辈来阻拦也熄不下火气。
沈香怕孙楚和孟东城吃亏,焦心上前,想要安抚一下学子们的情绪。
还没等她靠近,那些原本还拉拉扯扯的学子们便一个个捂住手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观他们眉眼间的痛苦神色,像是遇了袭。
“哎哟!哪个王八羔子丢我的石子?”
“我和你没完!真他娘的疼。”
……
场面顷刻间安静,大家都顾不上群殴了,唯有此起彼伏的痛呼声入耳。
好在脚没受伤,还能蹴鞠,夫子们趁机拉回自家的学生,往赛鞠球的场地去了。
而“取石为暗器杀人于无形”这招,沈香见怪不怪。她踅身,望向谢青,好奇地问:“是您出的手?”
谢青朝她摊开掌心,露出余下的石子,坦荡地交出了凶器。
郎君一派人畜无害,慢条斯理地说:“怕孩子们莽撞,伤到小香,故而小惩小戒一番。”
当然,其中有没有包括“年轻人不知轻重竟敢垂涎他妻美貌”的缘故,那就不得而知了。
“往后可不许和小辈作闹,您下手黑,万一出个好歹,我还得去牢狱里头赎您。”沈香叹了一口气,没收他手里的石子。
不担忧他伤人,倒担忧他入狱吗?小妻子真可爱。
谢青温柔一笑:“下不为例。”
他全然没说,如有下次,他定会隐秘一点行事,不会让沈香有机会操心他的安危。
沈香原以为蹴鞠赛就是学子们偶然约起的一场友谊赛,哪知球场年代久远,排场极大,还筑了围墙与看台。里外乌泱泱一片,站满了前来瞧热闹的县民,还是孟东城以乡绅关系开道,这才让沈香和谢青得来一个临赛场最近的座位。
毕竟,今日最要紧的,便是让小香师父有机会看到这些身强体壮的学子们搔首弄姿,不……是在赛场上挥洒汗水啊,咳咳!
金垌县学与苗花县学积怨已久,缘由也诸多。金垌县比苗花县富饶,当地县民总说苗花县籍口的县民俱是乡野人,而苗花县民也厌烦金垌县民高高在上的做派,连带着攀比起县学的学子们,暗讽金垌县有钱又如何,后辈还不是草包一个?
州县地域之间暗潮汹涌,家中大人受的闲气自然也落得学生们的身上。
这一场蹴鞠赛,绝无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厮杀”!
孟东城郑重其事说完这段往事风云:“唉,所以说,今日这一战,我们金垌县学必须要胜,这不仅关乎我们学子的面子,还关乎我们县衙的面子!”
沈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其实,为师只是想让你说一下,青、白二色队服,哪个是金垌县学的学生?”
“哈哈,青色。”
“多谢你了。”沈香头疼扶额,终于能落座观赛了。
沈香很少看蹴鞠赛,今日的体验还挺新鲜。她目不转睛盯着学子们以足尖颠鞠球,你争我抢,同队传球。气氛热烈极了,少年郎杀红了眼,争先恐后将其射-入“风流眼”中,为队伍夺分。
许是比分太近了,后生们急得满头大汗,为了早日达到获胜的分数,苗花县的队员们竟违规,抬手推开金垌县学的学子。只见一名人高马大的学子滑跪而去,一脚铲起鞠球!
那鞠球猛然受力,高高飞起!
只可惜,踢球的位置不对,竟径直往沈香所在的观席上袭去!
鞠球来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向沈香面门——
完了!
众人吓傻了,屏息发愣,就连沈香自己也惊慌失措,闭上了眼。
眼见着鞠球要结结实实砸中沈香,迎面忽然探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住了飞球的攻势,并稳稳扣住了球身。
危机暂除!
原以为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殊不知接球的郎君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
他微微眯了下阴沉的黑眸,唇边牵起若有似无的冷笑。不过须臾,他居然反手就把球狠狠掷了回去!
霎时,一声凄怆叫喊震耳欲聋。
那名铲球的队员“遇刺”,被鞠秋击飞了半尺远,晕倒在地。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过眨眼,又全场哗然——
“等会儿,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鞠球快砸中那个小娘子了,她夫婿拦下了球,又丢了回去……”
“何等的臂力!竟把学生砸晕过去了。”
“要我说,也是活该。真让竹编的鞠球砸脸,那还不得破相留疤啊?”
……
始作俑者谢青抛完球,手上沾了泥。
郎君爱洁,正满心不满,捻帕子一点点擦拭泥星子。
顷刻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朝沈香伸出五指,柔柔弱弱地道:“小香,我手疼。”
谢青眉心微蹙,我见犹怜。若不是方才见到他不费吹灰之力还击,沈香真要中了他的邪。
“可是,您的手看起来并无异样呢。”猜到夫君只是想一点亲昵奖励的沈香,既感激又无奈帮他揉了揉手骨,“不过方才真是多谢您了,要是被球砸中,恐怕我要伤及颜面了!”
