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积下来的公差太多,谢青也不能日夜留在金垌县。只是离了此地,必然要和沈香分离。
不想远离妻子,又没合适由头带走她,谢青头一回遇到烦心事。
沈香来拜会谢青时,他刚巧起了身,一见她就粘缠过来,下颚压在她可盛水的一汪肩窝,强劲的臂骨环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他低头,闷闷不乐。
沈香纳闷:“才刚起早,谁招惹夫君了么?”
谢青抿唇:“过几日我要去别的乡县详复公案。”
“哦,是了。您公务繁忙,总待在金垌县不成样子。”她挨了一下谢青冰冷的额,“那您路上小心。”
“小香不同我一起吗?”谢青落寞,嗓音儿有气无力,“你不要我了。”
好似落了水的小狗,呜咽哼唧,摇尾乞怜。
“我一个独身娘子,和你一道儿出门,不合适吧?”沈香小声提点。
“若是不只你一人出游呢?”
“嗯?”沈香不明白。
“无事。”谢青心下已有计较,没多说旁的。
待午后,孙楚再次高举烤羊腿子等等的拜师礼跪于谢青面前时,他允下了。
谢青坐于花树之下,指尖旋着扇柄,含笑道:“小郎君倒是心诚,日日蹲守谢某房门外。我观你筋骨,还算可造之材,这徒也并非咬死了不可收。只不过……”
“只不过?”孙楚的心是被谢青玩弄得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
“我谢家世代簪缨将门,收错了徒是会带累氏族威名。若小郎君只想学三招两式护身一用,也不必大费周章,非拜这师。”他温柔地扬了扬唇角,“我得了孙家照顾,领受孙明府的恩情,教你一点皮毛,无伤大雅的。”
这就是外门弟子和亲传弟子的区别啊!
孙楚自然想独得谢青武学传承,学个鸡零狗碎的杂招哪里够啊。
思及至此,他再次虔诚叩首:“您!就是我命定的师父,徒儿想继承您的衣钵,学您祖辈这般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啊——”谢青的嗓音里说不清的嘲弄。
他慢悠悠起身,花不偏不倚落于他覆满乌发的肩上,添了一味香。
“既为我徒弟,没有一番大作为怕是不能够。你想试一试贡举武科么?”
“您是要我参加武举?阿姐也说,我不爱读书,倒能试试看入伍从戎。”孙楚羞赧地挠头,“老实同你们说吧,我确实有这份心思,就是我爹舍不得,不愿我去。之前我过了几样州府兵试的骑射考试,还得到了容州司兵参军的赏识,人家就差我考上武举人,送我去京城省考了。可惜半道上被我爹捏着耳朵拎回家,废了考试。”
谢青也能明白孙晋的担忧。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爱读书不入仕为官也罢了,好好守着家宅,陪伴大人便成,可要是入伍从戎,战场上刀枪无言还要守军纪,一个不留神缺胳膊断腿,那不得剜他的心啊?
还不如老老实实养家宅里当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
谢青道:“你呢?”
“啊?”孙楚发愣。
“你想从戎吗?”
孙楚从小到大都是被家人安排着做事,从来没人问过他自己的想法。
眼前这个本是他讨厌的男人,今日用一种极度冰冷的语气,询问他的意愿。
孙楚莫名无措。好半晌,他说:“我想参加武举。”
闻言,谢青也没什么反应,他依旧冷淡地颔首:“孟冬十月,各个州府的朝集使会归京上计,同官家汇报地方财政。届时,我也要和朝集使臣接洽,可帮你引荐过去,和他一道儿入京参加兵部试。只一点,如今距离十月仅剩下两三个月了,你需在这段时间内通过州府兵试,成武举人。”
唯有武举人才有资格和朝集使上京参加尚书省兵部试。否则,即便人来了,孙楚也不能同行。
孙楚既为沈香的干弟弟,增加一个兵试机会这点小忙,谢青还是能帮得的。
谢青道:“你有拜将封侯之志向,倒也配为我弟子。”
“真的?!多谢师父认下徒儿。”
“时间紧迫,这两个月,为师可从旁指点你武艺。只是明日,为师得去一趟秦刺史所在的庆海县,你若无事,也可与我同去。”说完这句,谢青一顿,似笑非笑道了句,“当然,小香最是忧心阿弟,若不放心你远行,亦可邀她一并前往。”
听到这里,孙楚悟了。
谢青哪里是想收徒,分明是想收妾。
孙楚切齿:“您要是打我姐的算盘,那这些小恩小惠,我可不接受!罢了,我也不要你当师父了。”
闻言,谢青意味深长地扬唇:“我原以为你们同小香只是萍水相逢,情谊不算深厚,怎料,你倒是个好的。”
“嗯?”孙楚听懵了,这位大官究竟在说什么啊?
