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尽管开口。”
谢青的声音放得更轻,似乎畏惧打破这一瞬的温情。
“您能帮我要来石榴的卖身契吗?我瞧她是个好的,往后京城来往也该有个婢子随侍,不然旁人要笑我出门都不知摆排场。”
“可以。不过在庆海县随侍无妨,将她带回谢府还太草率,我不想小香涉险。”
谢青不必说得太深,沈香都懂。
谢家紧要,里外都是自家人。带回一个祸害入家府,那会惹出事端。
沈香点头:“嗯!那么请夫君帮我查一查石榴的来历,也正好看看她的为人。要是个好的,咱们领回去;若不好,往后归京时,就把卖身契还她,再给点钱财,全了这一场短暂的主仆情分。”
“好。”谢青揉了揉沈香乌黑油亮的软发,“马车在外等候,为夫得去衙门审阅案牍。留小香一人在府上,实在挂心。你切记,万事小心。”
“我省得。有阿景暗中保护,没人能伤到我。”
“……嗯。”谢青的笑颜微僵。
虽然是谢青亲口吩咐阿景从旁照看的,但由一个外人给予小妻子的安全感,他想起来还是通体不爽利……
谢青勾唇,转身的时候,凛冽的眼风扫过树枝,正巧对上阿景战战兢兢的视线。
杀气腾腾的邪神啊……吓得阿景险些跌下树来。
他不懂主子这一脸凶相是为何。阿景招谁惹谁了!他内心颇有几分委屈:我已经按照尊长吩咐离夫人一丈远了啊,再远一点就不能及时保护家眷了,还要我怎样嘛!
夜里,沈香收到了石榴的卖身契书。
不过是要个可心意的奴婢,秦刺史压根儿不当一回事,转头就喊管事的取卖身契书送往沈香的院子了。
沈香朝石榴招招手,催她至跟前:“你的卖身契书在我手上。”
还没等石榴回答,沈香出人意料地燃起烛火,任火苗将卖身契书燎成了一团灰烬。
石榴瞠目结舌:“夫人,您……”
她摸不清沈香的门道,忽然她膝头一软,跪到了地上。
烧了卖身契便是不认奴才了,夫人是要赶她走吗?
沈香没有搀石榴,只温柔一笑:“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奴婢除了服侍人,旁的行当无一精通,离了府上,怕是连口饭都吃不上了。求夫人别不要奴婢!”石榴磕头砰砰响。
沈香挪来锦布桌上的糕点,特地选了一碟子糯米和红枣混合蒸熟的水晶龙凤糕摆在她面前。
“怎会?跟了我,好歹饭还是能吃饱的。”沈香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你贸贸然换了主子,我也不敢直接收了你。毕竟往后的日子举步维艰,我在谢府也未必好过……”
石榴懂了,沈香不会给自己添麻烦。若是不忠的奴才,她宁愿舍弃,也不会收入囊中。
她要跟着沈香过活,那就得表一表忠心。
这一招先礼后兵,把她吓得够呛:“夫人请放心,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您的抬举,奴婢就是路边的草,荒田里的泥,百无是处。”
沈香伸手拦住她的嘴:“不可自轻。”
石榴一怔,有几分错愕。以往的贵人娘子,都爱听她们说些尊卑高低的轻贱话,唯有同主子家泾渭分明,她们才算是个好的。
可是今日,沈香居然捂住她的嘴,和颜悦色劝她不要自轻自贱,便是言语上的糟践,她也不许。
因沈香是农家女出身,所以石榴这番话教她感同身受,不经意惹恼她了吗?
思及至此,石榴又悸栗栗地发抖:“是奴婢多嘴!是奴婢该死!”
“唉。”沈香没法子同她说清楚,只能递过去一块甜糕堵住小娘子的嘴。
接着,她又抖出一张新的和雇契书,挪至石榴面前:“不必你卖身于我,咱们有缘,签三个月的长契吧。这段时日,劳烦石榴贴身随侍,三个月后,你我再考虑要不要续契,你看可好?”
“啊?”石榴呆若木鸡。
和雇?也就是她不算卖了身子、任人宰割的奴婢,而是拿工钱的长工?她赎了身,往后是自由人了。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为、为什么啊?
