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沈香没有生气,谢青稍放心神,他怕被她再一次舍下。
“不过,事已至此。总得和干爹通个气儿,若他愿意和咱们一条船,那提携一把无甚关系;若他不愿……”沈香忽然想宠一宠谢青,她咬上谢青白皙的颈子,听得他受惊时暧昧闷哼一声,接着笑道,“我是要和夫君一块儿回谢府的,往后和孙家不来往便是了。”
沈香很拎得清。她受过孙家一年照顾,她会竭尽全力报答孙家,但她至亲之人还有谢青和谢祖母,她的身份太禁忌,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孙府。
若孙晋权衡利弊后,不愿举家涉险,那么她也不会拖累孙家,故意留下。
沈香自断亲缘关系,同他们撇清关系就是。
这般上上策,才能庇护孙府无虞,她也不会良心不安。
毕竟,教外人一块儿同甘共苦,太强求了,他们不必为沈香做到这样地步。
谢青被沈香野猫儿似的“强制手段”撩得心猿意马,再招他,郎君的耐性不好,恐怕封妖的符箓就要破碎了。届时,邪神降世,受苦的定是沈香。
“别闹我,待会儿我还得去找一趟干爹。”沈香很懂见好就收,她卑鄙地起身,劝谢青先坐下吃饭。
她一本正经地吃起餐食,仿佛方才暧昧的舔咬全是谢青的幻觉。
大恶人,分明是小妻子。
谢青老实吃饭,在咽下沈香夹来的一团蟹肉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如孙晋不愿上这条贼船,且口风不严,暴露小香行踪……我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谢青的底线,他要做大事,必不可能纵容秘密公之于众,这般与沈香也不利,即便她已脱离官场,成了庶民。
沈香颔首:“我省得。待会儿会见机行事的。不过,夫君也信我一回。孙家都是好人,我对人不曾看走眼。”
“嗯。”谢青不想拘着她,他放任她行事。但,如有危险威胁到沈香的性命,那他也会立时出手,护她周全。
谢青从来不惧杀生。
吃完饭,漱完口。沈香说:“夫君,劳您借我一身男装。”
谢青明白她的用意,特地给沈香挑了一件簇新的金莲花橙底色桂枝绣纹圆领袍,腰上系了芦苇绿水纹细带,很是艳丽明艳。着装瞧着轻快,倒没见谢青这样穿过。
待衣饰上了身,袖口、袍摆长度无一处不得体,沈香才迷迷蒙蒙回过神来,惊呼:“您给我做的?怎会想到给我准备男衣?”
谢青见她惊喜,心里也快慰:“嗯,怕你有所需,提前备下了。小香喜欢吗?”
“喜欢。”她爱不释手,摸了摸袖口的绣花纹样,“您的衣品真好啊。”
“要我为你挽发吗?”谢青温声问。
沈香还梳着女孩家的发髻。
“会不会劳烦您?”事事得谢青照料,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怎料,谢青乐得涉足沈香的一应琐事,低喃一句:“求之不得。”
他呵气如兰,滚热的声息缠住人耳朵,撩人而不自知。又或许谢青知,他故意为之。
沈香被他牵引着动作,待郎君冰凉的指骨插-入她密集的乌发间,沈香才被指腹冰得回魂。酥麻感自尾骨一路涌上肩臂,浑身遭了惊雷似的一震颤,险些软下来。
实在不敢相信,不过是以指梳发的小动作,谢青也要做得这样情意绵绵,把着她的心脉。
他蓄意作怪,刻意蜷曲起小指勾惹沈香耳边垂落的绒发,引发她薄弱耳骨一程子战栗,止也止不住。
小娘子瑟缩着,要躲不躲,真是有趣。
谢青帮沈香簪上玉冠,终是没忍住,冷不防在她耳后,落下一吻。
看似清纯且不含情-欲的一下亲昵,实则饱含郎君无尽坏心。
他看她无措地发抖,抿唇一笑:“小香太过可亲可爱,一时情难自禁。”
沈香简直要翻白眼了——可恶!她今晚郎君的装束更撩情,教他忆苦思甜是吧?可是,她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得下次亲力亲为,再也不给谢青戏弄人的机会了!