“你收拾行囊,同我一块儿外出吧。先前你学得杂,再不着手指点,恐怕要落榜。”谢青今日话说够多了,懒得再讲。他抖了抖满衣袖的花香,缓步入屋。
还没等他走远,孙楚在身后拦了下,冲着郎君的背影,嚷嚷:“我不会为了你的好处,出卖小香姐的!”
谢青头疼,只凉凉答了句:“呵。我和你姐若想私相授受,还没人能拦得住。”
“……”孙楚沉默。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谢青,好狂啊。
夜里,沈香又提着食盒来找谢青。
孙晋从旁敲打过一回沈香,但沈香是个大孩子了,不合适耳提面命说道,况且他们只是干亲。孙晋再焦心她遇人不淑,手也不能伸太长。孙婶娘也趁机来找过沈香一回,没仔细说明白,只引了几桩例子,讲,隔壁县城里好好的姑娘非要做小,起初得宠尚可有几天好日子过,待后头爱弛色衰,又有了新欢疼爱,便将其舍下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不成正头娘子,在不见天日的后宅衰弱成了一捧灰,被岁月无情扫了去。
沈香被孙家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点醒,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她明白他们缘何顾虑诸多了。
谢青在旁人眼里,乃有家室的大官,她上赶着凑趣,不就是要做小吗?怪道孙家父子成日里截胡,请她留心。
倘若换了旁人,保不住还会借她这个干女儿去攀交上峰,唯有亲缘深厚,才会先紧着孩子的幸福,生怕小娃娃受委屈。
沈香鼻尖子酸涩,莫名有泪意,她知道孙家人有多疼爱她。
于是,她拍了拍干爹娘的手,道:“我今晚就同谢提刑说清楚。”
乖女迷途知返,家中大人俱是松了一口气,一叠声说“好”。怕谢青是个霸道主顾,孙晋还语重心长地道:“若谢提刑无礼,小香莫怕,只管叫嚷开来,为父让阿楚给你把门。”
孙楚抄了一根大棒,道:“阿姐,您放心,我知大义灭亲。”
“什、什么大义灭亲?”沈香纳闷。
孙楚差点把“拜师”一事说漏嘴,嘟嘟囔囔:“哦哦。没事,反正你去吧,别慌,有我呢!”
一家子人都把谢青视为豺狼虎豹,让沈香哭笑不得。
今晚合该把这些事儿计较明白,她要先去和谢青提个醒,免得出差池。
拍了拍沾上花泥的裙摆,还没等沈香推门,谢青就从内打开了。
郎君朝她一笑,万千花色迷眼,她也报之一笑。
“等急了?”
“嗯。小香一直不入内,教我惶恐。”
真诚乃必杀技。谢青坦然道出情愫,低眉垂眼的模样,令她心间春-池震颤,荡起涟漪。
谢青知道自己这么勾人吗?沈香为难地想。
她为他布膳。
沈香置办了不少好吃的,有麻油花椒黄金鸡,还有剔好蟹肉装入蟹壳再炙烤的蟹肉山。几样菜上桌,香气扑鼻,瞧着人心情好。
刚放下碗筷,沈香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夫君,我觉得你近日有哪里不对劲。”
谢青迷茫地侧目,稍带惶恐。
半晌,他小声辩解:“我这几日应该没有作恶?”
应该吧?他不确定。
没见血的小打小闹,不算恶贯满盈。
但没杀生是真,他很听沈香的话。
沈香看着人前杀气腾腾的郎君,私底下竟是这样纯粹可爱,忍不住捧了他的脸,偷偷亲了一口。
得到小妻子的疼爱,谢青心情很好,连笑都比往常更艳丽妖冶。
“秦刺史纵山洪冲垮泾河堤坝,还险些置我于死地。若是以往的夫君,定会趁机要了他的性命。即便您伤未痊愈,也会指派阿景或谢贺出手,取他项上人头。”沈香眨眨眼,狐黠一笑,“这般沉得住气,不像是您的风格。”
要教她看穿了,谢青原本不想答。
哪知,沈香故意靠近他,气息相织,若即若离地擦过他薄凉的唇。
诱他,却不给他,除非他听话。
好为难啊,小妻子很懂欲擒故纵。
谢青屈服于美色,还是笑问了句:“小香眼中,我是什么样的处事风格?”