“不愿意吗?”沈香为难地问。
“愿意!愿意!”石榴胡乱往嘴里塞了糕,手指戳上红印泥,麻溜地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慢点吃。”沈香给毛毛躁躁的小娘子递了茶汤。
石榴习惯沈香细声细气的招待,已不会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失措。
石榴忸怩了会子,心道:难怪谢提刑爱重沈香,这样温柔的女主子,还不打不骂手下奴仆,她也想长久追随沈香啊!
衙门里办公的谢青不知自己的情敌多了一个,偶然一个冷噤,他当是起风了,感慨秋日确实严寒,要给小香多添两件厚衣。
而语笑嫣然的沈香心里早打好了其他的算盘,她之所以要来石榴,是唯恐待会儿要做的事会牵连上小娘子。能赠她一具自由身,不教她任秦刺史摆布,这是沈香所剩无多的怜悯与慈悲。
唉,怎么办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着奸猾阴险的夫君,都学坏了。
沈香又上了一趟上官府,这一回她带了石榴。
秦如梅却不知,因上一回融洽的会面,她难得起身,拣了一件丁香淡紫襦裙,簪灵芝瑞兔钗,款款而来。
沈香擎等着她来,在秦如梅快要行至跟前的时候,她笑着提醒了一句:“小香唯恐今日置办的糕点有差池,特地带了秦家服侍多年的婢女一道儿随行,也好指点指点我有关夫人的吃食偏好。”
若秦如梅是个冒牌货,听到这话,她绝不敢上前一步。
她怕被认出来。
怎料,秦如梅只是足下一顿,很快又撩帘,笑着行来:“谢夫人有心了。”
她明媚的笑容,给予了沈香极大的震撼。竟没有一丝一毫惶恐吗?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沈香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趁秦如梅吩咐下人端茶倒水的时刻,她小声问石榴:“这位是秦家大娘子吗?”
沈香的发问,教石榴感到错愕。但她对沈香知无不言,很快回话:“是,奴婢应当没有认错。”
“唔……”
“怎么了?”
“无事。”
沈香弯唇,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秦如梅带沈香去后院赏花。上官府后院植了一片菊圃,残霞似的金菊迎风摇曳,花香馥郁。
闲话家常的气氛正好,秦如梅喊下人去蒸菊花糕来供沈香品尝。
婢女前脚刚走,沈香后脚想起一件可心事,语笑嫣然:“我前几日在夫人娘家见到‘玲珑’了。”
秦如梅一怔,小声喃喃:“玲珑?”
“您去年仍在娘家时养的拂菻狗呀!据说是西域高昌带来的名贵狗品,用的狗食都是取干虾子碾碎拌的粮,金贵得紧!夫君原本想带我去见一见,怎料狗儿乖觉,一见生人就咬,我亲近不得。又听旁人说,玲珑只亲近您,奈何带犬儿陪嫁不大好听,便弃在了娘家。”
沈香似乎在为秦如梅深感遗憾,微微摇了摇头。
私下里,沈香小心扯了一下石榴。
婢子聪慧,知道自己现在是沈香的奴,自然主子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于是石榴也忙不迭道:“玲珑可想您了,您一出嫁,它茶不思饭不想,就连骨头都啃少了。”
主仆俩一唱一和,秦如梅艰涩一笑,给了点反应:“是吗?那改日要去看看玲珑了,我也想它得紧。”
此言一出,石榴沉默了。
唯有沈香笑颜灿烂,拍了拍秦如梅的手:“无碍的,改日我差养犬的婢子带玲珑来上官府给你瞧瞧。”
“不必了。”秦如梅叹息,“何必徒增伤感呢,夫君不喜猫狗,家中留了味儿,他会腻烦。”
“也是,那就不强求了。”沈香捻起一块菊花糕,小口咬着。
秦如梅是一年前嫁入上官府邸的新娘子,而秦兰失踪于两年前。
也就是说,这两年秦家发生的事,秦兰并不知情。
拂菻犬的事,是沈香胡诌的,只不过想诈一诈秦如梅。见她害怕暴露身份,慌乱间应下“玲珑”,沈香可以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个假货。
秦如梅敢来对阵石榴,无非易了容,不害怕暴露真身。
要熟知秦如梅,又眉眼相似,方便化骨易容……若沈香没猜错的话,眼前的女子应当是秦兰。
沈香心生一计,用菊花茶时,故意不稳,溅上秦如梅的脸。黄褐色的茶渍濡满了秦如梅的衣领,淡紫色的上襦衣在茶汤子的晕染下混成了浓棕,丑得很。
沈香故意抖开帕子去搽,作势要为她擦脸。
秦如梅知晓她的意图,奋力挣扎起来。
谁知,沈香扣住她的腕骨更紧,惹得恼怒了,她压低嗓音,温文道:“二娘子,别躲!脸上染了茶渍,便不好看了。”
喊她什么?二娘子?!听得这句话,秦如梅如遭雷击。她僵直身体,半天不敢动,身子骨瑟瑟发抖。
沈香勾唇,笑中带一点狡黠,又想擦脸。
接着,秦如梅扭得更厉害了。她全无官夫人体面,一心要逃跑,拉都拉不住。
沈香知道自己力气小,制不住她了。情急之下,她往旁处抛了一枚石子。
阿景应声落地:“夫人,有何吩咐?”