沈香心有余悸,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另一边的球场,见识到谢青强大臂力的孙楚,瞬间呆若木鸡。
他在“谢青好强可为我姐夫”和“不行啊这厮恶人配不上我姐”中,选择了第三者——“拜谢青为师,成为他这样威猛的男人,继承他的衣钵!”
第67章
谢青尚不知自个儿已经过了小舅子那一关, 只觉眼下是千载难逢的拐妻时机。
“阵仗闹得有点大,不若我们私逃?”他抬起明丽的凤眼, 浸了笑, 缱绻温柔。他欲神不知鬼不觉地作祟,独占小妻子。
沈香被数百人的炙热目光盯得难受,听得这话, 忙不迭点头:“是极, 咱们跑吧。”
说完,她若无其事地推着谢青的木轮椅,朝后行去,退出人潮。
说来奇怪,原本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看客,在沈香靠近的一瞬间, 纷纷后退了一步。她颇为感动,果然乡村有乡村的好, 百姓朴实, 与人方便。殊不知, 是刁钻的郎君用“暗器”敲击路人的鞋履,为小妻子保驾护航。
黑灯瞎火的路,因沿街燃起的花灯而亮堂。沈香领着谢青走近木棚悬挂的兔子灯,橙黄色的烛光打在衣袖满绣团纹上, 好似着了火, 烧入人的眼底。
谢青的眸子里只容得下沈香, 他单手撑着下颚,不动声色描摹沈香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娇俏模样。沈香扯嘴皮子半天, 只省下一文钱,但也足以令她兴奋, 仿佛她如今多么持家。
沈香提着灯,欢快地朝谢青跑来。烛火牵出零星的火光,萦绕随风摇曳的衣纱,火星子滴沥落地,融于黑雾,似是神祇下凡。
谢青怔忪,莫名对沈香伸出手。
捞住他的月亮。
曾被水泡起皱的指腹在雪肤膏的滋润下,已生出了一层新皮。郎君复原了处于人世的这一重躯壳,又成了祸乱人间的尤物。
沈香受其蛊惑,搭上谢青玉润的五指。仅仅碰了一下掌心,她惊呼一声:“好冷,是吹了风吗?”
她捂住他的手,小心裹着,供他取暖。明明纤纤五指不大,却一心想包庇他,将他藏入其中,严丝合缝。
谢青又是一愣。他其实并不是想讨她的关心,只是惧怕沈香离去,这才不由自主伸出手。
好在她握住了。
她关心他,一分一厘的动静都紧着他。真好啊。谢青头一次起了这样绵长的心绪,不是血气重的杀戮冲动,而是软和的柔情,是小香教会他的欲。
郎君今日乖巧极了,沈香抿唇一笑。她于大庭广众之下,奖励似的,啄吻了一下谢青的指尖。发颤的指腹,映上微微红润的耳廓,原来谢青也会害羞。
沈香仿佛逮住了夫君什么小秘密,得意洋洋地推他,接着赏灯。
怎料他们步入一处暗巷时,沈香才知何为玩火自焚。
她被谢青大力揽入怀中,囚于膝上。她整个人都被他宽阔的肩臂遮挡得严严实实,心跳如擂鼓。
正要起身,却听郎君在发烫的耳廓边轻轻一叹息,含笑提点:“声音可遮不了。”
他起了坏心,在“威胁”她——别出声,否则颜面尽损,怨不得他。
好歹毒的夫婿呀!
沈香愁肠百结,哪知谢青的吻就顺势落下了。
他隐忍了很久,舔-咬上她的唇,勾到了丁香小舌,细细密密绞着。
滑腻地纠缠,吞吐不放。
情愫起了势头,作弄不止。
又是热汗淋漓,沈香想哼哼,又忍在喉咙间,进退不得。
不敢吵闹,怕人发现。
但所有人都在灯火煌煌处,唯有他们躲着良辰美景,专寻灯火阑珊。好奇怪,为何月亮也浮于水面,入目的时候,光晕都在颤抖。她是溺在池中了吗?还是眼眸有泪。
隐秘的快乐与刺激,就连气息声都震耳发聩。
唇齿间的唾液被谢青尽数吞没,他掠夺了一处唇山,还想触及腹地,意识迷离间,沈香扣住了他有力的腕骨。
“啪嗒”一声,挂在一侧石墙上的花灯也落了,好在烛火熄了,不至于引人注目。
“夫君别闹,夜很深了,我们回府上好吗?”她怯怯地求。
若他任性妄为,其实凭沈香的弱小气力,根本制不住谢青。
但郎君听话,很快谢青恢复神志,笑说了句“好”。
今晚,山月底下的春事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每每沈香盯着花灯就会想到难为情的一瞬,从而嗔怪几句酸话,迁怒于谢青。
又过了半个月,谢青能下地,自如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