“杀伐果决,睚眦必报。”
“……”原来是恶人啊。
“但我很喜欢您斩草除根的利落,这般以绝后患,才有安全感。”
她话锋一转,他又成了值得依靠的夫婿了。谢青一笑,心情愉悦。
谢青凝望着居高临下的沈香,抬指触碰她殷红的唇。他又想吻她,每每见到沈香,欲心难以克制。
纾解、发泄、占有。
绞着她,攀缠她。
犹如毒蟒锁住柔弱的山雀,一圈圈缭绕。
让沈香这只小雀儿为他抽抽搭搭啼哭。
隐隐窥见郎君潮红的眼尾,沈香猜出他的心思,小声提醒:“阿楚在屋外,你我不可太肆意妄为。”
祟念被打断,谢青杀气渐生。
沈香忙俯身,落下一吻,舔了舔他的唇,柔情安抚:“不能心情不好。”
会起杀心。
“是。”谢青偃旗息鼓,恹恹答了一句。
沈香蛊惑他:“回答我?为什么没处置秦刺史?夫妻间不能有隐瞒,除非你想……”
“政绩。”
郎君不情不愿说出二字。
“嗯?”沈香不明白。
“秦刺史定然不是第一次为祸一方,若能查出他的罪证,便可为你干爹的政绩添彩。”谢青依旧笑得圆融,仿佛他全然好心,没有一处恶意。
“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沈香太了解谢青了,他不会故意去做没有意义的事,很显然,他也并不想讨好孙晋。
“我们是夫妻……”
“我知道了。”谢青抿唇,“我为下派地方的差遣官,也有监察地方官公事之务。若孙晋在我指点下,查明秦刺史的罪证,此项功绩足够他考课得‘推鞠得情,恪勤匪懈’的上等考第,能助孙晋从地方官升迁京官。”
沈香是知道的,凡四品以下的地方外官的考课归吏部考功司管,而谢青和京中诸司都有交情,仅仅是几句打点,必如他所愿。
他是想孙晋留任京中,这般孙家就会搬迁至京城了。
“那阿楚呢?我看他今日往你院子里钻了。”
沈香感到头疼,夫君怎么总在背地里鬼鬼祟祟干些坏事。
谢青微笑:“阿楚拜我为师,想试武举。我观他体魄,两月内中个武举人应当不在话下,这般就能年底上京应省试了。”
好嘛!沈香一阵头晕目眩,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就说郎君最近怎么这样乖巧。
原来趁沈香不注意,把她举家都端了!郎君也太小家子气了,这阵仗,是生怕她不跟他归京啊!
第68章
雨落竹梢芭蕉叶, 揉碎了一身筋骨。
有雨声遮蔽,谢青意动, 总想作祟。
邪念一起, 被沈香含羞带臊压住了。她与他十指相扣,小声道:“夫君,你想着让干爹进京, 倒没问过他究竟愿不愿意归于你麾下。毕竟你要行的事, 那样凶险,往后被天家清算,我唯恐牵连孙家,这样不好。”
她不和他发火,细声细气同谢青说明原因。
谢青懂了,是他一手抬举上来的人, 万一孙晋临时反水,与他不利。若孙晋是个好的, 也怕孙家无辜, 被他带累, 牵涉其中,搅和得家宅不宁。
郎君抿唇,唇缝一线青白色,这事儿倒是他莽撞做错了, 也没和沈香事先商量。
“你会不会怪我?”谢青唯恐她再次离开, 原本散尽的惶恐寻到了根儿, 一股脑又齐聚了回来。
谢青的指尖发冷,明明不安, 却佯装镇定,而沈香并不想吓他。
怎会有这样教人怜爱的郎君。
沈香抱了一下谢青:“我不会怪你, 本就是无伤大雅的事。谁不想升官发财呢?先前干爹被秦太守(刺史)带累,功绩毁于一旦,他还自苦,夜夜寻我吃酒。”
谢青想起孙晋说过和沈香喝酒的事,一下子对应上,竟是这样的原委。
“嗯,是我冒进。”他利落地道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