“抓住她!”沈香道。
阿景不过一记手刀,立马敲晕了挣扎的秦如梅,任她颓在地上。
上官夫人遇袭了!
廊庑底下的奴仆们瞧见这一幕,无人敢上前。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好。情急之下,家奴们去寻了管事来主持公道。
只可惜,在管事赶来的途中,沈香已然用茶水化开了秦如梅脸上的装束。返璞归真,原形毕露。
她拉石榴辨认,郑重其事地问:“她是谁?”
那熟悉的眉眼,不是秦如梅,而是……石榴目瞪口呆,惊呼:“怎么会是秦兰二娘子?!”
“石榴真乖,回府上,夫人赏你香糕吃。”
沈香笑眯眯地夸赞,至此,她终是知道这对姐妹花的鬼把戏了。
管事来晚了,他一见地上倒着的秦兰便知,她们姐妹的事都暴露了。
他切齿,心里暗怪长史上官临糊涂!色字头上一把刀!
从前被庶出二娘子秦兰勾走神魂,故意做局把她养在家中。秦刺史器重他,要嫁嫡女秦如梅过门。多好的高升机会?傻子都知道,秦兰没有秦如梅金贵,弄死个庶出的,好好待嫡出的娘子不就好了?
他偏对着干!甚至纵容刁妇外室秦兰入府招惹嫡姐,姐妹俩缠斗,慌乱下伤出人命……
管事真的乌发都要掉一大把了!这个秦兰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允了她顶替嫡姐身份当正头娘子么,便聪慧些,偏偏蠢钝如猪,把柄递到了谢家人手上。
死定了。
小香娘子分明是冲着秦兰来的……是谢提刑的授意吗?她想做什么?
不论做什么,今晚沈香都别想出府门!
管事起了杀心,他下令,召集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府丁,困住了沈香。
若是杀了这个知晓太多秘密的谢家宠妾,他们能活,还是会死?
只是眼下秦兰的身份毕露,若是让秦刺史知道嫡出爱女丧命,那就全完了。
暮色沉沉,廊庑一围灯龙,火光冲天。
刺棱的刀剑声响起,火把照得刃芒缭乱,大批持械的恶徒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出,将沈香和阿景团团围住。
州县的地方官果然不可小觑,竟会私下里豢养打手。
沈香没想过兵戎相见,怎知管事是个聪明人,才几步路就想出对策。
想同她鱼死网破吗?有意思。
“长史不愧是州幕府之长,连麾下主事的奴仆都这样有胆识与主见,可替主家人行事。”沈香撩衣裙落座,坐姿满是官吏架子,明明是娇俏的姑娘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本也是好心好意请您府上做客,可您偏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管事冷着脸,与沈香对望……这个宠妾,看起来没那样简单。
沈香知道一时半会子逃不了,她也不着急了,捧了一盏菊花茶,慢慢吃起来。
才抿一口,沈香微微蹙眉:“有没有哪个体人意的娘子帮我热一盏茶?菊花干瓣儿浸茶汤久了,有点苦。”
她还是爱喝黑蔗糖姜茶啊,毕竟小日子还没走嘛。
第76章
死到临头, 她竟还有闲心吃茶!分明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管事切齿。
沈香环顾四周,屋檐下悬的华盖绸灯倾泻朦胧的橘光, 照得锋镝寒芒尽显。风吹过弯刀刃面, 劈出呜咽的呼啸,可见刃具削铁如泥。
州府当真乱得不成样子,竟敢私造兵器, 风气太狂了。