沈香是第一次着男装拜会孙晋一家人,一家三口都看痴了,也不知谢青给沈香喝了什么迷魂汤,这才去了两个时辰,人都变样儿了。
孙晋闹不清楚沈香的想法,惶恐地问:“小香你……”
沈香朝孙晋行了规规矩矩的庙堂拜仪,端着官架子,道:“孙明府,若您往后改官升迁入京,恐怕小香便不能再认您为干爹了。”
“这是为何啊?”孙晋着急追问,想搀沈香,却又见她身后行来的谢青面色不善,不敢动弹。
人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冻得没知没觉。
孙婶娘没见过这种阵仗,以为沈香惹了大祸,难过地抹起了眼泪:“有什么事儿,你就和干娘说,啊?别一个人藏心里头,咱们是一家人,不能这样生分的。”
沈香不想教他们担心,可是心肠不硬些,往后带累孙家,她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沈香缩回意欲宽慰孙婶娘的指尖,对孙晋道:“孙明府应当听过,一年前,京中刑部侍郎沈衔香遭友臣谢尚书弹劾,曾以‘结党内侍’的罪名夺黜官身、被贬为庶人吧?”
刘云盗窃皇陵一事太伤天家颜面,故而对外并未公开,只说是内廷大拿同朝前高官勾结,方才惹得天家震怒,降了死罪。
即便孙晋是个地方官,可这样大的事,风声传了一年,再偏僻的州县都该听到风声了。
孙晋颔首:“是,我知道此事。”
沈香一笑:“沈衔香,其实是我兄长。”
孙晋刚要颔首,却又在转瞬间明白过来关窍。他瞠目结舌,道:“听闻沈侍郎的龙凤胞妹早在十多年前就辞世了,你、你怎么会……难道入朝为官的不是你兄长……”
怪道沈香知悉那么多官场之事,且文采飞扬,她本就是高品阶的京城官人啊!
“孙明府,慎言。”谢青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句,也摆正他的立场,他一直是知情的。
孙晋忽觉得京城之中水深得厉害。沈、谢二家为何要毁去明面上交好的干系,对外交恶?沈家又为何肯放弃世代门荫,甘愿被贬为庶民?若是因“女扮男装”而犯下欺君之罪,意图自保,那此前又为何执意迈入官场?这一桩桩、一件件蹊跷事攒在一块儿,孙晋头都大了。
他终于明白沈香为何今日要同他们道别了,倘若他们执意同沈香攀干亲,便是沾了罪孽,共揽了一份欺君之罪。再说了,沈、谢二家行踪诡谲,不知底下打什么样的算盘,又要做何等可怖的事,他举家陷入其中,恐怕要遭殃。孙晋如果聪明,应该明哲保身,不要过多掺和其中的。
只是……沈香乃他的乖女儿。
见孙晋满头热汗,惶恐不安,沈香明白,孙晋已经洞悉端倪了。
他是聪明人,不必她多说什么。
沈香又是一拜:“孙明府既已知情,小香不便多说细节。这一年多谢几位厚待,待小香回了京中,必会命家奴送来酬谢的礼物,还望几位莫要推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孙婶娘仍不明白沈香怎么执意撇清干系,她扯了扯夫君的衣袖,恳求孙晋给句明白话。
孙晋叹了一口气:“我知小香的意思了,于你而言,就此别过方能保下孙府。但你与我们一家在天地神佛见证之下,拜了干亲,便是同甘苦共患难一家人。为父从来没有想过,往后出了事,便要舍下亲女,明哲保身。咱们孙家,断不会做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家,还望小香也多多思量,体恤咱们做父母亲的心情。”
孙婶娘也回过味来,她掖去眼泪,笑道:“你知道干娘没读过书,说不出漂亮话来。干娘只和你说这么一句,我和你干爹认下你,并非因你多庇护孙家,实在是同你有眼缘,打心眼儿里把你认为亲闺女。你往后过得好,干娘为你高兴;若是哪处不好,尽管回了孙家,咱们家门永远为你敞开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娘家。不过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干娘能养着你的!”
这话真是说得沈香鼻酸,她不是那样心肠冷硬的人,眼眸被熏出一层水雾。
她长叹一声,抱了下孙婶娘,道:“您还是我干娘。”
她又握了一下孙晋粗粝的手:“您也是我干爹。”
孙家这番话,足够让谢青信服孙晋一家子心眼实在,待他妻子宽厚了。
这样的人家,帮衬一把并无不妥,遑论日后沈香能以他“农家妻子”的身份往来。一个京城小官干亲作为她的靠山,也不会引人起疑心。反倒会说谢青疼爱妻子,怕家内农家女的家世微末,圈中往来时,被官夫人们排挤,这才提拔麾下官吏,给妻子寻了一门宦官门庭作为家世依仗,抬一抬身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青也决定抛下最后一记惊雷:“哦,紧要的事,小香尚且忘了言明——她如今乃农家出身,亦是我谢青的家夫人。”
“……”孙晋对于先前的话倒还能站得住脚,听得这句,险些吓得昏死过去。这、这算什么百忙之中抽空追妻的戏码?那他们之前闹将的一出出戏,岂不是教谢提刑看了笑话?
