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撩起衣袖, 给谢青看她纤臂上的一众物件。虽是镂空的金银饰,但镶嵌了珠玉, 还是很沉。
谢青怕她被压得手酸,轻轻托起, 任她分重量于他身上。
谢青轻抿薄唇,忧心地问:“累吗?”
沈香眨眨眼:“不累呀!倒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蛮新奇有趣的。”
她是个天生的乐天人,想到待会儿应对诸位娘子的情形,狐黠一笑,学给谢青看。
“我可会应对了!看着好的,就摘首饰;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就揽怀里团一团脸,再轻松不过。”沈香为了让谢青信服,又补了句,“老实说,比官场中周旋要简单得多。再如何挑我的刺,她们也奈何不了我,谁让我夫君是大官呢!只有他们家中郎主被发落的份儿。”
狐假虎威的感觉很好,有种嬉戏人间的意趣。
谢青抱住小妻子,听她得趣,也微笑:“横竖有我坐镇,你也不必费心攀交。”
“不行的。我总得帮上夫君的忙,要想接近上官长史,最好是从他家眷下手。”沈香抖了抖手上的饰物,“她们都以为我不是正头娘子,在外轻狂拿大,我偏要恃宠而骄给她们看。蚱蜢一般蹦跳,汲汲营营拉拢众人,才符合我眼皮底子浅的小户心性。”
沈香连自个儿的戏文角色都起草好了,擎等着待会儿拉旗唱大戏。
两人在偏厅待宴,窃窃私语没一程子,婢女便提灯来迎沈香:“夫人,请您随奴婢来。后院设了女眷的花宴,只待您来开宴,一道儿赏花呢。”
她们恭恭敬敬唤她夫人,底下肯定有秦刺史的授意。谁不知谢青是有正妻的,在外头的这个小香娘子,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意儿罢了。他们不敢触谢青的霉头,好好顺他心意,捧着这位宠妾。
沈香心里头敞亮,她摆摆手,命婢女帮着提见面礼。临走前,又握了握谢青的手,娇滴滴唤了声:“夫君,那妾身去见客了。”
“嗯,去吧。”谢青依依不舍松了手,纵她离去。
而秦家的一等婢女听得那句“夫君”,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乡野村女,得两天高官疼爱,竟摆起谱来,也不知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
鄙薄间,她又偷偷打量一眼谢青。
夜里,官人穿了一身紫袍,贵气逼人。紧要的是,明明骨相削瘦的文人,却在风满衣袍时,勒出健硕有力的蜂腰窄背,叫人不敢小觑。加之容貌清丽俊逸,让旁人无端端艳羡起沈香来。
不过一个村妇,竟也攀上了三品大员的高枝儿,命真好啊。
整个秦家的女眷,谁不羡慕沈香呢?官夫人们早早就聚拢在后院,捧着秦刺史最宠爱的室焦姨娘讲话。
按理说,诸位官夫人都是正头娘子,对于嫡庶尊卑看得很重,偏偏所有礼制,在绝对的官权面前忘了个一干二净。
秦刺史的夫人早在五年前辞世,儿子与孙子都大了,秦刺史便没有再娶继室,反正他是州主官,一言九鼎。日常也无需家内外出交际、主持后宅。
前头夫人不争气,只生下一个嫡长女,其余孩子全是从焦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待嫡女嫁给心腹长吏为妻以后,秦家能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就只剩这位焦姨娘了。
其实,秦家先夫人是名门贵女,心底太纯善了,全然不知她不能生养,正是这位亲如姐妹的焦姨娘犯下的阴司功绩。
小地方,何等有违常理的事都能发生,万一焦姨娘祖坟上冒青烟,被秦刺史扶妾为妻呢?官夫人们早早攀交焦姨娘,也是为自家留一条后路。
毕竟女人家的枕边风,威力十足,都是为自家夫君筹谋前程呀!
秦刺史耳提面命,要焦姨娘好生款待沈香,毕竟沈香是谢提刑瞧中的小娘子,紧要的很。
郎主面前,焦姨娘自然乖顺,可人后,那起子不平的心绪涌起,又实难按捺下去。
给焦姨娘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好的官夫人,尽抢着奴仆的活计干——
“方才绿萼来传话了,说,这位小香娘子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竟喊起谢提刑‘夫君’了。真亲热,连过门礼都没办呢!”
“就是!谁不知她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在任上玩数月的女客,还真当自家是正头夫人了。这般上蹿下跳,也不懂往后会闹笑话!”
此言一出,夫人们哄笑一堂。
原以为焦姨娘也会被逗笑,哪知主家人不给面子,神情冷淡。
她们细细咂摸说出口的话,一个个吓得抖若筛糠。焦姨娘也只是一个妾啊,她们方才,怕不是含沙射影,趁机打焦姨娘的脸子吧?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说错话的庆海县尉赵夫人战战兢兢下跪,祈求焦姨娘宽恕。
焦姨娘柔声笑道:“赵娘子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教人瞧见,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你呢。”
“是、您宅心仁厚,怎会生我的气。”
焦姨娘不接这话,只是柔柔牵起发抖的赵夫人,纤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听人说,赵娘子今日淋雨,受了风。既然身子骨不适,明日的花宴,你就好生家中歇着吧。”
“我、我没有……”很快,赵夫人回过神来。这话不是焦姨娘担待她,而是有意将她从交际圈子里除名,往后不带她一块儿玩了。
焦姨娘表了态,自有培养了多年的左臂右膀上前来帮腔。她们一前一后按住赵夫人的肩臂,逼她落座:“您就好好养身子吧!”
而脱离了秦刺史下吏家夫人辖制的焦姨娘,冷冷勾唇,拍去了指腹上的香粉,仿佛方才触上的赵夫人,乃是何等腌臜之物。
没多时,耳报神婢女便到了:“焦娘子,小香娘子来了。”
按理说该喊“姨娘子”的,只是大家伙儿都知,秦家内宅就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是内宅主母,偏更胜主母。
对上她,言辞里自然要卖点关窍,讨个好彩头啦。
“快请。”焦姨娘容色淡淡,心里却也很好奇沈香。
何等的人物,竟在几天内就拿下了京城中来的年轻气盛的高官……手段当真高明呀!
待她们真瞧见沈香的那一刻,俱是憋闷了一口气——原来是风姿绰约的小娘子,娇而不媚,艳却不俗,明明该满身婉约气质,却偏偏昂首阔步,带点文人风骨。
是她们昏了头吧?
为何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散出的那股清冷气质所震慑?
沈香没觉出这么多门道,她只是头一次上女眷聚宴,颇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要待女客们恭敬,双手正交叠于额前,又想起她不该行郎君拜仪。
于是,沈香硬生生缩回了手,朝诸位官夫人福了福身,笑道:“小香见过诸位夫人、小娘子。”
她倒守礼,想来是谢提刑怕她出丑,事先提点过规矩。
没看成村妇的笑话,还隐隐被人压一头,诸位夫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想着她是谢青的心头肉,不敢慢待,一个个面皮抽筋抽出一寸笑,迎沈香入内。
她们谄媚的架势,比逢迎焦姨娘还热烈,令焦姨娘心里头隐隐生出些许不快。
一群捧高踩低的货色。
沈香没忘记见面要送礼这一出,东一个白玉孔雀簪,西一个鎏金如意金镯。
穿金戴银的一双玉臂摆出,堂皇耀目。
官夫人们看着那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一瞬间静默了,想酸她一身金银铜臭气都说不口。
妇人们都掌过家,知柴米油盐贵,特别是地方外官月俸也不多,虽说可以从人丁税赋里捞点油水,但位卑言轻,钻进袖囊里的都是杯水车薪。发间的一只金簪戴了又戴,年年熔了打新样式,老金换新金,勉强撑场面度日。
一时见到真出手阔绰的主顾,她们难免转不过弯来,莫名自惭形秽。
小香娘子是真富贵,她们不过是强装体面的赝品。
区区村妇,哪里有钱?想必是谢青赏赐的吧?攀上那样俊美的后生,偏偏出手还大方。
众人都要浸入醋坛子里了,酸味弥漫,心里头真羡慕啊。
再不满,东西还是要伸手接的。
夫人们一面心酸,一面撺掇少不更事的小娘子讨好沈香。
沈香是个亲和的娘子,臂弯上套着的花样太多,她巴不得一件件送出去。
小姑娘家家嗓音甜,东西给得更多。
礼给完了,她同女眷们的关系也好到了顶峰。
女客们渐渐拨成了两派,绝大多数都是想哄着沈香的,毕竟眼前的便宜不拿真如蠢蛋。
焦姨娘一毛不拔,她们陪了好些年,手里都没漏什么钱财出去。就连她答应好的仕途好处,至今也不曾兑现过半句,不如讨好沈香了。
只是沈香一走,她们落到焦姨娘手里,再想缓和关系,怕更难了。她们只得两边都周旋,忙得陀螺似的团团转。
沈香不擅长应付官夫人们,但她不蠢笨,能钱财打点最轻便了,她没有时间长久去培养关系。
见贿赂得差不多了,沈香问:“今日上官夫人没出席吗?”