还是孙楚接受能力强悍。
他闻言,哈哈一笑,尴尬道:“我就说,谢提刑一表人才,和我姐极登对,怎可能不是我姐夫呢!”
孙晋拳头握住了:“……”臭小子,你给为父等着!
见状,沈香鄙夷:“若我没记错的话……阿楚前几日分明很嫌你姐夫吧?”
“咳咳,哪有!我可支持你们白头到老了,是吧姐夫?”
谢青对孙楚的蹬鼻子上脸无甚反应,闻言只微微一笑,卖面子答一句:“阿楚所言极是。”
更紧要的是,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他妻乃小香……谢青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和小妻子同房了。
嗯哼,今日风清月皎,郎君心情真好啊。
沈香一时没想那样深,只知今日心事卸下,她松了老长的一口气。
“我天生不合适做恶人,骗人一年,活似要了命。”她难得和谢青调侃一句,“好了,夜深了,夫君也早些去睡吧。”
咬字时,沈香故意喊得很轻,没一会儿,她又记起,他们无需这样谨小慎微,大家都知情了。
“尚早,还想和小香散散心。”谢青闲适地牵起沈香的手,孙府的院子实在不大,他们喊看门的小厮开了门扉,沿街绕了一圈。
乡野小地方,油灯贵,等闲不会燃灯,怕浪费银钱。
四周黑峻峻,伸手不见五指。一定及不上京城繁华,酒肆茶坊彻夜燃烛。可是大都城再如何昌盛,街巷都是冷的,不如乡镇暖和,走起路来,清风拂面,鞋底都软绵。
她忽然感到惬意,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又交缠住谢青的五指,柔情备至地交缠。在从前看来,这是多么荒腔走板的行径,闹得人脸红。
谢青倒很喜欢沈香的随性,他仿佛窥她更深,也更了解她了。
感受到谢青灼灼的眸光,沈香抿唇一笑,又想起旁的事:“夫君,我的声音恢复成小娘子,等闲认不出我,之后再添些易容的装束,任谁都想不到沈衔香变成了女儿郎。到时候对外……我给自己取个名,便能混迹于官夫人圈中了。不少消息,女眷们私底下门儿清,保不准还能助您一臂之力。”
“好。”谢青想了想,道,“吏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届时我可寻些门道,将孙晋安插入京兆尹麾下职事,你乔装打扮成他门客儿郎,在旁辅佐府事,倒也可一展拳脚。再不济,我手上公差繁多,居府里,小香得闲帮衬我一把,打发闲暇,亦是美差。”
“我即使成了庶民,还要受您奴役么?”沈香扶额。她同谢青的心结打开,这样不顺的际遇,也能拿嘴上调侃了。
“能者多劳。”谢青借机捧了沈香一句。
沈香抿唇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谢青却又垂下眼睫,满心愧疚,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嗯?”沈香不解。
谢青不知该讲什么,他担忧地望着沈香,余下的话难以启齿。
沈香后知后觉明白了,他懂了,她喜欢“当官”。
他毁了她,他亏欠她。
沈香又是一笑,她拉谢青步入黑夜中的田埂。这里离人间远了,孙府的灯光在他们的步履中,渐渐变成了一颗光豆子。
他们融入荒山野岭,远离红尘喧嚣。
然后,沈香停下步子。
幸好还有一点月光,足以照亮他们。
沈香踮脚,同谢青对望。风吹起谢青轻柔的衣袍,别样倜傥潇洒。
她想,这样好看的郎君,怎能一整日愁眉苦脸呢?她要他永远明媚张扬地笑。
沈香于夜风中,拥住了谢青。她埋首于他怀中,小声说:“我喜欢为官,但我也喜欢夫君。你不省人事的那一夜,我同神佛说,若你能平安回来,你犯下的诸多错事,我都尽数原谅。我是守信的小娘子,谢青,我原谅你了。”
所以,别再自苦了。她不怪他了。
听得这话,谢青眉心舒展,他也拥住了沈香,躬身,倚靠在她肩臂上。
“我也喜欢小香。”
真心话,实话,坦率到不成样子。句句抓人的心,又叫人怪不好意思的,难挡谢青言辞里的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