她任她们自报家门,没听见容州长史家夫人的名讳,再说上官夫人是秦家嫡女,地位高焦姨娘一头。若她来了,风浪眼里坐着的,就不会只有焦姨娘一人了。
唯有一个可能,她没到场?
这话一出,官夫人们都回过味来了。小香娘子是个野心大的,居然想结交仅低于秦刺史的上官别架啊。
她们对沈香道:“上官夫人三月前生了病,一直居家休养呢。焦娘子递过好几次请帖,都说身子骨不适,不能出面,我等也许久没见到她了。”
“竟是如此。”沈香笑道,“有机会也得登门拜会一下,毕竟都是官眷,我不能落了礼数。”
大家伙儿笑了一下,嘴上说“是呢是呢”,心里倒嗤之以鼻——“你一个连妾室身份都没有的女子,竟也配自称官眷!太抬举你了。”
倒是焦姨娘一听沈香问起嫡女秦如梅,终忍不住了,切齿暗骂:真有意思!来秦家做客,不同她这位后宅女主子打好交道,竟问起前头夫人留下的嫡女。看来这位小香娘子定瞧不起她妾室的出身,一昧想攀交嫡枝儿!小香再得宠也只是个妾,摆出正房的谱子,不嫌丢人吗?
焦姨娘心间忿忿不平,忽然升起一团小家子气……她想治一治沈香。
沈香挑起了秦如梅的话头,小心拉过一个秦家的婢女,塞了一样银簪过去,笑问:“上官夫人爱吃什么?我也好备礼登门拜会。”
婢女拿人钱财手短,支吾半天,说:“上官夫人少时在府里就爱吃油桃香糕,年年夏末都要喊灶房蒸糕。”
“真懂事,辛苦你了。”
沈香心里有了计较,把婢女的话记在心上。
接下来的花宴,沈香只想做个陪客,尽早抽身。
哪里知道,还是出了意外。
她跟着官眷们上船赏荷花,夜色浓密,人群熙攘。她没走稳路,被坏心的焦姨娘一绊,落入水中,湿了满衣。好在人工凿出的河并不深,沈香又懂一点水性,没出什么差池。
风一吹,水浸入骨头缝里,升起绵绵密密的冷意。
她淋成了落汤鸡,在诸夫人面前丢了颜面,焦姨娘还以为她会羞恼,怎知沈香只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倒教各位夫人看笑话了。”
是个厚颜的小娘子啊,焦姨娘意兴阑珊。
沈香落水的事,后宅婢女们叫嚷开,很快传到了谢青耳朵里,连院前郎君们的酒宴都听到了风声。
“啪嗒。”
琉璃盏碎成几瓣儿。
原本喧闹的宴席,随着谢青一只酒盏掷出,丝竹声戛然而止。
室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动弹,各个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谢青似笑非笑,对秦刺史道了句:“听闻秦刺史的后宅多年无妻君主事,中馈馔饮俱是由妾室代掌。本不想干涉秦刺史家事,只今日府上宠妾不成气候,带累家内受辱,还望秦刺史给个交代,否则本官往后颜面往哪里搁置?”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谢青竟为小香娘子掌了秦刺史一耳光,半点颜面都不留。
那个女子,不过是个妾啊……秦刺史倒想这样回话,可转念一想,焦姨娘也不过是个妾。
只是她生养过好些个子女,他待她是有几分情分的。
真糊涂,竟开罪谢青!
秦刺史赔笑,道:“府上女眷慢待谢夫人了,下官这就去好生告诫一番焦娘子!”
“呵。”谢青并没有见好就收,他冷冷看了秦刺史一眼,微微上翘的唇角,满是淬了毒的笑,“秦刺史,今日本官与你有缘,不若赠你一句公中古来的警世诤言——匠人寡断可致云楼倾陷。”
当着众人的面,谢青不能说得再深了。
秦刺史明白,谢青是要他决定焦姨娘的生死——上峰的登云梯已递出,若他一时不察,忘记接手,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而投名状,正是焦姨娘。
谢青睚眦必报,不许宠爱的家妾遭人羞辱,故而秦刺史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功名利禄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妾,还要秦刺史犹豫吗?自然是投奔入谢青的营帐,用焦姨娘的命,讨好谢青。
秦刺史既已做了决定,自然要做绝。
当夜焦姨娘回了房,还没同秦刺史软声细语说上几句话,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颈。他死死钳着她,眼底没有半分温存与怜惜。
焦姨娘双目赤红,她不明白为何今日秦刺史起了杀心,难道是她谋害先夫人的事暴露了?!可是、可是她本就病入膏肓,焦姨娘不过是看她可怜,这才多添了几味药,助她早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